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我说过，我陷入与养母相似的残疾之中，甚至把回肠九转的心思，把宣泄与压抑的爱，寄托到了外人身上去，正因为缥缈，捕捉不到，我一度才能放心在暗地里追逐。
　　一场笙歌鼎沸的宴会上我认出了一个人，在那之前我不善交际，生性冷淡，不爱参与这些上流人各种活色生香的宴席，只是偶尔规规矩矩跟随养父出席。
　　随着年龄渐长，养父母三番几次安排我参与这些场合，希望我学会交际，起码能基本独自应付，免得将来不会和人打交道。不过大家都知道我露出的那副面孔不善言谈，内向安静，也知道我曾经悲苦的出身，看在堂堂福买办的面子上暂时没有人要为难我，这些场合里外的人从不勉强我。他们与我打过基本的招呼以后，再向福买办客套夸赞我的文静端淑，一般随口过问两句话相聚着吃喝，就不打开关于我的话题了。
　　偶然的一次，养父和一堆名流人士品酒谈事的时候，我离远着人们立在僻静的窗帘处，望向外面灯烛辉煌的夜景，在某个时间段，乍然间闻见一股记忆深处久远奇异的香味儿，恍若昙花一现，我下意识张望着捕捉气味的源头。只不过那个人匆匆擦肩而过，我只见着了他身穿西装的一道沉静背影，是一种让人心怀忽动的颀长英挺，光从远影便感到很是斯斯文文的男士。一闪而过的他，忽然勾动了我脑里连至体内的一根弦，这是无法言说的与其他人的不同。
　　那一刻我还没法确定情况，但他已然和我记忆里的某个人重叠了起来，我想向人打听一下这人，可惜他已经走远不见踪影了，我失去了一次指认的机会，长久无波无澜的心忽然莫名变得很丧气。
　　这一天过后，我决定后面要继续参加养父前去的宴席。
　　很庆幸，没有意外我再次见到了对方，但在参宴前的那几个夜晚，我翻来覆去，心热难耐，毫无安全感地担心再也没有机会去确定一次，拥有类似香味的那位男士是不是我记忆中的人。
　　这一次我实实在在看清了对方的正面，也由众口得知他叫广祁，乃外交官之子。而这位外交官是和我养父有来往的名士辈者之一，我松了一口气，那表示我以后与那位公子见面的机会大概不会少。
　　广祁正面如其背影，明朗挺拔，温文尔雅。他长着一双令人沉醉的眼睛，分明是东方样式浓棕的瞳孔，却胜过我养父混血那样的深邃，又生气勃勃散发着青年人的活力清明，正是这股沉静而又灵动的气质，让他整张润泽脸庞格外的清俊。
　　他离我有些距离，我还是注视清楚了他整体的样子，随着长辈名流间的寒暄，连带子女们互相礼貌做出基本的介绍问候，我便第一次忽远忽近地听见了他温朗迷人的声音，也再次闻见了他若即若离的香水味。
　　人们聚堆而又散开乃常事，我从前希望宴客相聚的时间短暂，而我私下便可以避到另一处去清净了，由见到广祁开始，我盼望他们谈话寒暄的时间变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供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笃定认出广祁在我眼中的第一个面孔形象。
　　我一如既往习惯性待到了场内角落里，开始远远观摩着广祁，不久后，他身旁跟随了一个神情倨傲的长衫男子，接着我愈发确定当年在康济堂帮过我的人就是他们，他们相随的言行举止，与好几年前一样没多少变化。
　　一人儒雅随和，一人始终端着。
　　比较自持身份的这位名为胡平原，几位同龄人口口声声称呼他为平原兄，除了面对广祁，他本人待人也是冷冷清清的。旁人谈他和广祁自小形影不离，情同手足。
　　在那之后，我开始隐隐期待每一次的聚会宴席，养父母微微察觉我的变化，对我此后的主动相随感到欣慰，希望我能由此变得开朗明媚。养母坐着轮椅便不爱去这样热闹的场合，总是要叫我代替她去，嬷妈向来随主撺掇，我如今才老实应承下来。
　　我在每一次宴会前开始花很多时间打扮自己，会去挑选衣服首饰，于细节之处越来越注重，更为一丝不苟了，不像从前只要不出差错应付着。
　　但一到人潮如流的场合，我不由自主还是隐匿其中，只是悄悄看着广祁，我长期残缺空洞的胸腔内部似乎将慢慢变得充实幸福，除了阅读学习以外，我在虚浮的日子里有事可干，有目标可寻，眼睛和心脏时刻追逐缥缈向去了某种海市蜃楼。
　　有一天广祁在舞会上弹了一首钢琴曲，——《致爱丽丝》。帮他用小提琴伴奏的是一个金发碧眼、有些老的外国人，他和劳伦斯是忘年之交，不过劳伦斯最先是他父亲的朋友，一个健谈的美国人，从当他的英文老师开始，师生渐渐成为了君子之交。
　　钢琴和小提琴浪漫交缠相伴，娓娓动听，时而忧郁平缓，时而微微激动，逐渐让整个舞会里的人们都静静聆听，原本说话兴致昂昂的人不由放低放缓声音，交谈间，不禁侧耳欣赏震撼的乐声去了。
　　致爱丽丝原本是致特蕾莎，出版时被人错写成了爱丽丝，这是贝多芬献给特蕾莎的，他对这个女学生产生好感从而创作了一首旷世经典之作。我曾在养母此处了解到的，她会告诉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拓展课外的见闻。而因为我的英文名，有关爱丽丝的相同，即使二者之间只是同名无联系，丝毫不相干，但成了我的符号展开的喜爱，不过是爱屋及乌。
　　如今优雅的广祁用台上那架货真价实的钢琴弹出致爱丽丝时，悠扬美丽得让我生出一丝期盼，我瞬间为某种大胆的想法与奢望害羞，陷入孤芳自赏之中。
　　结果他曲毕以后，站起来看向我的方向说这首《致爱丽丝》是致爱丽丝的时候，我同时与他隔空遥远而又迷离深切对视上，刹那为之一振颤抖一下，心跳仿佛在体内骤然强烈运动，马不停蹄敲击我的四肢百骸，那种跳动奔腾过五脏六腑，几乎让我羞红了滚烫的脸，然而这种臆想之中的情况最后被残酷的现实打败了。
　　随后，我身后出现另一个英文名叫爱丽丝的小姐走上了台，她高兴大方接受了广祁和劳伦斯为她演奏的《致爱丽丝》，并且问还未缓过神的他，是想邀请她跳第一支舞吗？
　　怔愣的广祁缓缓动身了，脸上微笑绽放得越来越大，如一朵开得过盛的花朵，笑容过度而向着两旁的筋互相牵动，脸色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场内的气氛稍变得潮红，最终，他微微弯腰向她伸出了手。
　　他们牵手步步生莲走向舞池，各自相互搂腰搭肩，随着伴奏逐步在大家让出的舞池中心旋转，摆动，翩翩起舞。
　　丝丝缕缕的失望卑微蔓延胸腔里再次填满了我，那异样的情绪也叫我奇怪充实，尽管滋味儿有时候不那么好受。
　　是啊，他虽然随长辈见过我几次，但是从来就不知道真实的我，彬彬有礼的他也许过目即忘，甚至不认识我，从未记得过我。他对我来说是陌生又透着久远的熟悉，而我对他来说是彻底陌生的女孩儿。
　　所以出现另一个叫爱丽丝的女人插入我的臆想当中，打碎我心里的呓语，才是不出人意料的。人们窃窃私语提及她是银行行长白长林之女——白理佳。事实上我熟知他们，白长林也和我的养父有生意来往，我见过他和一些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进养父的书房议事。而理佳曾经发请帖邀请过我去她家聚会，其他家的小姐也按礼向我发过请帖，只不过我都分别婉拒了，没有登门拜访过谁家，向来孤形吊影。
　　她们传言我是最难请的小姐，比地道的千金还摆架子，误以为我飞黄腾达后目中无人、自持高贵，我实则单纯不爱参与那些场合。在学校同样与她们保持着距离，不扎堆参与活动，颇独来独往，也时常被批不团结。
　　而理佳小姐拥有我养父母希望我出现的明媚开朗，她常常是女学生之中的领袖，是名媛之花。
　　她浑身上下气质很好，更不必说穿着一条西洋样式的时髦裙子，又站立在舞台中央与一位同样夺目的男人立在一起，她大放光彩，纯洁的蕾丝在端庄的裙摆上随风而飘，身段婀娜多姿，从头到脚既有摩登的洋气，也有千金的稳重高贵。
　　广祁身上更是散发着一层光晕，闪亮晶莹的光芒流连在他细腻脸庞，俊秀身姿，一举一动，他跳舞的气势英俊得像个掌控世界的国王，而不是未获得继承权的王子。
　　我始终望向舞池中的他们，眼中到后来只有他，全世界只剩下那个独特的他，唯一的他……也情不自禁幻想场中的女人是我，他搭向我的肩膀，温柔体贴地引导我跳上了一段头肩相靠的宁静舞蹈，我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男子那热烈的心跳，腰上是他宽厚温暖的手掌……
　　第一支舞跳完，现实里的掌声哗哗拍醒了我，两人不顾大家夸赞他们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话，这个女人由开头与结尾反客为主，最后向人们宣布，这是他们的友谊之舞，友情万岁。
　　理佳小姐友好委婉的台阶，竟是化被动为主动，妥善保持了她与广祁一段友谊关系。我若是有她一半勇气，早该结识广祁了，也许还能成为今日与他跳舞的女子之一，可是我又沉迷享受这种无人知晓的悄无声息的关注，它始终不会被破坏，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但它最珍贵稳定的是能永久长存，无论是脑海中，心脏里，还是现实的横亘。
　　我的英文名是爱丽丝，只有我以及我的家人知道的爱丽丝。当晚我便继续陷入那种神经质的幻想与莫名其妙的华蜜当中去。
　　那一场舞会不论是起始，过程，还是结果……由始至终对于我来说，都是纸醉金迷的一场美梦，是盛筵难再，即使我因为毫无关联的同名生出了奇怪的感动，生出单向之思，自作多情着，宛如偷偷品尝了我养父酒柜里一口回味醇香的青涩之酒。
　　时至今日，它对我来说，仍然是无与伦比、弥足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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