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咏唱

　　白荻受伤了。打伤他的是他的女人绵姬，或者说又不是绵姬。白荻作为一名优秀的术师，他很明白那时侯绵姬是受了什么作祟，被控制了心智。
　　女人拿起匕首，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刺下去。那匕首还是他带来的，送给绵姬作为防身的物件。他惊起，所以匕首有些刺歪，落在心脏偏下一点的地方。然后白荻立即吟念咒语，像是有千万根丝缕牵绊住了绵姬，令她动弹不得。只见她的后颈呈现蛇行的扭曲，从那里升腾起一股黑烟，里面一个巨型的生物哧牙咧嘴着向他扑来，作垂死的挣扎。白荻这时已经有了防备，他京城第一术师的名号到底不是浪得虚名，很快暴起的嗤鬼就烟消在了他的面前。
　　但伤还是留下了。人类不比鬼族，伤口的痊愈没法达到一眨眼的工夫，就算他是顶级的术师也一样。
　　“雅菊……他伤得怎么样？”浅咏担忧地问。
　　“人就在庭院里，你去看看吧。”白芮说。
　　“不……还是不了，我只要知道他没事就好……”
　　“你害怕见他？”
　　“不，也不是。只是……害怕被他讨厌。”
　　白芮楞了一下：“都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跟你讲清楚吗？”
　　“什么？”
　　“他那不是讨厌你，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和你相处，自从母亲去世就一直是这样子。所以我想，他看见你，应该会高兴。比起作为弟弟的你，他其实更像是孩子。”
　　“不……我只要能够望着他，就可以了。”
　　“傻孩子。”
　　白芮走开了。
　　浅咏从墙角望过去，白荻正在花下浅眠。

　　“心疼了？”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浅咏转身，是肤质青色的鬼王犹枷。
　　“哥哥！”浅咏小声地唤道。
　　“我们的时代要来临了！”
　　“结界……”
　　“结界？”
　　“结界怎么了？”
　　鬼王得意地说道：“京城的结界，即将崩溃！”

　　“最近怎么鬼族越来越见肆虐？”黄镶说。
　　术师们为了消灭鬼族危害人类的这一类突发事件已经忙得是焦头烂额。
　　“是不是结界有什么问题？”
　　“不可能。前些日子才刚刚建立的结界，不应该会这样快就崩坏！”宏斐接口。
　　“那这么多的鬼族是从哪里来的？”润兰问。
　　周玉枝静默不语。

　　晨光微曦的清早，天色还没有大亮，浅咏就从侧门出了白宅。
　　白荻的伤势总不见完好，恐怕是鬼族的邪毒也趁机渗入了体内，虽然日常感觉不出什么，但真正与鬼族对峙却大大地不利了，而且京中鬼族突然横行肆虐的问题，也令清明殿召回了不少在外的术师，一向云游的白芮更是被暂留京中。
　　街上没有遇到什么行人。已经实行了宵禁，清早也没有谁会无事上街，据说有不少人看着京城阴鬼肆虐已经拖儿带口逃往了别处，去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卫城的也不在少数，京中显得前所未有的萧条，和凄冷。
　　只有清风，在这个季节刮起了落叶，迎面拂过。
　　“什么人？”
　　前面有人呼喝。浅咏站住。从街角走来的是三人一组彻夜巡视的术师们。
　　“啊，是浅咏公子？这么早去哪里呢？”打头一人看起来相当疲惫，但还维持着礼貌说。
　　“去清凉寺。”
　　“要不要……我们陪您去？现在的京中……不安定……”
　　浅咏莞尔一笑：“不用了。你们值夜也是辛苦。”淡淡地拒绝。
　　那人也不勉强。
　　很快，两拨人朝着各自要去的方向，匆匆分开。
　　浅咏回头看了一眼术师们离去的背影，他感到忧伤，和淡然。
　　明天会是什么？接下去会是什么？谁知道。佛祖知道么？普度众生。谁是“众生”？
　　来到清凉寺，小沙弥给他开门。
　　“师叔祖。”小沙弥恭敬地说道。因为浅咏曾拜清凉寺前住持叶嗔方丈为师，虽然已经归家，但在寺里的辈分还是很高的。“还是去藏经阁？”
　　“嗯。有劳了。”
　　“师叔祖客气。”
　　两人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前往清凉寺最里面的藏经阁。这藏经阁本是不予外人开放，但浅咏属于例外。不仅仅是因为他还挂着清凉寺俗家弟子的身份，还有着最初的时候，叶嗔方丈将他带进寺院也是先且安置在经阁，一日一日地抄经，如同潜移默化的洗涤。这经阁的一物一木、一卷一书，他恐怕比现在管经的和尚都要来得熟悉。
　　“师傅……”他的口中轻轻地吟念着。
　　仿佛看见了熟识的身影、闻到了熟悉的微香，回到了您还在的时候。您现在在哪里？如果仍在，您会原谅我么？我不需要别人的谅解，只是希翼着您的微笑。因为温暖，是由于在乎；伤害，是因为爱着。

　　同一时候，王宫清明殿。由于主事出缺，现在是由四大长老轮流主持殿中要务。这一日，当执的玉山长老秘密召来黄镶、宏斐、温润兰等三人。
　　“要抓捕周玉枝？”黄镶听得长老吩咐大吃一惊。
　　“是。”
　　“为什么？”
　　“他跟妖物私通，徇私枉顾，致京城结界毁坏，妖孽横行。”
　　“这不可能！”润兰急道。一个平时那样温文儒雅、沉默少言、与世无争的人，怎么会……？
　　一旁的红绡长老很是愤懑和不屑：“不信到时你自己问问他！”
　　“当务之急，先把人带到，不能让事态再发展下去了。”玉山长老严肃道。
　　余下三人只得应了。

　　在秋风刮起、落叶纷飞的这个时节，周玉枝轻轻从枫红的枝头捻下一片叶子。
　　“你们来了。”
　　他说，声音很平静，不见一丝惊讶或哀伤，或者说是，樱顷早已等待着这一刻，面对这些昔日一同并肩作战的朋友们，成为敌人的这一刻。手中的红叶缓缓地落下，风起，纷飞。
　　“你……真的……”润兰有些不知道该怎样述说。他原本觉得自己跟这位一样是外城出身的朋友很近，但其实，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得很远。
　　“嗯。”周玉枝点点头。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玉枝露出众人所没有见到过的哀凄的笑容：“我们不过是互相爱上了而已。”
　　“爱？跟一个鬼族？”黄镶不解。
　　“是。我不论她的身份是什么，爱便爱了，没有什么是可以阻隔的。”
　　“樱顷，我们来……是长老……”
　　“我知道。”玉枝微笑着伸出手来，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姿态，说道，“走吧。”

　　受审是在清明殿的侧殿，周玉枝身上缚着抑制术法的千结绳索，周围也没有什么旁的人，都是些旧日的同僚。术师自己与妖物私通，这本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清明殿掌管律司的是红绡长老，他一向以严厉和火爆脾气出名。看着下首冥顽不灵的从前属下，他是又心疼又气愤，道：“周玉枝，你不承认错误吗？如果答应从此不再与那妖孽往来，本长老可以考虑从轻。”毕竟现在鬼族横行，正是用人之际，想必其他人也不会太在意这样的事。就如同杀人是重罪，而与犯下杀人罪的罪犯私通，不过是可大可小的一个罪名。
　　樱顷却只是回答：“我不背叛自己。”
　　“你！”长老气急，旁边的左艾忙递上水杯，让他喝口水润润喉消消气。“知道吗？”红绡长老缓了一下，说，“和鬼族私通，按例是要上火刑的！”
　　“……樱顷静候发落。”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润兰想，他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周玉枝因为一贯的冷漠和坚持的不知悔改，最后被判了火刑。火刑，那是要将他当妖孽一样活活地烧死！为什么，这样子还要坚持？恋情？人类真的能跟鬼族相恋吗？或者，恋爱是不是都这样疯狂，和不理智？
　　“不用伤心。这本就是我要的。”玉枝安慰他说。
　　“你，真是……”
　　“傻么？要违背自己心意的活着，我觉得还不如死去。我终于不必再犹豫了。”玉枝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像秋天的菊一样高傲而清雅的微笑。
　　花开与花落。寂静的血和喧嚣的菊花。
　　周玉枝被暂时收容在清明殿后殿的牢房里，刑期定在三日后。润兰看了看四壁都贴满符咒的牢房，毕竟这里关押的一般都是抓捕来的鬼族或者是背叛被捕的术师，普通的牢房对于他们来说要突破是轻而易举的。术师之中也会有人背叛，这已经不是没有先例了。有些是为了金钱，有些则为了权欲，更有一些被鬼族所蛊惑，或者干脆疯狂而堕入魔道。
　　周玉枝这个样子的，反而显得比较平和。
　　“你……需要什么，我一定……”润兰在组织语言。
　　“那么，来壶酒吧？”
　　“哎？”
　　“来壶酒，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啊……好。”

　　现在，周玉枝的手边有了一壶酒。酒是普通的清酒，靛蓝的酒瓶，青瓷的杯子，身下用于吸收潮湿而铺就金黄的麦杆，四壁的青灰，在此间喝酒倒是显得别有一番风味，之神如果即将执行死刑的不是自己，那就更好啦。周玉枝知道他其实已经站在了深渊的边缘，但真正推下去的却是自己。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疯狂的预兆，崩溃的边沿，他不想等到自己彻底踏入了魔道再死去，即使那以爱的名义，也不过是他自己的卑微的自私的丑陋的心魔的缘故。曾经被人类抛弃的周玉枝，始终没有办法再次融入人类之中。既然爱情是神圣而纯真的，那么就让他，怀抱着这份纯真死去吧。
　　温润兰陪着饮了一杯，便匆匆告辞。清凉殿的人手已经不足，这个京都涌进来的鬼族却似无穷无尽，术师巡夜的工作更是跑不了。其他人也没有再进来看玉枝。因为牢房四周有着强劲的束缚结界，也没有再派专人来看管，只在外头留有两尊人形的式神，一有什么响动，主持审判的长老红绡马上就会知道。
　　周玉枝举着杯子饮了几次，又觉得不尽兴，干脆仰起瓶身，整瓶地“咕嘟咕嘟”喝起来。
　　就这样，醉一场，梦一场吧。他想。
　　这时候，他听到细微的沙沙的声音。
　　是人。有人来了。
　　周玉枝抹去嘴边漏出的一点酒液，微微抬起头，然后他惊讶地看到了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是一名穿着白色罩衣顶着长长的白色头巾、秀发垂下的年轻女子，或者说是，女子的模样。
　　“白皑？”
　　他不可置信，还是轻轻地唤道。正是与他有着恋爱之约的雾女白皑。
　　白皑美丽的脸上满是泪迹，没有收起的手指尖却现出一丝紫红的血痕，显示出曾经的痛苦的挣扎。她只是隔着铁木制的栅栏痴痴地看着里面的玉枝，一时忘记了言语。
　　“你……”周玉枝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这牢房就是常人也难以不经过长老的授意而进入，更别说身为鬼族的雾女。玉枝当然不会相信是长老突然“善心大发”放她进来。
　　白皑哭泣着说：“我用了所有的办法，都没法突破清明殿的屏障，所以去求了大人……”
　　“大人？”
　　“是。是大人带我来这里……”
　　玉枝这时才注意到白皑的身后还有个人，一初一直因为那狭长的白色头巾而遮掩住了，那两个人又离得近，居然没有分辨出来。不，他甚至连这里还有其他人的气息都没有感觉出来！就算束缚结界能降低术师的感应力，但一点也察觉不到，能够这样做的那人也太过惊人！当他看清那人的面容，惊异之色更是无以复加：
　　“白浅咏？！”
　　“是的。”浅咏向他微笑，那笑容仿佛是在路上漫步遇到了一个熟识的人。

　　他不紧不慢地说：“雾女来求我，一定要我救你。她苦苦相求，我觉得烦了，就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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