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渊

　　凉亭子上的人无言笑笑，又自顾自地喝起了酒。
　　蒋雪见人不听劝，又拿起地上的石子扔他，“太子妃姐姐有交代，阿依和杨寒管不住你，但我是他们派来的，我得对你的性命负责，你给我下来去休息！”

　　卫燃眉眼舒展，干脆平躺下，望着天上的明月，不管不顾底下蒋雪的喊叫。只是觉得此刻天上的明月，格外的明亮与好看，令他心情愉悦。

　　然而他的好心情不会长久，因为凉亭之下站立的人，并不打算放弃。不过刚过十六岁的年纪，蒋雪明明一脸稚嫩小姑娘模样，眉心却总是一副愁容：“厉王哥哥，你再不下来，我就告诉你那个心上人去——”

　　她不喜欢程凌，但也不代表自己讨厌她。
　　程凌于蒋雪而言，只是一个曾经伤害卫燃的女子，但却也是卫燃唯一所爱。
　　她敬重卫燃，自然也是分的清公与私。

　　从蒋林那里听来的卫燃与程凌的事情，这小丫头自然而然就知道怎能拿捏不听话的卫燃。学以致用在她这里，向来容易的多。

　　“蹭”地一下，原本还悠哉悠哉躺在上面赏月的人，瞬间就到了蒋雪眼前，将手中的酒塞进她怀中，诚恳道：“好妹妹，我错了！我马上去休息！”
　　语落，卫燃又转瞬消失，速度快得蒋雪都瞧不见他的虚影。

　　低头瞧着自己怀中抱着的酒，蒋雪无奈摇摇头：“看来还是蒋林哥哥的办法管用。这世间一物降一物，纵然你死而复生，但那人始终都是你的情劫。”

　　*

　　在小院休息的日子里，除了那位哑巴姑娘一直照顾程凌的起居外，包括阿依杨寒在内，程凌几乎连着好几天见不到他们任何一人。
　　无处安放又焦急等待的日子，始终让程凌内心深处隐隐不安。

　　终于有一天，程凌遇到了急匆匆回来找药箱的阿依。一番逼问之下，阿依这才开口道：“暗影大人受了伤，杨寒正在帮他止血，我得过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程凌一把拽住阿依的手臂。

　　阿依回头看着眼神坚定无比的人，似乎只要她此刻冒出拒绝的念头，这人就会将自己留在这里不放手。
　　最终，阿依应了程凌的要求。

　　两人来到卫燃所在的地方。
　　杨寒正在帮卫燃清洗伤口，听见敲门声，直接道：“快进来。”
　　可他没有想到，跟随阿依一起来的，还有程凌。

　　卫燃察觉到杨寒擦洗伤口的动作停滞，忙回头一看，瞳孔瞬间一惊，但转瞬又收回视线，忍不住感慨：“不过小小意外而已，没想到却惊扰到了姑娘休息，还真是抱歉啊。”

　　他今日与兵部尚书那个老狐狸见面，没成想见面之后，回来的路上就遇刺了。三枚梅花钉入骨，带毒。
　　这具身体虽说是已经百毒不侵，可终究还是肉体凡胎，受了伤依旧会痛会疼。只是如今的卫燃，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一个人默默忍受着痛苦，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流泪。现在的他，虽然会痛会疼，但不管是人前人后，都不会再喊疼喊痛了。

　　程凌进门就看见杨寒正在用小刀刮那人身上被毒素侵蚀的腐肉，有的已经快要见骨。而那人刚才在看见自己的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意外？能让暗影大人受伤的意外还真是意外啊！”程凌上前，目光盯着那人背后肩上的伤口，黑血在杨寒剜腐肉的时候，不断渗出，引得程凌微微皱眉。

　　阿依找出解毒的药，刚拿出来，就被程凌夺走，她上前，一把推开杨寒，又取下一枚袖箭，划破手掌，掌心的鲜血滴在卫燃受伤的肩头，他猛然一怔，刚要起身，却被程凌点了穴道。

　　杨寒和阿依瞧着程凌的血一滴一滴滴在卫燃的肩头，却不敢出声阻止。直到程凌觉得可以了，这才解开卫燃的穴道，而后将解毒药丸递给他。
　　“虽不是纯种巫林血，但我的血配合解毒药，会让你体内的毒素很快消除。”

　　“……”卫燃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化为一句“谢谢姑娘”。
　　程凌并不领会他的谢意，只是淡然道：“大人不必谢我。”

　　卫燃穿好衣裳，转身看着她。
　　只听程凌又道：“大人若是就此死了，那我们之间的合作也就无法进行下去了。我救大人无非是因为大人于我而言，还有用处。只是我的用处，大人似乎一直都没有考虑？”

　　对于棋子，卫燃并不陌生。
　　从前，他表面是卫峥和刘贵妃手中的棋子，暗地里却是太子卫弘的棋子，更是泰安帝留给大凉江山最为隐秘的一颗棋子。
　　他的人生，从出生起，就是作为一颗棋子存在。一直活在这些人的安排下，陪着无数人嬉笑怒骂，颠倒黑白，纨绔风流，豪掷千金……

　　但如今，像程凌这样主动请命的棋子，却让卫燃内心蓦然划过一丝悲凉。
　　在他看来，程凌不是主动出击，倒像是主动求死一般。
　　那双坚毅的眸子里，透露出一股毅然决然的气势，多看一眼，卫燃都会觉得它会灼伤自己。

　　从前他因为身世的原因，无法摆脱那样身为棋子的命运，只能被动的接受一切。可如今，他却不愿程凌走上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她离开这里。

　　卫燃摆摆手，阿依拉着杨寒出去，很自觉地轻轻掩上门。
　　对于卫燃的行为和暗示，杨寒有些不理解，但阿依却明白，她对杨寒道：“放心，王爷那样的人，越是这个时候，越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亦不会让程凌陷入险境。”

　　“真的吗？”杨寒盯着关闭的门，心里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阿依一个手指砸他脑门上，怒道：“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走啦走啦！”说完，拽着杨寒的衣领就离开。
　　屋内，只留下两人面对面。
　　但卫燃的视线一直不敢看程凌。

　　这种无声的沉默让卫燃极为不安，垂眸乱瞟了一眼，便瞧见程凌手中滴落在地的鲜血，他急忙上前，抓起还在流血的手，仔细瞧了下，凝眉不悦，立刻拿起阿依留下的药箱，帮人止血包扎。
　　一边小心翼翼包扎伤口，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还带着些许幽怨：“既然姑娘是来找在下谈棋子的运用之道，那便该知道，你的命从自己踏进这里的时候，便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了。所以——”

　　“所以什么？”程凌目光盯着他那漆黑的双眸，似乎是在透过那双眼眸，再看一个人。
　　一个已经故去的人。

　　卫燃避开她的视线，包扎好伤口后，背对着她轻道：“所以好好活着，别再让自己受伤流血。否则我那徒儿怕是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
　　“……”程凌听到他提到卫燃，心头莫名一股悲伤袭来，随即点头，“我知道了。”

　　“那大人，真的就没有什么任务需要交给我去做吗？”程凌想了想，还是决定再问问。一直待在这里，于她而言，倒不像是这人肯跟自己合作，反倒像是一种近乎囚禁的保护。
　　见不到这人的日子里，只要她不离开这里，她所有的要求，都会实现。
　　这让程凌心里一直空落落的。

　　见她心里的执念如此，卫燃叹了口气，决定让她试试。
　　“兵部尚书有一侄女，曾在红园寺任职，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程凌打断。
　　卫燃惊讶地看着她：“姑娘回答的这么快，就不怕我是让你去死吗？”
　　泯然一笑，程凌轻道：“大人不会的。否则在他死后，你早就杀了我。大人之所以受伤，怕是也跟兵部尚书有关系吧？”

　　卫燃坐下，给程凌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抬手指着座椅，道：“请——”
　　落座后，程凌看了一眼茶水，并没动，而是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都说兵部如今掌权的是那位深受新帝喜爱的兵部侍郎，可我却觉得那位一直假借遇刺重伤在家的兵部尚书赵宁忱才是深藏不露。”

　　狐狸终于露出狡黠的笑容，她从卫燃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读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看来是我猜对了，是吗大人？”

　　卫燃点点头，连声赞叹：“真厉害。仅凭我受伤和一句话，就能猜到这么多的内容，姑娘当真厉害！”
　　从小到大，他的狐狸一直很厉害。
　　他一直都知道。

　　“非是我厉害，而是他们欲盖弥彰做的太离谱。”程凌终于端起桌上那杯茶，抿了一口，放下后道：“大人这凉茶，可不利于养伤，还是少喝为好。”
　　卫燃听后笑笑。倒是没想到她竟然还会注意这种小事。

　　见对方只是笑笑，没有要打断自己的意思，程凌接着分析道：“去年兵部侍郎之子与淮阳王之女成亲那天，兵部尚书赵宁忱依旧没有出席。这样的场合，就算是当时的泰安帝也派了人前来祝贺。京都达官贵人更是送礼都快把门槛踩烂了。可事后这么久过去，大人不觉得这位兵部尚书像个可有可无的人一样，藏在这座京都之内，窥伺这里的一切吗？”

　　“你的意思是卫峥在明，故意引我们出手露出破绽，而赵宁忱在暗，其意在出其不意给我们致命一击。”
　　程凌摇摇头：“非也，大人也说了，他有一个侄女曾在红园寺任职。与其说他卫峥的后手，不如说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卫燃忽而眼眸一亮，“莫非……”
　　程凌拿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而后端起，轻轻抿了一口，看着眼前人，轻道：“就是大人心里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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