咸阳客

作者:巴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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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人青奴


      前往剑庐的路上,内监用品蓝细布蒙住我的眼睛。我一心找寻脱身之法,不做顽抗,静听窗外雪花扑簌簌的。

      宫门往东,车轮碾过条石堆砌的行道,发出细碎的破冰声。向南行过半刻,路越发颠簸,隐约是下坡道。再往北走,水味腥咸,兜头扑面,水轮声震耳轰鸣。

      牛车住了脚程,身侧两位内监引我下车。侍卫听着有二十多人,步履轻捷,不似虎贲郎,倒像赵偃府上轻甲布衣的亲卫,将我团团簇拥,一行转折,进了剑庐。

      有人扶我在一张矮榻上坐好,郭开方道一句:“小的告退。”

      我见赵偃又是严遮密防,又是亲信把守,还把郭开派来送我,实在费尽思量。探手将细布扯下,揉做一团,冷笑道:“有劳郭爷给三哥带句话,今儿务必把孤折磨死了,若孤能活,下次百倍千倍,换他生受。”

      郭开面色难堪,点头说记下了,才作揖告退,身后侍卫将门禁重重锁紧,我一听,竟有四重。

      我再持不住,瘫软榻上,窸窸窣窣的落下泪来。却听身旁传来一个略带口音的声音,宽慰道:“公主别哭,事情总会过去嘞。”一抬头,是个细长眼睛的少年,高颧骨、窄脸庞,从鬓角往脸上刺了半张脸的菱花文身,头顶梳一条锥髻①,神色十分温和。

      我举袖抹了抹泪水,清冷道:“好,孤不哭了。”

      剑师治胥从吴越来,身形消瘦,须发皆长。他从不同我说话,安静的为剑器做范,刻刀在泥胚上巧如飞蛇,灵敏的巡梭。我的起居皆由他徒弟照拂,正是出言安慰我的那一位,人如其名,质朴憨直,叫做青奴。

      铸剑是越人所长,春秋时期的铸剑大家,欧冶子是其一,干将是其二,都是越人。我赠与秦王的太阿剑,以及自个持的工布剑,皆是二人合铸。坊间又有干将铸剑不成,妻子莫邪祭剑的传说。活人祭剑已是积习。

      治胥师承干将一脉,难免执拗传统,事先言明寒泉、玄铁、净石缺一不可。又要封炉后,闲杂人等一律退避庐外,不干扰他劳作,赵偃一一准了,只命亲卫在庐外把守。饭食则固定送到外间,待外间冷气散了,再由青奴取进里间,以免寒气直接灌入剑庐,折损了铸剑的火候,铸不出钢纯宝剑。因治胥总要喝些小酒,剑庐里又单独僻出一处小厨房,柴米油盐一应不缺。

      日子一天天过去,死水无澜,再坚韧的心智也被消磨。我忧思太过,整夜不得安睡,胃口也差,时常就一口薄粥果腹,终日不言不语。青奴对我每多怜恤,总把可口的菜肴多留一些,递进土牢给我。劳作不多的时候,也会自己做些饭菜送来。我冷眼瞧他忙碌,也曾问他,何必对我费这些心思。

      青奴一急,憋红了脸,才道一句:“公主,青奴不求什么嘞。”沉默半晌,又慢声细气道:“青奴见公主总是食不知味,变得这样瘦,不好嘞。”

      我浅笑中泛着一丝冷,郁郁道:“将死之人,还会在意瘦不瘦么?”

      他眼中大有忧色,双手搓了又搓,眉毛皱了又皱,思虑再三,方道:“师傅说过,铸剑嘞,不一定要取肉身,用人的精粕,比如指甲头发,也能采血气之正嘞。昔日干将祖师铸剑,用的就是此法。”

      我转眸看他一眼,他手掌被木柴扎出许多伤口,新伤旧患叠在一处。北地冷冽干燥,比不得他家乡温暖湿润,掌上的伤患裂成一道道血口子,木刺扎在肉里,想来是很疼的。

      我因问:“你的手怎么了。”

      他连忙把手藏到身后,小心翼翼道:“公主别看,腌臜的很嘞。”

      我的目光自他面上涓涓而过,浅淡道:“你是男子,何必这样扭捏。若孤想看呢?”

      青奴愣神,耳根一红,垂眉低首,缓缓将手呈在我面前。一双手犹自抖得厉害。

      我拔下簪子,隔着门把他手掌里的木刺一一挑除,缠上布条包好,轻声道:“以后手伤了,再来寻孤吧。”

      他抿着嘴唇半天不语,忽而支吾道:“公主吃不下嘞……就喝点肉糜,青奴的手艺不错嘞。”

      我道谢,眼帘低垂看着脚尖,声音轻不可闻。

      往后半月,我来之安之。治胥好酒,我便把宫中的酒谱说与青奴听,让他跟送餐的内监要来各种好酒,变着方儿讨治胥欢喜。

      酒喝好了,治胥也会放我出来,持浓重的吴音与我闲话几句,论一论铸剑的门道,或是说一说他儿子夫人(夫人为男子名,不是妻子、女性的意思)。十岁大的夫人刚没了母亲,被同乡千里送来邯郸,由治胥照料。却因扛不住北地的苦寒天气,延绵得了寒症,赵王催得急,治胥只好把夫人寄养在西城的小医馆,也不知好些没有。怪道他彻夜劳作,不眠不休的。

      青奴同我更熟络,总愿意对我讲一些家乡事。五月里,菱花香,绿舟楫,越女忙。他娘迎着歌声在他和弟弟的脸上刺花面,就青黛,染成深深浅浅的花纹。我问他疼么。他笑着摇头,“这菱花,你们中原人不喜欢,可到了水里,它才好看嘞。虾兵蟹将以为青奴和小弟都是龙子,不敢近身,我俩就可以潜到湖底,把最美最大的珍珠采出来。”

      他笑得这样挚意,由衷欢喜。我也跟着笑了。

      他顿一顿,凝神瞧着我,局促道:“等青奴回了家乡,不但要采最美的珍珠给您,还要把顶好的螺黛给您寻来,您把眉心的伤口纹成一处图案,兴许还会更美的。

      我道:“孤现在很难看么?”

      他面上一红,目光飞快的刮过,不敢再看,低声道:“不,不是嘞。”

      我垂眸去揉襟上那一点细碎绣花,自嘲道:“劳你费心。可惜孤死期将近,再等不着你送螺黛了。”

      他的眼角微红,隐隐闪出一线泪光,似有话按捺不住,踌躇良久,终是无言。

      我看着这张悲伤的脸,缓缓替他挑着掌中木刺,也是沉默。

      又过几日,青奴引我到他房间,翻开软塌下几块木板,其下是个纵长幽深的坑道,入口容人爬过。他辗转再三,终于脱口道:“我娘怕一剑铸成,赵王会杀人灭口,要青奴提前预备后路。从这儿出去,是漳河水岸,往东五里便是邯郸官道,等青奴再挖些时日,就能送公主出剑庐嘞。”

      我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又觉安宁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砸碎自赵宫带出的龙爪花,夹层之中,培土之下,是我私藏的金银细软,我把全副家当捧到青奴跟前,郑重道:“多谢你救我性命,这些都给你。”

      他涨红了脸,嗫嚅道:“青奴不求这个嘞。”

      ———————————————————————————————————其实索引更精彩

      ①椎髻:椎髻、披发、断发,均为古代越人流行的发式。

      文身:《史记赵世家正义》记越人“刻其肌,以青丹涅之。”用矿物在身上画图案。东汉应劭认为,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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