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咏唱

作者:暗烟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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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斋月



      “所以,你们交往了几天连手也没拉过?”在清明殿的长廊上,黄镶将润兰拉到一旁,窃窃地问。
      “是。”
      “怎么可以!”
      “交友的话,交心就可以了。”
      “不是……”黄镶的面色变得很奇怪,酱紫茄青的,轮番转变。
      宏斐高高兴兴地凑过来:“茗霖,你输了哦。”
      黄镶有些气呼:“结局还没定呢!这小子一定没有谈过恋爱!”

      旁边的紫藤架下,也有三两个术师在小声地交谈。紫藤已经过了花期,只有藤蔓和绿叶爬得满架。
      “听说了么?”
      “听说了么?”
      “最近阴鬼的活动比较猖獗呢。”
      “是呀。”
      “昨天夜里,殿尚书之子的吴嵬公子,在京城西北二条道的废屋为鬼所杀。据说死相凄惨,已经被什么东西啃噬得面目全非,屋里到处是血腥味和飞溅的肉块,连忤作都要吐了。他随身所带的两名随从以及一位术师也在屋外被发现了尸身。白荻大人早上去过那里,并且下令烧了那间废屋。”
      “真可怕!在京城也有这样的事!”
      “斋月祭近了。”
      “这两天笼罩京城的阴气更盛了。”
      “我都看见了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是指深夜里看见各种各样的鬼怪在街上行走,忽而显现,忽而消失,其实鬼行走在鬼道上,只是恰巧与人间的通路重叠了,多在阴气盛的时候发生,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此大量的鬼怪,即使优秀的术师也不敢独自面对。运气不好的话,还有可能被带去彼岸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养尊处优的公子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谁知道呢?”
      “一定是不将清明殿的禁令放在眼里。”
      “也许是被什么狐狸迷住了?”
      “好像贵公子间最近很流行什么试胆量的游戏。”
      “是啊。把性命不放在眼里。”
      “不止是仆从,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怎么了?”黄镶见润兰听着他们的谈话若有所思,问。
      “没什么。我昨天也看见了百鬼夜行。”
      “哦?”
      “在京城南面的四坊附近。”
      “就是我们夜巡的时候?没发生什么事吧?”因为近来血腥的事件不少,清明殿将呆在京城的术师集中起来,五个一群两个一组地轮流巡夜。昨天夜里是润兰和周玉枝一组。玉枝跟润兰一样,是由外面赶来的术师,比他早到两天,据说出生于南方的济慈小镇。遇到百鬼夜行时,术师懂得怎样避过成群的鬼怪,而不被它们发现。
      “没什么事。”
      润兰没有说,其实他在鬼群中看见了浅咏。

      白色的衣衫,秀丽的姿容。他茫然站在那里,鬼群在他身边移动。来来往往。谁也没有发出异常的声响。鬼群似乎没有察觉他,或者它们以为这不过是另一个形式的同伴,不过是一个长得不太一样的同伴。润兰说不清楚,也许是,长得,极其像人的“同伴”。
      他想呼喊,被玉枝拉住。
      “你想惊动整个鬼群吗?”玉枝说。
      不是。他只想拉住浅咏。他觉得他似乎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他仿佛已经被鬼族带走很久。他在那里,鬼群承认了他的存在。不然一个常人站在鬼群中没有被它们淹没是不可想象的。他那点灵视力根本无济于事。
      然后一切都不见了。包括浅咏。包括鬼群。
      人间和鬼族的道路分开了。
      第二天,浅咏如常地来到他的面前。润兰只字不提百鬼夜行的事。他觉得有什么事是不能说不能问的。

      春天渐渐过去,夏季还未来临。春夏之交就是斋月。斋月祭近在眼前,可是黄展还没有到。
      连带信给师傅的式神也没有回音。
      润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他却无计可施。
      “没事的。四十年一次,每次都很顺利。”黄镶说。
      “是呀。”
      如果有事会怎么样?如果京城的结界没有顺利张开会怎么样?
      阴鬼肆虐。会死很多人吧?

      清明殿长老之一的玉山,卜算了适合祭祀的时间,和地点。当时的纪年史是这样说的:“丁月卯日戊时三刻,阴气盛。”“坐中向东,有高山,名别目。上有高台,四周植木,分为樱、桃、李、杏。”就是说,以京城中央偏东的别目山上的筑高台为中心,京都四方的四座寺院为支点,由它们共同构成守护屏障的骨架。
      四寺分别是东边的清凉寺、西方的法华寺、南面的弥陀寺和北部的莲叶寺。
      由来已久。尤其是清凉寺。
      清凉寺中多植樱树,弥陀寺有一片桃林,法华寺多李树,莲叶寺有一株千年银杏。
      另一处要地是皇宫。斋月祭期间,各寺各殿都有术师坐镇,以防阴鬼来袭,破坏结界。

      这天清晨,有多位术师在还未清醒的街道上走着,由清凉寺往南边的弥陀寺。中间有一位年轻僧侣,着青色僧衣,手持用蜜蜡封入竹简的经卷。术师有黄镶、周玉枝、温润兰等人。
      一边走一边谈着话。和尚叫弥叶,在清凉寺出家,跟润兰他们年纪差不多,人比较活泼,也谈得起来。
      “这些天来血腥的事件还真是不少。”弥叶说。
      “吴嵬公子的事后,又有不少人遇害。弄得我们术师一直在东奔西走。”
      “斋月祭迫在眉睫了啊。”
      “是呀。”
      “你怎么看?”
      周玉枝看过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啊?什么……”不知是由于水土不服、疲惫过度,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最近他总显得精神不济的样子,只淡淡应了一声。
      “为什么大清早地要我们护送经文呀?”一个术师不以为意地道。
      “你新来的吧?”
      “斋月祭不止是术师的工作,也是僧侣的盛事。”
      “护送的是莲华经经文,将在斋月祭期间由四大寺共同诵念。”弥叶搭腔。
      “这么说起来,左艾去往法华寺了吧?”
      “进叶师兄确实奉命往法华寺送经。”
      “他们真的是亲兄弟?看他平时那么严肃,见到哥哥却高兴成那样儿。”
      “进叶以前的俗名确叫左进无疑。”
      “怎么弟弟是术师,哥哥做了僧侣呢?进叶其实也有术力的吧?”
      “这我不太清楚。缘起缘灭,谁说得清呢?”
      有两个术师微微点头。

      不知谁说了一句:“啊,起雾了。”
      “起雾了?”
      “真的。”
      白色的雾,悄然无息地来到人们的脚边,渐渐堆积、聚拢起来。潮湿。吸收了声音和颜色。满眼望去,只见白皑皑的一片。看不见前面的样子,也看不到过来的路。
      “什么呀,这种季节怎么可能起雾。”
      “小心!”
      “难道是鬼族?”
      “这是什么把戏!”
      “看不见人了。”
      是了。看不见人。就算是站在身边、一只手的距离,现在都变得非常遥远。也听不见声音。大声呼喊,都被魔一样的雾吞没。除了白,还是白。

      “什么呀。”
      从雾中出现在黄镶面前的,是十几个婷婷的美女,娇笑着,向他走来。他打开放在宽大衣袖中的咒纸,口中念念有词,咒纸化成利爪的形状,将来者撕裂。
      没有血流出来。甚至没有割过物体的感觉。好像是虚空。
      “这是什么愚蠢的幻术?”黄镶微笑,不以为意,“要迷惑我,起码得找美男子吧。”
      他的美男子没有出现。依然是美女。
      依然撕开。

      这是哪里?润兰想。白色的。我们被阻隔开了吗?僧人要不要紧?攻击会从哪里来?其他人呢?人?
      他眼前显现出一个纤细的人影。
      是浅咏。白浅咏仿佛没有看见他,只站在一个黑漆漆的坑前,望着坑的内部,目中无神。那坑很深,他觉得深的可能通入到了另一个世界。阴鬼的世界。
      “别!不要过去!”
      他想上前阻止。浅咏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不。不对。这是幻境。我在雾中。是雾制造的幻境。浅咏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他应该在自己的庭院,刚刚醒来,望着早晨的风吹过。
      为什么我会看见他呢?
      润兰开始定神默念咒语,最后一挥手:“风来!”
      风来了。起初是清凉的、温湿的。然后凛冽起来,像尖利的刀子,切割布帛一样,刮开了雾的屏障。

      白雾散去。润兰看见黄镶,倚坐在道旁的磐石上。黄镶向他笑笑:“我等你很久了呢。”
      “其他人呢?”
      “都差不多了。”
      术师都在,只是有几个有些披红挂彩。伤口已经处理。弥叶旁边有个人。因为意外,润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浅咏。他正微笑着看过来:“怎么样?”
      “没什么。”
      “是浅咏从雾中带出了弥叶法师。”黄镶说。
      “我刚好路过,看见师兄迷失在雾中。”浅咏曾被当时清凉寺的方丈叶嗔法师收为俗家弟子,所以跟很多僧人以师兄弟相称。
      “你能分清雾中和现实?”
      “嗯。因为其实‘能见’的只有右眼而已,反而可以同时看见幻觉和真相。”

      润兰看看左右:“樱顷呢?”
      樱顷是玉枝的字。他不在出来的人群中。
      “看样子还在里面。”一个受伤的小术师说。
      黄镶说:“再等等他吧。”依然坐在那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磐石。他敲击的节奏很有讲究,是打鬼时念咒的节律。
      润兰点点头:“好。”
      “啊,看。他出来了。”有个术师说。
      润兰回头,看见有人影从纯白的雾中走出来。正是玉枝。他一离开,雾就在他的身后消失无踪。
      黄镶拍拍身下的尘土,站起身,问玉枝:“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没有。耽搁大家时间了。我们走吧。”
      “走吧。”
      浅咏说:“我正要去弥陀寺,一起过去吧。”
      “好。”
      “走吧。”
      “走。”
      一行人护送弥叶和尚往弥陀寺而去。期间,周玉枝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白浅咏在人群的后面,向他微笑。两人很快移开了目光,犹如和风与树叶的相遇。

      在他们离开的地方,隐身了一个曼妙的身影。柳树下,磐石旁。
      “白皑。”一声轻唤。
      身影晃动了一下,有如蜃楼显现一样,逐渐清晰。是一名身穿白色禅衣的盘发的年轻女子模样。雾女。起雾的始动者。
      她回头,看看来者:“犬齿。”
      犬齿是对方的名字,犹如白皑是她雾女的名字。
      犬齿是个少年的模样。他大大咧咧地来到她面前:“这程度未免太轻了。我刚刚把去往法华寺的一行打了个落花流水。”
      白皑看到他受伤滴血的手掌。其实,血已经凝固。“经文夺到了?”
      “没有。”犬齿说,“我差点逮到那和尚,一个术师拼命地攻击,让他们给逃了。”
      雾女笑起来:“那还不是一样。我看到浅咏大人了。而且……”
      “而且?”犬齿有些不快地接口。
      “有个术师居然一下子来到我面前,找到了我的实体。”
      “噢?”
      “我问他:‘你怎么找到我的?’,他却问我:‘你寂寞吗?’”

      “独自在这种地方,你寂寞吗?”周玉枝问。
      雾女偏偏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既不怕她,也不藐视她。他给她的感觉,仿佛是积雪掠过枝头,轻盈而温暖。
      “那你陪陪我。”
      “好。”
      没有人这样简单的回答过她。一些人会哀求:“不要。求求你放了我吧。”一些人会说:“好的。但你不要杀我。”或者是:“我可以陪一会儿,但是你得……”人类,他们总是提要求。也不看看,有时候自己连一个要求的价值也没有。所以她总能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们。他们的渺小和贪婪令她作呕。
      可是现在不一样。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雾女说。
      他们聊天。人和雾女。在别人厮杀而挣扎的时候。有些突兀。或者是,残忍。
      没有人说周玉枝是个残忍的人,但是他自己这样觉得。
      那得从他很小的时候说起,又会是个漫长的故事。言简地来说,他是个孤儿,父母亲死于阴鬼的猎杀。但是,他却是被人类抛弃的。在满地尸骸中,谁会在意一个小孩的生死?无论是他的叔伯,还是那些不认识的人,谁都不想揽上一个负担。这个局面一直到他显现出术师的力量,人们才开始过来“奉献”所谓的爱。
      但是,现在,他确实地感觉自己,越来越多地失去了为人的情感。他在心底厌恶作为人的同伴。

      “然后呢?”犬齿问。
      “他说:‘有人在叫我。我得走了。’是那些术师。”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嗯。不过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是假名吧?”
      被鬼类知道了真名会有被作祟的危险,所以许多人是不说真名的,彼此之间也常常以“字”相称。其实法术高强的术师也可以做到这一点,只是被清明殿明令禁止罢了。也有堕落的术师靠作祟他人发财的。
      “不是。我听到他的同伴也这样叫他。”雾女白皑微微不满。樱顷。我叫周玉枝,字樱顷。他这样说的。
      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
      再见面,是花前柳下,还是血肉纷飞?

      那一天,是后来传来的消息:清凉寺往法华寺送经的途中,受到厉鬼的袭击。一人死亡,三人重伤。术师左艾为保护他的哥哥,清凉寺僧人进叶,也受了严重的伤。
      信使是同行术师的式神。
      另一方面,送往莲叶寺的经文只受到阴鬼为数不多的狙击。人员完好。那一队是宏斐护送的。

      德高望重的清凉寺大僧正花四年时间抄录的妙法莲华经送达后,四大寺焚香、设坛,诵经三日,无有间断。
      直到第四天,才是正祭的日子,也是结界筑成之时。
      这里要说的是:言语自有魔力。只是很多我们已经不知应用。经年累月的经文会得到神佛的力量,化为有形的符号,构成守护的支架和血肉。如同风,如同水。术师也会吟念咒文,将自然的力量挪为己用。只是咒文较之简炼、迅速、富有攻击力,若论保护的持久性却远不如修炼僧人的经文构成的结实结界。另一方面,直接面对行止敏捷、移动迅速、力量强大的鬼族,经文又过于烦琐和冗长,往往来不及展开结界,应对变化。
      术师和僧侣,各有所长,处在互补的位置上。于守护的仪式,亦各有侧重。
      僧侣展开结界,术师应对阴鬼,消灭结界薄弱之时的异动。
      三天诵经,其实是为了凝聚更多佛祖的慈悲。如同流水,溪水柔弱,汇集成江河却有排山倒海的力量。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其名曰,阿若憍陈如,摩诃迦叶,优楼频螺迦叶,伽耶迦叶,那提迦叶,舍利弗,大目犍连,摩诃迦旃延,阿楼驮,劫宾那,憍梵波提,离婆多,毕陵伽婆蹉,薄拘罗,摩诃拘絺罗,难陀,孙陀罗难陀,富楼那弥多罗尼子,须菩提,阿难,罗睺罗,如是众所知识、大阿罗汉等。复有学、无学、二千人。摩诃波阇波提比丘尼,与眷属六千人俱。罗睺罗母耶输陀罗比丘尼,亦与眷属俱。菩萨摩诃萨八万人,皆于阿耨多罗……”
      一千一百僧人,反复诵念。

      “雁芝怎么样了?”
      雁芝是左艾的字。润兰和黄镶他们抽空去看望受伤的左艾,是在送经回来的次日。
      “暂时不能移动。不过没有大碍了,医师说修养一段时间就会痊愈。”
      说话的是僧人进叶,左艾的哥哥。俩人目前在法华寺的后院厢房静养。因为进叶受伤较轻,在这种人员不足的时候,基本上由他照顾伤重的弟弟。寺中僧人会一天三次送来素餐和药物。
      左艾躺在禅室的床上,右手到左腹缠满纱布,面孔有些苍白,或者说是惨白。“手差点废了。不过我可是也给对方重创,保住了经书呢。”左艾说。
      “是啊。”
      “看到左艾还这么有活力。”
      “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慰。
      黄镶出来的时候,轻轻合上厢房的门。相比较润兰,他认识左艾很久了。年纪相仿的左艾差不多可以说是跟他师出同门。左艾是因为哥哥的才能被寺院看中,才决心去比琢山修行作了术师。他的术力不是很优秀,但是人很努力。勤能补拙。“我要保护哥哥。”每次他似乎都这样微笑着说。

      丁月卯日戊时。
      几天前,长年在外的白家二子白芮回京,奉命镇守皇宫。
      别目山这里将撑开新的屏障,高台上会有数位高僧诵念驱邪祈佑的经文。
      宏斐负责守护的是清凉寺。周玉枝往弥陀寺。左艾因为重伤未愈,在法华寺静养,不宜应敌。黄镶与润兰一起,被分派来镇守别目山。这里将是整个守护结界形成的中心,集中了清明殿术师中精英的精英。由主事白荻亲自坐镇。
      焚香。
      术师按四面和八方的位置分立,守望应对。中央是八位高僧,以环行结枷盘坐。外围还有一些僧人行走。行走,是僧侣的一个等级,多为年轻力壮的僧人,在寺中的地位仅次于方丈和住持。

      润兰分配到的位置是西北角。他惊讶地看见浅咏出现在僧侣的队伍中,身穿一袭青衣。
      说来,从那次送经的途中偶遇,两人已经有三日未见。
      浅咏走过润兰,向他微微颔首。
      “我不知道你会来。”
      “抱歉。没有跟你说。”
      “不……不是。”润兰有些语顿。自己从未问过,也是原因之一。
      “寺院方面也缺人手,我好歹在那里呆过五年,每天不是抄经就是诵唱,这样的事很熟了。”浅咏微笑,他的笑像一抹涌动的风,“怎么?”
      “我不知道……我以为……”
      术师依靠天生的术力,僧侣有灵悟,但还是后天的努力多一些。因为抄经和诵唱,都是很烦闷的事。
      浅咏站在了位于中央的白荻的身后,东北角的位置。
      他是最小和唯一的束发行走。束发是指在寺院带发修行的人。

      经过白荻的时候,浅咏轻轻叫了一声:“雅菊。”
      白荻没有回应,甚至是一个抬眼。
      浅咏的眼神浮现一种落寞,很快恢复了平静。连一丝风也没有。

      黄镶拍拍润兰的肩膀,让他转回注意力:“你是在想白浅咏为什么是代表僧侣而来?”
      “他没有术力吧?”
      “是呀。或许这样他才有了另外的才能。”
      “才能?”
      “清凉寺方丈给他取‘浅咏’这个字,是有原因的。”
      “原因?”
      黄镶脸上浮现高深莫测的笑容:“你听过一次他诵经,就知道了。”

      唱词。祷告。
      然后诵经。
      黄镶说的,润兰刚才不明白,现在知道了。少年的声音珠联玉润,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诵念这经文而出生。低沉的,絮絮的,纠缠的,有如一张网,无限的网,遮挡了一切的怨怒和嗔狂。
      已故的叶嗔方丈不知从哪里发现了他。

      寺院方面的主祭是清凉寺的方丈叶芬。他手持金色桫纸制成的婆罗密手卷,诵念。
      起先很平静。仪式顺利进行。
      然后在某个时候,大家看到了不祥的征兆。地在动。
      绝对不是地震那样的抖动。倒像是有什么正从地底下隆起、破出。然后因为无法忍受的压力,地面开裂,从裂口伸出一条条树根一样的爪子,攻击向人群。术师们纷纷群起应对。有用法杖的,有用咒符的,还有使剑的。然而一旦砍了树根那样的东西,从中空的洞中冒出一阵阵毒瘴和无数的细鬼。细鬼是鬼族的一种,因矮小、身材纤细得名。它们习惯群起攻之,其干净利落,犹如一大队军蚁的扫荡。众鬼继续朝祭祀的中心扑过来。
      黄镶使用咒纸,润兰用青藤。但是鬼怪的数量太大了,一个疏漏就会被它扑上来咬一口。细鬼的唾液是有毒的,它会让人产生幻觉,行动迟缓,严重的当场可以毙命。
      “当心!”
      黄镶一张刀一样利的咒纸插中了润兰身后正欲偷袭的细鬼。
      “谢谢。”
      润兰回头,看见白荻。他的脚下,鬼像尘土,一点一点堆积。他俊美的脸颊也染上了鬼的青色血迹。
      一时间,血与鲜花一齐盛开。山上的落樱纷纷扬扬。

      在术师们厮杀的时候,台上的高僧依旧念经。京城的守护结界已经式微至此,赶快展开新的屏障才是要事。一些行走武僧护卫在他们周围。
      “啊!”
      一只细鬼钻了空挡,朝念经的叶芬方丈扑去,咬下一块后肩的肉来。方丈痛呼,右肩立即鲜血淋漓,经卷几乎脱手。
      “方丈大师!”
      武僧手里的禅杖击中那细鬼,将它拦腰截断,但是细鬼的毒液已经留在了方丈身上。方丈整个人抖了一下,觉得从受伤的肩膀开始,酥麻感在蔓延。
      而且血的气味招来了更多的厉鬼。
      “师叔。”
      浅咏抽身过来,扶住他。身边的武僧以及术师都在忙于驱赶,浅咏似乎是之中最安静最空的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饥饿的、咆哮着:“我要……吃!我要……吃!给我食物吧,人类!”的细鬼,基本上漠视了浅咏的存在。这样一个年轻、纤细而且没有术力的少年,应该是一餐美味的食品,只是细鬼好似自动绕开了他。浅咏有些茫然地注视着展开攻击的双方,仿佛他是被遗忘的。
      浅咏搀住身体摇摇欲坠的老方丈。
      因为血的吸引,细鬼发红的眼睛,也开始转向他这边。
      漠视你是一回事,但要抢走到口的猎物,任何一个阴鬼都是不干的。
      聚拢的细鬼张开它们的獠牙利爪,向浅咏扑来。他手中的武器,只有一卷经书。是原本方丈手里的金桫纸制婆罗密手卷。他的另一只手还得承负方丈的体重。他就用那手持的经书,驱逐细鬼。金色桫纸轻柔,而且坚硬。柔软的是内页,上面的字迹经久不化。而坚硬是它纸切的末端。如果你曾经被书本的纸页割伤过手指,那么就能明白。金桫纸就有如尖利的长刀。当然经卷是很长的。完全展开来足有十米,现在也展开了有一二米长。
      “浅咏!”
      润兰看见了他这边的紧张,但是又不能随便移动位置。如果他上去,自己这边的位置就形成了空挡。
      “浅咏,你……”
      这声音是白荻的。他脸色难看地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你把方丈放开就好了。这是不能说的。他有些知道这个弟弟的特殊,但那是不可以为外人说的。阴鬼的攻击无休无止,仿佛怎么杀也杀不完,他有些厌烦。但是现在,又被一个夜叉缠住了。
      男性的夜叉,仅次于鬼王。
      “鬼王呢?”白荻不耐地问。
      夜叉咧嘴,因为细长的獠牙,有些像阴笑:“他不会来。”然后补充:“我就够了。”

      浅咏在细鬼被打散的间隙,接着方丈刚才的,诵念经文。他念的跟方丈不太一样,经文是同一篇,不一样的是念经的吐词、语调和气息。诵念佛经不是口齿清楚、记忆过人就可以了,更重要的是看个人修为。比起术力,它净化的是灵魂本身。

      “我念过去世,无量无数劫,

      有佛人中尊,号日月灯明。

      世尊演说法,度无量众生、

      无数亿菩萨,令入佛智慧。

      佛未出家时,所生八王子,

      见大圣出家,亦随修梵行。

      时佛说大乘,经名无量义,

      于诸大众中,而为广分别。

      佛说此经已,即于法座上、

      跏趺坐三昧,名无量义处。

      天雨曼陀华,天鼓自然鸣,

      诸天龙鬼神,供养人中尊。

      一切诸佛土,即时大震动。

      ………”

      经卷不愧是神物,隐隐发出金色的光芒。由此为中点,细鬼渐渐安静下来,注视向中央。
      有一点要说明:细鬼这种生物喜欢亮的东西,在黑暗中手持火把是最最要不得的。但是太阳刺眼的光芒,它还是有点怕的,因为太炽热会灼伤它苍白而粘稠的肌肤。
      一道强光。
      然后消失。消失的不仅仅是光。数以千计的细鬼在光芒之中化为灰烬。连那个打斗中的夜叉也暗叫一声“不好!”,施个法术,转眼消失了踪影。
      随着浅咏心无旁怠的诵念,有光升起来。犹如黄金的琉璃,以浅咏上空为中心,以别目山为中心,一层一层,向四面延伸。它将覆盖整个京城,以四大寺为支架,至城外三十里。
      结界开始铺设。

      守护皇宫的祭台,位于整个外殿的西北角,接近内宫,与清明殿遥遥相望。主持这一部分的是白家长子白芮。皇宫有皇上及皇子公主居住,自然不同其他地方,要特别保护。白芮现年二十五岁,跟浅咏的清秀、雅菊的俊丽相比,显得成熟而内敛,中等个子,长得比较像他们的父亲。从其他方面来说,他也要比他的兄弟更接近父亲。
      白芮登台焚香。
      这里主要负责诵经的是叶染方丈。是个跟叶芬方丈齐名的高僧。
      祭台周围的银色铃铛忽然声音大作。
      “小心!”
      “有东西过来了!”
      这银铃上刻了咒文,可以感知附近阴气的走向,以及时示警。
      地面上,空气中,浮现出一个紫色的身影,渐渐清晰。那是一张狂暴的脸,皓白的獠牙,青色的肌肤,金色的眼睛,淡紫的头发,发丛中露出一支浅金色的角,像是羚羊的犄角,身穿着紫色的狩衣。
      是鬼之子。
      “我是鬼族的新王!鬼王之子犹枷!”
      他说,随着他而来的是雷霆的力量。一阵乍响,环守在叶染方丈周围的四名术师立即毙命,形同刚刚焚烧的干尸。
      “阴鬼!不得作乱!”
      白芮喝道,挥手招来天空中的云朵,团团围住正在念经的方丈。
      正当此时,天边闪过一道白光。是别目山的方向。
      鬼之子看着由东而来铺开的中央结界,其形质有如层层叠叠的金色琉璃瓦,笑道:“看样子那边成功了呢。”
      “阁下还不退去?”
      “今天不过是来打个招呼,看样子不太受欢迎呢。”他继续不紧不慢地道,“雅菊力量有余,却终究不够竹卿的沉着啊。眼看着属下惨死,你的守护屏障还是纹丝不动。”
      竹卿是白芮的字。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
      “这不都是拜阁下所赐?”白芮说。
      “呵呵……我很期待……”
      随着金色结界的逼近,鬼王隐身而去,只留下猖狂的笑声,在风中阴森地回荡。

      人们不知道,四十年一次,也是鬼族酝酿新王、选择新王的时机。阴鬼似乎有无穷的寿命、无尽的力量,这是人们的误解。没有年老的鬼族,是因为他们已经无力狩猎。而在人类看来,世上只是有不同类别的阴鬼,他们无力也不想区分单个不同的鬼。这么说来,大概是前任鬼王、犹枷的父亲、被白家上代当家所伤,连任太久,久到令人忘却了这个传统。或者谁做王,对人类来说其实并无差别。
      “我们的时代开始了,新王的时代开始了!”
      鬼群们的叫嚣,人类没有听到。或者目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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