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

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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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背叛


      我的日常主要是嬷妈围着我转,我私下更像是老佣人的孩子,被不愁吃穿,不缺教养地带大,我始终也与嬷妈最熟络,没有多少隔阂。即使产生矛盾和不愉快,她粗粗咧咧两三下便能化解了。
      而福太太对我好的时候表面很好,不好的时候很寡淡沉着,不过也没有什么两样,都仿佛隔着一层淡淡的疏离,除了养父和她已过世的亲生女儿,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内心深处。
      收养我的这个家庭,其实并不只是富裕而已,他们都是高知分子,在庚子赔款建立的学校念书之后赴美留学,又学成归来建家立业。
      当时她是跟着养父一起漂洋过海留学的,不过她并不是他的附属品,她一直有自己真正的学业和事业,归国后曾在北平当过附属小学的主任,后来他们因为买办生意从北平举家迁居上海,她又在上海私立中学做了副校长,最后由于体弱残疾不得已放下事业,才家去修养身心了。
      后来我的出现,让她在家中重操旧业,振作了一点,然而更是有事可做,满足她的事业心。对于我从一开始未曾上学而落后到底的学业问题,没有人觉得是多操心的事,家里不用请家教,养母便是现成的素养底蕴皆高的教师,她开始利用休息时间教我学习,把前面的空缺补回来,常常辅导暂时一无所知的我做作业。
      所幸我不是一窍不通,大哥和我在弄堂里曾经的友人小曼教过我认字,我有那么一点基础,悟性不算很高,也不中庸,基本能应付得过来小学的学习。
      除了学业,养母以为更重要的是教我做人,她时常教导我要成为一个正直的淑女。
      善良而从心底温柔待人,活泼不失端庄……我其实已经具备这些品质的雏形,那是由大哥早期大致教育出来的,不过他用了我们家庭里的余下份子来教育我,让我不要成为粗俗暴力的他们,生父酗酒嫖妓常露暴力无能之怒,生母夫唱妇随没有自我懦弱无奈,小弟弟被娇纵溺爱最为目中无人……至于大哥爱读书有自己的思想,幸而没有变成他们之中的任何一种模样,没有因环境的受限沾染一点恶俗,他希望我也成为与他们相反的人。我是家里最独立自主的女孩子,一直是他眼中的好苗子。
      而今在养母此处,我做淑女仍是需要加以引导的,我初时觉得最缺乏的是举手投足之间的气态礼仪,我还不能适应、习惯。
      养母常说,一个女人即使老了,无论何时都能够成为正直的淑女,就算七老八十乃至一百岁,躺在床上不能行走了,拥有那些品质从骨子里由内而发的话依然是永恒美好的淑女。
      可是对于沾染世俗的嬷妈在外面与他们背道而驰的行径,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略作提醒,私下却与我道一句不在其身不知其痛的话。她要做的是先引领我走正了路,之后的路则看我自己了。
      我那时候对他们空泛的道理很朦朦胧胧,偶烦老生常谈,有很多不解,认为教我的这一切是很矛盾的,说的与做的像是两码子事。等到我年纪渐长以后,才后知后觉明白那并不矛盾,恰好是环环相扣的一种理解与包围,如同养父送给我的精致俄罗斯娃娃,漂亮艳丽的大娃娃里面层层往内还包着一模一样的新生般的娇小娃娃,它们空洞充实,绚烂萎靡,循环扣合。
      养母从心底接受我的时候,她亲近了些会温柔唤我音音或者囡囡,一边教我习作,一边教学其他五花八门的兴趣,譬如临摹颜真卿、王羲之等大师的书法,不同的画艺,练习钢琴或声乐的基础,认识中西方的棋艺……做很多附庸风雅的事熏陶我,倒没有步步紧逼,只是叫我开阔眼界,多少涉猎,选一样喜欢的专攻。可惜我对这些课程兴趣不那么浓厚,只是枯燥乏味地完成任务。
      当我知道她的亲生女儿福茵英,过去学习这些琴棋书画且算精通不少的时候,我产生了一股不甘落后的冲劲维持下去,也只是间接性维持,这常常使我疲惫不堪,我是一个被无视且无聊的躯壳,我与那个永远的女孩儿隔着生死较量,又独自与自卑搏斗,仅此而已。
      其实我最容易做到的是静静看书,养父母见了,给我买了更多的书供我阅览,我在养父的书房因翻书不知不觉久待过两三次,我翻的那几本是大哥从前讲过的……此后,养父便为我做了另一间专门储藏书籍的书房,满柜子整洁的书籍是大哥曾经遥不可及的梦。
      我推走照顾得我事无巨细的嬷妈,亲自整理打扫书柜、书籍,像是为逝去的大哥却精神不灭的他而打扫,后来渐渐变成由内而发的喜爱与爱护。
      还有很多书我那时暂且看不懂,也常有不认识的字和词,但我知道它们一直会在原地等待我,不论何时也好,我翻阅起它们就能进入它们的精神世界,跨越时空与未知的障碍,奇异地与之交流,常常痴迷流连,自己未出门便能在另一种意义上环游世界。
      我那阵子最爱看童话故事,着迷得废寝忘食,就连嬷妈睡前也反反复复同我讲童话,因为她以前也会如此为福茵英助眠。有时候却讲得我更精神了,我实际上是被她含混沙沙的嗓音催眠的。
      我最爱的一本是《爱丽丝奇遇记》,甚至于提前为自己取了一个叫爱丽丝的英文名,有一阵子我向大家宣布我的洋名以后,他们心神领会,从下到上为了满足我的新点子,三三两两开始称呼我为爱丽丝小姐。
      某次我们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养父甚至狡黠说着流利的英文扮演疯帽子,养母娴静扮演端庄高贵的白皇后,而我的嬷妈善于扮丑也最像大头红皇后……不过不管是嬷妈还是红皇后,可怜可恶的她们都是让我心底最亲近的……
      沉闷减少,家里变得活络,一时半会儿这很快乐,但还并不是快让我适应这个家的结果,决定留在这里的理由,它只是一点因素。
      最重要的因素,是某一晚我突如其来害了病,如福茵英那次一样发高烧,上吐下泻,昏迷抽搐,凌晨几点整个人几乎快废掉,连夜被送到省城里最好的医院,险些夭折去了,养父养母和嬷妈都在病床周围神情惶惶守护着我。
      这与那次多么的相像,他们重现那一晚的噩梦,紧紧抓住经历相似的养女,一向疏离不流露真情的他们,甚至浑噩泪流。
      我昏头昏脑中烧糊涂的时候,仿佛看见了我的大哥,我的小五姐,我的弟弟,我的生父生母……他们幻影般全出现在我眼前,同养父母一样或站或坐守着我,明明支离破碎的一家人全回来了,他们要把我带回家,或者一起远走高飞。
      我呼唤着哥哥姐姐,爸爸妈妈……
      当我清醒一些看清楚他们的样子时,我逐渐沉默落泪,我等待的心几乎死去了,我快要变成另一个人,变成福席音,不再是出生那刻起的凤虞与日渐遭到消磨的小六。
      当时我也觉得,我终于要开始背叛我的大哥了。当我意识到我在背叛我的大哥后,或者也背叛了养父母,我又有些悔悟……这种悔悟多年以后才遇到严重反噬……
      在那意识彻底降临之前,我常常糊涂活在浑噩差劲的过去,不肯去接受新的美好人生,愚蠢与自己过不去,与正存在的家人过不去,这样我和生父那样暴力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应该像大哥一样活着,我应该效仿他生活的态度,那并不是背叛,而是延续了他,他要是还在世,也一定同我后来想的一样。
      我在那一夜忽然长大了那么一点,因为我不打算谋划逃跑让福家人财两失。
      如今成年想着生父母当年带给我的放弃与痛苦,背叛与耻辱,无奈与理解……我应该推己及人,去明白过来,上一个我如此对待养父母,会给这个还有残存着爱/的/家庭带来怎样的阻碍与阴影。
      但年少那段日子,我像失去了感官的残疾儿,且冥顽不灵,我对周围的爱避之如遇洪水猛兽,自己麻木的感官迟钝闭塞,时常将其拒之门外。我只是应付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我的房东,当作施舍我物质与关心的外人……即使我长大几岁一时明事理一点,中途很快又重新被拉回了那种境地,陷入与养母相似的残疾之中……
      我甚至把心思,把宣泄的爱,寄托到了外人身上去,正因为缥缈,捕捉不到,我一度才能放心去追逐。

      我十几岁的时候,才坐私家车回了一趟我原来那个家的房子周围游荡。这时候养父母都是知道的,我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回去,不躲不藏,以平等的姿态终于启口征得他们的同意。他们当年买我的时候,希望我的血亲再也不要见我的面,大约不想我回到那个地方乱跑胡混,从前幼小时看得我比较紧,但是我已经长大了不少,也处于青春期,他们给予我一份尊重和自由。
      那时候我距离脱离贫穷的底层已经好几年了,整个人已经脱胎换骨,我回到杂乱的巷子附近走了走,司机张叔如保镖在身后相随,甚至为我驱赶那些上来讨钱的穷困潦倒的人们。
      这里已经彻底成为了贫民窟,一批又一批讨钱的人来之不尽,由于当时内忧外患、分配不均、官吏中饱私囊的腐败社会环境,平民们无可奈何成为贫民,乞丐,流浪者……周围着眼之处满目疮痍,茫然痴笑的老人衣衫褴褛,小孩因疾病肚子突出、四肢骨瘦如柴,青年神情恹恹面黄肌瘦,满身补丁的乱发女人木讷恍惚……
      我已经散光了我身上所有的现金,甚至脱掉了身上的珠宝首饰,带着一种羞耻分给他们,事实上我不愿意自己高高在上地施舍谁,我虽然没有嗟来之食的态度,但相差无几,我也知道这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物质,可以用来购买食物或者看病。
      如果当年我没有成为越阶的幸运儿,相信如今在这里或别的某一处,我可能也像这样脏兮兮臭熏熏为生存讨钱,为生存出卖自己。虽然养父教我,救急不救穷,我一直改不了散财的毛病,他们很无奈却也愿意我保持这样的品质。
      我过去的第一个家已经面目全非,残破不堪的房子未经修葺,即使有人气,一些围堆的穷人横七竖八住在里面,盖着稻草或者又薄又硬的黄旧烂被,它还是成为了断壁残垣,甚至不能为这些可怜的人们遮风挡雨。
      我无意打扰他们,尽量不用那种悲悯的眼神去看他们,也不打量此处太久。我和司机走到外面离去,对那些悲惨的人们和景物匆匆一瞥,在某个瞬间我停止了脚步,在离我们私家车不远的某段泥泞之路,一面黄土墙壁附近,我终于遇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看见了昔日同住巷子深处的邻里。
      我和这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对视的时候,她还没有认出我,起初带着谄媚迎客招呼路人,随后我向前问候相认,她渐渐古怪用一种不太友好,甚至略显敌意的眼神盯着我。
      然而我为她还能做小本营生欣慰,她在辛苦摆摊,卖的都是不干净却美味的油炸食物,锅里沸腾的滚油咕噜滋啦响着,就像我们莫名煎熬的身心。自从她用那样排斥的眼神看我,我开始后悔冒昧光顾她的生意。
      妇女说话很刺耳,哟了一声,尖声尖气戏谑,买办家的小姐回来了。
      不管对方是何种态度,我和过去一样未曾改变,尊敬礼貌地唤她一声婶,微微寒暄,作为一个合格的顾客买了好几份油墩子。
      她熟练操作着她的营生,陷入年复一年毫无改进的生活,她的灵魂仿佛已经提前下了地狱在老油里被炸了成千上万次,周遭和其本身所有的一切都在腐蚀着她的生气,当头的太阳也只是照透了这样沉重劳累的躯壳。她如一具麻木、压抑的走肉行尸,只不过是比那些乞丐们好上那么一点的工蚁罢了。
      接过包好的食物,与熟人做完一笔照顾的交易,她眼里对我投来的情绪,复杂苦闷得可悲微妙,但那种羡慕与嫉妒,不甘与痛恨,以及那点无法言喻的遗憾友好……最后都归于原本的死水微澜,继续不痛不痒下去了。
      那天我在车上和司机张叔分食了买得太多的油墩子,这是我借他的钱买的,实际上他不打算让我还钱,他身上揣了给我在外面行走备用的资金。
      他是很不同意我杯水车薪散财给大家的,也怕被哄抢打劫,照顾生意倒还愿意。
      实在吃不下的油墩子,他也不让我多吃,离远阿婶以后,他就将油墩子分给了路途上的那些穷人。
      别说是我的养母不允许我吃这样的食物,就连嬷妈也会大惊小怪。所以对于吃了不太干净的食物,导致养尊处优的我回去腹泻呕吐,张叔不多言一时替我隐瞒下去了,暂时归为我身体不适的原因,于是嬷妈建议安排我进行辟谷。
      养父母是文化人始终不同于旧社会的嬷妈,在医生那里其实也知道我的急性病症是什么因素造成的,只是不动声色地维系表面,最后嘱咐麽妈要合理为我调养身体。
      而我那月里,始终回想起那位摆摊的旧人对我幸运跨越阶级的不满,以及那些敝衣枵腹的穷苦人……这莫名刺痛我的内心,他们的存在本身仿佛无声控诉了我的背叛,让我对原来那个阶级的人们开始愧疚,叫我沉闷闷地,无法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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