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祭

　　他生来就知道，他和所有生灵都不同。

　　灵魂，是生命的本质。天地间飘荡的魂魄在黑白无常的指引下去往冥界，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即可转生，而后或为人、或为神、或为妖、或为鬼、或为草木、或为禽兽鱼虫。

　　像他这样神妖结合的生命，尽管像神，却不属于转生六道中的任何一道。

　　也就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灵魂。

　　他是本不应该存活于三界中的生灵。

　　所以，尽管生命无限长，但他心知，其实死亡并不遥远，也许就在下一个日出前。

　　他的父亲是东海的龙神。按理来说，东海蛟族子嗣的名字都要带与水有关的字眼，但父亲想了想，对他的母亲说不要遵循旧制，别让他和父族扯上关系。

　　母亲是有几千年修为的木棉花妖，在易被神明遗忘的蛮荒之地主动庇护生灵，是以被世人视若神明，请入庙堂。
　　花妖说，那就叫长瑜吧。

　　长瑜。
　　长命百岁，握瑾怀瑜。

　　他破坏了天地间“生死有命，轮回有序”的根本规则，是神明的罪孽，神明却怜他不得长生。

　　***
　　折水城位于南地最东处，城池虽面积较大，但人烟稀少。

　　为数不多的人都聚居于城中心，城中心很小，小到谁都能在几个时辰内走完全城。

　　城区南端有一座山，名为栖桐。山脚修建了折水城香火最旺盛的庙宇，其中供奉的却是一个花妖。
　　但无人在意那是神还是妖，皆是虔诚恭敬地祭拜，称花妖为“斑芝娘娘”。

　　折水偏僻，没有土地公也没有山神，是以信徒的祈愿传达到神明案前，免不了要耗费过多时日，故而在此地求东海的龙神、赐福的天官、赦罪的地官、解厄的水官……乃至白玉京里的天帝，都不如求庙中妖。

　　传闻斑芝却不住在庙中。

　　她与澜渊在栖桐山顶开辟了个小空间。小空间四季昼夜的轮换随外界变动，其间尽是水，水下边界随主人心意而改动，深浅不定；水上，则修筑了一栋结构牢固、外形美观的高脚屋。房屋左右散布着数不尽的假山奇石，屋前有一条由十余块大理石不连续组成的小径，连接着悬空的朱红门扉——推开它便是走向空间之外的栖桐山，绕过它即可赏一望无际的水。

　　长瑜就很喜欢在日暮时分，绕过门扉遥对半沉于水中的太阳。那时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天穹，色泽明艳的云仿佛飘在水中，煞是好看。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时而自己施法术站在水面上，时而站在化出龙身的澜渊头顶。

　　蛟龙对水有种天生的亲近感，所以父子俩很喜欢在水中休息，尤其是夏日午后，澜渊一化龙伏在水中避暑，长瑜就凑过去坐在龙身上玩水。斑芝对水没太大兴趣，不过她若得空，会在一旁支张摇椅，悠哉游哉地躺好看凡人写的轶闻杂谈，顺便同澜渊、长瑜闲聊。

　　而时至冬季，水变得寒凉刺骨，纵是长瑜也失了玩闹的兴趣。

　　后来有一年澜渊说他曾去过北海，看见万里冰封的盛景，就仿着记忆中的画面冻结水面。霎时间流动的水变成坚固的冰，光滑剔透，仿若琉璃。长瑜踩在冰面上滑行，风迎面吹来，在斑芝刻意为之下并不冷冽，反而柔和温暖。
　　他就此找到了新的玩法，并乐此不疲。

　　长瑜之所以能开发出如此多玩法，全因他不怎么穿过门扉去人间玩。

　　山林枝叶间漏下的阳光、草丛里毛发柔软的兔子、木棉树上开得红艳如火的花、折水城中来来往往的凡人……他不是不喜欢，他是知道自己不能经常去看。

　　斑芝和澜渊并没有明确地告诉他这些事，从来只是说他生来不同，但没有错，他会有很多很多时间，多到足以去细细观察这个世界有多美好。

　　所以他维持着默契，也不说他知道那些禁忌。
　　——神妖鬼的修行，本就是与众生产生纠葛，在红尘世事中修自己的道，所谓罪和悟，皆源于此。
　　那么我藏起来，少去看、少被别人看到，就一定会永远没事的。

　　虽然几年后，长瑜才知道，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然而小孩天性. 爱玩，长瑜若实在闷了，也还是会央澜渊带他去趁圩。

　　斑芝平日要实现信徒的祈愿，护佑折水城的生灵，澜渊或帮她打下手，或待在家里打理家务，教她回家时能直接歇着。

　　澜渊有心带长瑜外出，但此时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那可要起早，像你平素睡到日上三竿，我才不带你去。”

　　“我才不会，我也没睡得那么晚！”

　　“我不信。”

　　“爹爹，我明日寅时就起，”长瑜有些委屈，拉长尾音撒娇，“我保证——”
　　但如果再拒绝就罢了。

　　澜渊笑着松口：“逗你的呢，我和你娘还巴不得你多些出去玩。今夜好好睡，明早不必那么早起，等我叫你。”
　　澜渊生得儒雅，声音温和，笑起来让人只觉如春风拂面，瞧着似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清俊书生，不似能呼风唤雨的东海龙神。

　　翌日父子俩起床时斑芝还在睡，他们轻手轻脚地离开高脚屋，免得扰她好梦。毕竟斑芝今天要去处理城中鬼魂作乱之事，届时少说也要劳累上一两日。

　　天还蒙蒙亮时，折水城的商户都早早开门，准备好要卖的油盐菜米等物，迎接来客。与此同时，准备趁圩的人们已经挑起扁担带好银钱，前往圩市。

　　尽管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路上仍然十分热闹。

　　一路上，卖鱼的、卖虾的、卖米的、卖糖果的……都在卖力吆喝，行人来来往往，或购置家中所需物资，或来帮人办事。澜渊撑起油纸伞，带长瑜走过长街，不多时就买好了计划买的东西，于是答应带他去买点他喜欢的。

　　这时长瑜闻到糖果的香气。

　　“蓝大哥，又来趁圩啦？”恰巧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招呼澜渊。

　　“哎，陈兄！”澜渊推着长瑜走到近前，说“来，长瑜，叫陈叔叔。”

　　“陈叔叔。”

　　澜渊笑着介绍：“这是犬子，长瑜。”

　　“好可爱的孩子，将来怕是比蓝大哥还俊。”小贩拔起一串糖葫芦，塞到长瑜手中，说，“这串当叔叔请你，不要钱。”

　　“这怎地行，陈兄做点小买卖不容易。”澜渊拿出几个铜板给对方，说，“且我要买两串，家中娘子和长瑜一样，就喜欢甜的。”

　　“好咧，”小贩也不多推辞，收下钱，又递给澜渊一串糖葫芦，“才想起来这么多年了，竟也没见过嫂子。”

　　“娘子体弱，不经常出门，下回身体好些就带她来圩市凑凑热闹。”

　　“嫂子是怎么了？蓝大哥可以去城南斑芝娘娘那里拜一拜，可灵验了。噢还有，我认识一个郎中，他会看很多病，要不要跟你介绍一下？”

　　“谢陈兄挂心，我明日就去斑芝庙拜一拜。”

　　……

　　等回到高脚屋，长瑜就吃掉了自己的糖葫芦。
　　他喜欢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但没有去动留给斑芝的，而是放在桌上，等母亲回家。

　　界外的气象影响到空间内。尽管清晨下了场小雨，午时乌云还是越积越厚，沉沉压在天际，离地面愈发近，天光黯淡，一场雨将下不下。

　　长瑜只觉很闷，还有点困。

　　澜渊给他扇风：“要不要睡会？你今日起得比平时早许多。”

　　长瑜点头应好，乖乖爬上床躺下。

　　……

　　等一觉睡醒，却不知今夕是何夕。

　　澜渊不知所踪，斑芝还没回来。室内没点灯，黑漆漆一片。窗外的天空完全暗下来，界内头一次下起暴雨，沙沙雨声混着隆隆雷声。屋下的水起了浪，冲击着房屋下的木柱和四周的巨石，哗哗作响

　　这不正常。

　　下雨打雷也就罢了，但屋下明明是可以被爹娘控制的水，怎么会横生异象？

　　长瑜立刻坐起来，小声唤道：“爹？”

　　无人回应。

　　他提高音量：“爹？”

　　无人回应。

　　他叫起来，声音有点发抖：“爹！爹！”

　　无人回应。

　　但屋外的声响终于小下去。

　　他得以听见澜渊的声音，似乎是从界外传来的。

　　“我回去还不够吗，是我道行不够看？”语调一改往常的温雅，变得有些凌厉，仿佛出鞘的利刃，气势逼人。

　　还有些很陌生的声音，可是太过微弱，他听不清。

　　只能听见澜渊同他们对峙：“我倒不信，无界之界什么时候那么贪心了。”

　　再接着是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不管是谁的都听不清，而后是兵器相交的声音、水声、雨声、雷声……龙吟声。

　　——父亲的龙吟。

　　长瑜听见那道犹如面临绝境的尖啸，心里没来由的发慌，手也跟着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他想站起来，走出去，可是四肢似被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同时眼前天旋地转，他忽然间昏昏欲睡，耳畔响起澜渊极轻却很清晰的声音：“睡一会吧，睡醒就没事了，你还有很长的路。”

　　“我还能见到你吗……”

　　无人回应。

　　他终于再度睡去，梦里有阳光，有满树红花，有澜渊和斑芝带他去趁圩，他说要买糖葫芦，买糖人，买一切可口的糖果，爹娘都没有拒绝。

　　这最后的好梦，是此生中父亲留给他的最后的温柔。

　　再次醒来，是白昼。

　　斑芝坐在他床沿。

　　他坐起：“娘……”

　　斑芝抱紧长瑜，用坚定又沉重的语气说：“长瑜，我决定了，我要去找你爹。

　　“你好生在这里等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跟东海蛟族走，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会照顾好你的。不要太难过，相聚和分别是很正常的事。”说完她放开长瑜。

　　长瑜呆呆地看着母亲，那些话他听得懂，却不敢去理解。

　　“我听一些人说，吃甜的会开心点。”沉默了一会，斑芝拿起糖葫芦，“这个给你。”

　　“那是爹给你的。”

　　闻言，斑芝轻叹一声，随即毫无征兆地，泪水涌出眼眶。

　　……

　　斑芝出了小空间。

　　长瑜坐在屋外走廊，手中是那串被让来让去的糖葫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拿着，但假如不拿点什么，就似乎很孤单。

　　他也不敢吃，仿佛留着它就留着希望，会有面对未来的力量。

　　抬头看，碧空如洗，云很淡风很清新，仿佛昨夜的大雨并不存在。

　　太阳从东侧挪到头顶，又从头顶往西挪。

　　朱红的门扉终于被推开了。

　　长瑜直跃下走廊，跳到石径上，一个“娘”字还没说出来，就被生生止在口中。

　　来人不是斑芝，更不是澜渊，而是陌生的神蛟，他身后跟着个大不了长瑜多少的俊俏少年，道：“你就是九弟的孩子，长瑜？”

　　“……我叫长瑜。”他听见自己说。

　　仿佛怕吓到长瑜，对方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温和道：“我是澜渊的七哥，寻涛，你可以叫我七伯父、七伯伯，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开心。”

　　他尝试叫这个陌生的称呼：“七……伯伯。”

　　“哎。”寻涛应道，旋即站起来，拉过身后的少年，“这是我的孩子，你的堂兄。”

　　少年仿佛有无限的活力，眼里映着明亮的天光：“这就是九叔的孩子吗？好可爱！”他没忍住摸了下长瑜的头，说，“我叫鸣水，你莫要怕也莫要害羞，我可想跟你玩啦，等回去，我要带你去东海所有好玩的地方玩！”

　　寻涛拉起长瑜的手，说：“时间有限，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

　　***
　　长瑜头一次走到海边，看见广袤无垠的大海和翻飞的海鸟，似乎比在高脚屋所见的水面更加热闹。
　　但不及那片水域来得熟悉。

　　寻涛召出一个幽蓝色的阵法，海水登时涌来，在三人面前形成一叶水舟，而后海浪自动化成云雾。

　　鸣水牵起长瑜先一步踏上水舟，口中不停介绍：“这个，是可以载着我们直上蓬莱岛的水舟，速度很快，两三刻钟就能到了，如果乘的不是这艘船——哪怕是仙船，从任何地方登上蓬莱都要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不过它还是有缺点的，就是有些颠簸，还有不能坐。”

　　鸣水又补充道，“等会小心点，你毕竟第一次上水舟，肯定会不适应的。”

　　“好的，堂兄。”长瑜应道。脚下组成舟的海水还在不停流动，神奇的是舟的模样从没变过，鞋底虽踩着水，却未因此浸湿。

　　寻涛上船，顺势催动灵力，水舟便如离弦之箭从原地射出，直刺入茫茫海中。

　　水舟两侧的海面，却不像水，反而像落在水里的天空，有无穷的云在其间翻涌。

　　鸣水站在水舟一端，对长瑜道：“看这两边，是不是很神奇？”

　　长瑜若有所思地站在舟沿，俯视海面，回道：“是有些，为什么海面都是云，不是水？”

　　“其实呢，这艘水舟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载负责降雨降雪的龙神来布水。

　　“东海龙宫在蓬莱岛上，这蓬莱岛，既在天上又在海上。四周的海也可以是凡间的天——平时没事它就是普通的海，而假如你想看、想布水或者只是乘着这艘水舟，海面就会化成凡间的天。

　　“还有哦，只要是我们东海蛟族，就可以直接走在现在的水面上，不会掉下去的！”

　　鸣水话音刚落，原先平稳行驶的小舟却一个颠簸，教他“哎呦”一声摔倒在侧，同时一阵响亮的落水声响起。

　　水舟被寻涛停下。

　　好在摔在水中也不算疼，鸣水便直接爬起来想看看长瑜怎么样，小堂弟可是直接掉到海面。

　　他抬头时正好见寻涛扶着长瑜站好，低声询问：“怎么样，疼不疼？”

　　显然没什么事。

　　不过那孩子手里一直拿着的糖葫芦却是就此掉进海里。

　　鲜艳的红色逐渐被灰蒙蒙的雾气淹没，沉入遥远黑暗的渊底。

　　长瑜不由自主地挪开目光，去看化成云翳的海面。

　　他缓缓走在海面上，海下却不是水，而是层层乌云。

　　看样子凡间会下雨，但雨势应该不大，一柄油纸伞就能庇护世人。

　　“七伯父，堂兄，”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长瑜忽然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出他一直不敢想，却已然发生的事实，
　　“我没有……我没有爹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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