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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珠
斋月祭后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京城的阴鬼像是一下子全消失了。
这是温润兰位于京城郊外的小屋。因为住得挺习惯,而且还牵带上小桃他们一干“原住民”式神,在空峒长老找到新的合适的住处时,润兰没有打算搬。这里环境幽静,就是距清明殿远了些,润兰倒是不在意的。而且租房子要付钱,好的房子当然需要更多的钱,开始几个月空峒长老垫付也就算了,以后他是不好意思向人家要的,比较而言,这里就便宜许多,原来的主人家基本是不管的。清明殿每月也发月供,但是数目不是很大,术师也是人,得吃穿住的,这些可不是用法术变出来就行。有时,术师为大户人家解决难题,也是要收费的。就是钱不收,谢礼是一定的。
斋月之后,就是进入了夏季,天气越来越炎热。
润兰端坐在草蒲上,将小几放在屋外窗檐下,从溪边吹来凉风习习,很是消暑。几上是一壶米酒,两盏碗杯,以及三四碟小菜。酒是从酒肆打来,小菜是式神小桃做的,滋味还不错。
时间是一天之中最热的午后。
这段时间,清明殿的人一下子空下来好多,养伤的养伤,其余的人也没有多少事做,在忙碌的不过是头头脑脑而已。润兰才能这么偷闲地,喝酒。
“你最近经常往来于寺庙嘛。”润兰说。
“是呀。”坐在对面的是浅咏。他微微尝了一口碗杯中的酒,不是顶级的米酒,有点麻辣的感觉,但是很舒服。“我负责整理一些清凉寺的经卷。而住持最近特别希望我能同意出家修行。”
“出家?为什么?”
“因为祭奠那天。”
“唔?”润兰有些不明白。
浅咏微微一笑,道:“这么说吧:小和尚跟得道高僧,即使念一样的经文,经文所产生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小和尚所会的只是熟捻,他的诵念没有多少净化的力量。”
“哦。”
“因为念诵者本身的修为不同。”
“……”
“所以,那时情急之中我能代替叶芬方丈展开京城的结界,让老和尚们很是惊讶。”
“那是说……”
“住持其实是希望我出家接他的衣钵。”
润兰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些和尚疯了不成?找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镇守一方大寺?当然不是现在。但清凉寺的住持他也见过,已经老迈,恐怕也是不久的事了。
他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答应啦?不,难道是……”
“我拒绝了。”
“为什么?”
浅咏苦笑,他的笑容令一旁的润兰也感觉发苦:“因为,我有东西放不下。”
沉默。两个人沉闷地饮酒。
还是润兰想出了个话题:“这么说来,叶芬方丈怎么样了?”
“师叔他伤得还好,就是中细鬼的毒时间久了一些,清洗过后身体还有些麻痹感,近期活动不甚灵活,远没有性命之忧。”
“哦。”
“这天气真是闷热。”
“是呀。”
浅咏抬头:“那人从小路上过来了。咦?这么热的天。是谁呢?”
润兰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不觉一怔。
那是个老人,四肢细长,梳理整齐,头发有些斑白,六十岁左右的样子,但步履甚是平稳,穿着术师的装扮,背上扛一包裹,衣服已经浆洗得发白。
“师傅?”
正是温润兰一直在路上、断了联系的师傅,黄展。
浅咏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有些发黑。仆人在门口迎他,道:“二公子等你了。”
“我知道。”
“现在廊下。”
“嗯。”
他挥挥手,仆人退下。白府二公子,就是他长年在外的,二哥白芮。即使像这次好容易回了京城,也忙于各种琐碎繁务,兄弟之间一年见不了几回。
二哥会说什么,他大致是知道的。这个兄长沉稳、坚韧、务实,有些父亲的感觉。他幼年记忆中的父亲。
只是不知为什么,两人总不太亲厚。
浅咏拐过正厅,后面的庭院立即跃入眼帘。开不败的鲜花,和假山鱼池,是这个庭院的特色。院中有一条紫藤花修饰的回廊。白芮穿着青色白条的衣衫,正在那里。
“二哥。”浅咏轻轻叫他。
白芮浓重的脸色有些松动,不知刚才他在想些什么事,只道:“回来了?”
“嗯。”
“寺庙的事我听说了,他们想叫我鼓动鼓动你。有些才能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明白。”
看着浅咏无波无澜的表情,白芮深深叹一口气:“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但是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我们一直在忙这忙那,忽略了你。可是,你和雅菊都一样是我的弟弟。”
“嗯。”
“天晚了。去歇息吧。我在京城留下的日子不多,以后还要靠你跟雅菊相互扶持。我知道,你比他沉稳。”
“好。”
浅咏欲走,忽然回身,问:“二哥,你认识黄展么?”
此时,润兰在他的小屋,服侍黄展用餐。这是他以前常做的事。
“阿一。”黄展唤他。一,是润兰真正的名字。因为父亲死后,作为村姑的母亲只懂得这个字,然后将它以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儿子。
“师傅,您怎么会找到这里?”
黄展环顾四周,他苍老的眼中有着怀念的意味:“是空峒给你找的地方吧?他还记得我是个念旧的人呀。”
“这是……”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来这里。因为这里的猎户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后来,我们定了婚约。我虽然出生黄家术师世家,其实不过是旁系,家境不怎么样,我是因为幼年表现出的非凡术力,被族长发掘出来的,所以家里并不看重身份地位,觉得那女孩确实可人。可惜,我的茗艾,还没过门就死去了。她在山中跟随父亲狩猎的时候,遇上了凶恶的阴鬼。而当时我不在她的身边。”
“师傅……”
“后来这里又住了几个猎户。因为猎物渐少,也搬走了。我一直记得这里。还能在,真是太好了。”黄展微笑,那是久经沧桑之后的笑容,“这把年纪了,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没赶得及祭奠当日。”
“不要紧。师傅现在没什么了吧?我真担心……”
“没事。”黄展拍拍自己的胸脯,“你瞧,硬朗着呢。”
润兰起身,将小几将就的餐桌收拾了一下。小桃端水进来。
“啊!”
不知为什么,小桃有些害怕面前这个看起来无害的老人,一个不小心,茶水打翻了。滚烫的水珠,洒在黄展手上。
“师傅,怎么样?”润兰急忙上前,拭去水滴。
“没什么。”
黄展伸出手,只是微有些发红。润兰拿冰凉的湿布敷上去,一面说:“小桃,当心一点。怎么心不在焉地?”
“对不起,主人。”桃急忙收拾破碎的残物,“我再去倒。”
“不用了。我去吧。”
润兰拿了收拢起的碎片出去,所以他没看见,桃背后异样的表情。黄展的额头有汗珠滴下,手上的伤处很快开始化脓、腐烂,露出里面的枯骨。他忍痛,默念一句咒语,手又恢复如初,快速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事后,桃忍不住悄悄去找润兰。“主人。”
“怎么?”
“他……您的师傅……真的是……人类吗?”
“你说什么呢。”
“那是滚烫的开水呢。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连一个印子都没有了?就是术师的治疗术也没有这么快的。”
“别乱想。师傅伤得不深已经是万幸。”
“可……”
“下去吧。”
桃见润兰面露不太高兴的神色,只好道:“是。”
润兰将卧房让出来,自己睡东面的小间。初夏的夜里,还是比较凉爽的。他侍奉黄展漱洗更衣,像从前跟在师傅身边那样,完了以后问道:“还需要什么吗?”
黄展笑着摇摇头:“不需要了。这样就很好。”
“师傅……”
“怎么?”
“我的信,您收到过么?就是到了京城我也送了几封,可是都没有回音。”
“收是收到了。大概返回的途中遇上什么变故吧?我这一病,术力已经用不出几成,往下的事也不清楚了。”
“嗯。说起空峒长老,师傅不去见见他吗?好多年回来京城一趟,长老很挂念您。”
“不了。我不想惊扰故人。”
“好。”
“阿一,你也休息去吧。”
“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知道了。去吧。”师傅和蔼地向他挥挥手,一如往常。
然而这一夜,润兰却没有睡好。师傅的房里很安静,但是有什么隐隐地在心中扩散,想要向外涌动。直到天将明的时候,他才勉强昏昏入睡。
“有人么?有人在吗?”屋外响起清脆的喊声。
润兰抬头,天色已是大亮。他揉着眼睛出来,衣襟的扣子还有一颗未扣完。“啊,是浅咏呀。”他说。不知为什么,看见面前的少年他有种放松的感觉。
“打搅了。我没看见小桃,以为你不在呢。”
“在呀。”
润兰将他让进门。浅咏微微一笑,帮他扣上匆忙中遗忘的扣子,一面不经意地问:“你师傅呢?怎么样了?”
“没什么。在屋里歇息呢。”润兰止住他的手,自己整理衣襟,脸色微有些发红。
浅咏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他跟着润兰进到屋内,黄展侧身躺在席上,桃在一旁为他打扇。浅咏在桃金娘的眼中看到了欲言又止的忧虑。他点点头,向她微笑。
润兰扶起黄展,说:“师傅,是白浅咏,我的好友。您昨天见过了。”
“嗯。”黄展露出和善的笑容,“是不错的少年呢。”
“黄展大人。”浅咏行了拜礼。
“不要叫我什么大人。跟阿一一样叫我师傅吧。”
“阿一?”
润兰不好意思地道:“是我以前的名字,师傅叫惯了。”
浅咏点点头,表示明白。
黄展继续道:“阿一都跟我说了,其实我一直想多谢你帮助他呢。”
“我没做什么。”
“不。我知道阿一这个孩子,从小跟我东奔西走,没什么朋友。现在能有你在他身边,真是太好了。阿一……啊,不,是润兰。以后也拜托你了。”
黄展苍老的灰褐色的眼中有种空明,有种了然。浅咏不禁点了点头。
“公子,浅咏公子……”离开的时候,桃将浅咏小心地拉到院门的一边。润兰还在屋里,陪伴黄展。
浅咏伸出一指,阻止她说下去,只淡淡道:“我知道。”
“这个……可怎么办?”
“看起来不像有害的样子。就让它去吧。”
“是。”
“那就这样吧。”
“也只好这样了。”桃喃喃道,忧心地看着里屋的方向。好像润兰讲了什么笑话,从里面传出轻轻的笑声。
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又很慢。师傅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旬了。这些日子以来,黄展常常在院子里守望山林的方向,一发呆就是一个上午。有时他会去林中散步,捡拾青春年少的回忆。后山有一个圆形的墓穴,是他的茗艾,他的恋人,他无缘的妻子。他去过几回,也带润兰去祭扫。
润兰看着这个老人,为他忧伤。师傅好像一下子老去许多。
这天,温润兰在整理师傅衣物时,有一张小纸片从衣袋中掉出来。他捡拾起来,是一张折纸做成的蜻蜓,背面有术师印上的符号,他认识上面的笔迹,那是他的送信给黄展的式神,一直没有回来。
师傅不是说,不清楚去向了么?为什么却是在他的衣袋里?
润兰抬头,看见了师傅。黄展手里柱着树枝做的拐杖,看起来刚进门的样子,拐杖什么的以前可是不用的。他的面色很平静,就是有点苍白,年老的苍白。
“这是……怎么回事?”润兰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法术呀。”
“不可能。您的康复、您的回来都是法术?在这里没有法术的波动。哪怕一点儿,我也会发觉。”
黄展微微笑了,他坐下来,沿着床边:“是的,也可以说,不是法术。”
“那么……”
“你听我说,那时候我其实已经奄奄一息,再好的医士、再好的灵药也没有用了。我让你先走,装作没什么的样子,因为我担心斋月祭,多一个人手都是好的。我也怕你带上我会分心。可是,我其实是很想回来的。这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也有最痛苦的哀伤。但在人之将死的时候,我却那样地想回来,看一看。就是死,也希望能安葬在这片土地上。你知道栖鬼么?这种鬼类自身非常弱小,栖息在其他活物的身上生存,就像菟丝花之于乔木。”
“您难道……”
“我是术师,就算已经病弱,但是对付栖鬼,还不在话下。其实是:我跟其中的一只有了约定。”
润兰惊讶地看着师傅。所谓的约定,就是契约。没有术师会找真正的阴鬼订立契约,众所周知阴鬼是不知满足的种族,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恶的象征。
黄展继续说:“约定的内容是:我将肉身作为供物给予栖鬼让它栖身,但它要保我百日不死,回到故土。栖鬼作为阴鬼一族,也有它的独门绝活,尽管这种不死是表象的,最终还是会变得不成人形,被它吸食干净。京城的结界对于寄生在体内的阴鬼类型,效果比较薄弱,因为从外在来说,只要栖鬼没有破出,我还是人类。”
“您那次烫伤的时候……”
“为什么那么快就复原,是吧?那其实是障眼法。我的身体早已不行了。”
“所以,您要说现在是最后的时刻了么?”
“是的。”
“我可以除掉栖鬼的,干干净净。”
“我知道。可即使除掉栖鬼,我其实已经死去。跟你在一起这些日子,不过是用□□向栖鬼借来的时间罢了。它一离开我的身体,我也将灰飞烟灭。”
润兰不知该说什么。一滴泪珠落在黄展手上。润兰的泪。黄展没有伸手擦去它,他的手已经动不了,连同整个人,僵硬的感觉从四肢向中心逐渐蔓延,直到,心脏的位置。
胸腔里有东西在剧烈地跳动,然后裂开。
“阿一,好孩子……”
这是黄展所能说的最后的话。从胸口开裂里钻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有一对青色的小翅膀。是栖鬼的真身。润兰看也不看,一只手掐灭了它。
没有见过这样的术师。只有为了不被强大的鬼物附身而甘愿赴死的术师。
师傅的身体已经干瘪,犹如皮和骨的组合。
浅咏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不知道一些事会这么快就发生。
他帮润兰掩埋了黄展,就在茗艾的墓旁。
“这是师傅生前所希望的。”润兰向坟前倾洒祭酒,淡淡地说。
“嗯。”
“你早知道了?”
“我只是觉得有些异常。如果不是发生在你师傅身上、不是关心则乱,你也会发觉的。你只是一直不希望那是真的。”
“是呀。那么多年在一起的师傅。说不在,就不在了。”
润兰抬头,浅咏在微笑。“不是还有我么?”他说。身后是夕阳的余晖,看起来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金黄的薄韵笼罩在他身上,让人感觉温暖。
“是。还好有你。”
“今晚,一起祭夜吧。”
“好。”
无论是人的生命还是什么,都像露珠一样,美妙而短暂。有谁能确定保留到,下一个清晨?
不久,宫里传出不好的消息。公主被鬼附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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