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恕罪

　　从长安出发，出了函谷关，过了太原府便离幽州不远了。一路上盛易钧随驾在公主车马旁，不住的找机会对李曦献殷勤，李曦不堪其烦，借口身体不适挡了几回。

　　盛易钧恼极，却不敢发作。他初见李曦时便垂涎李曦美色，且家族也需要他将李曦这个公主尚回去。李曦及笄那时，他便被父亲叫道书房耳提面命，要他暂时将身边的莺莺燕燕都先散了，给公主留下个好印象，当时的帝王就已经在为现在的情况作准备，所以他与公主的婚约便是板上钉钉。于是从那之后，便有了盛家嫡长子心系长公主之说在长安流传。在此之前，盛易钧流连花丛，何时受过这等闲气，但尚公主是盛家如今的头等大事，他只得一忍再忍……

　　不日便可抵达幽州，启帝下旨暗拆萧家军，那些跟着萧鼎的老将军必然不服，但圣命难违。只是想到那些老将军跟着萧鼎为大启戎马半生，如今却被卸磨杀驴暗削兵权，心底多少有些苍凉……李曦想着，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缓解脑中纷乱的思绪，感觉舒适了一些才放下手，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手指轻抚车窗……北境，不能再生乱了。

　　北境军营中，萧珏率铁骑队打跑了来骚扰的鞑靼小部队，策马回营。刚入营帐，已有三位将军在内等候，分别是程振，安如钊，和甘郢三位老将。见他归来，便围了上来。

　　“诸位叔伯来找小侄，所为何事。”

　　这三位将军都可以算得上是与萧鼎忠心的将领，萧鼎死后，不少之前跟着萧鼎的将领“识时务”转投赵承安，后来新的幽州刺史上任，又转而对其投诚。

　　萧珏自小便受萧鼎恩惠，受父辈一直教导的影响，始终不愿做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况且以他对萧珩的了解，本就对萧家一脉的身死存疑，更无法做到心无芥蒂，便日渐与那些将领疏远了。

　　如今愿意接近萧珏的，只剩一些忠心追随萧鼎的老将，他们在整个北境军中也仿佛被孤立出来的一支军队，是真正最后剩下的“萧家军”，萧珏因身份特殊，虽职位高于他们，但仍愿意称这些人一声叔伯。

　　“贤侄可知，圣上有意分散萧家军？”三人中那位略显年长的老将发了话。

　　老将军姓程，带着萧家军的刀斧营，从最初南征时便跟着萧鼎，可谓萧家军元老级别的将领。程老将军年轻时因水患闹饥荒吃不饱饭，为生活所迫落草为寇，与萧鼎是不打不相识。

　　后来败在萧鼎手上，接受了招安。初入战场时经验不足，被萧鼎救过许多次，从那时起便对萧家人忠心耿耿。程老将军耍的一手大刀，威风凛凛！小时候萧珏和萧珩还去程家墙头偷师过几回，后来被抓包，程老将军也不介意，默许他们与程家几位小公子一起学刀法。于萧珏来说，程将军算是半个师傅。

　　启帝有意拆萧家军的消息萧珏早就知晓，如今来宣旨的公主仪仗怕是不久就要抵达幽州。他虽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萧珏咬紧了牙关没有说话，心中却不平静。自从得到萧珩已死的消息，他心知蹊跷，不知有多少次想捆了赵承安问个究竟！可是他不能，他没有证据，即便赵承安事后对太子投诚令他生疑，他也无法动他分毫。赵承安之前太得萧鼎信重，萧鼎萧珩一死，若再杀赵承安，北境军心不稳……

　　他本想缓过一段时间再找赵承安算账，可他却逃去了上都……

　　如今圣意一下，他连萧家军都要保不住了……

　　萧珏从未如现在这般觉得自己无用过……

　　“我们几个老头子跟着萧将军东奔西跑这么些年，也累了。打算着我们反正也成了光杆司令，不如趁机卸甲归田去了，今日先来同你道别。”一旁留着络腮胡的安将军开口道。

　　萧珏眸光一闪，这三位老将军对萧家真的做到了仁至义尽，宁愿卸甲，也不愿再为可能是害死萧家人的启帝卖命……他对三位老将军行了大礼：“萧珏无用，守不住萧家军……”

　　甘郢拦住了萧珏，“不怪你，萧将军为大启戎马半生却遭此劫难，我们不过是寒心罢了。”

　　是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家的遭难有蹊跷，但那又如何？皇权至上，便是强如萧鼎也无可奈何。那些人趋炎附势，也不过是为了生存。只是皇家冷血，到底是寒了一些人的心。

　　拜别了三位将军，萧珏心底里腾生出一股无力感，望向远方长安的方向心底思索着，该如何走接下去的路……

　　三日后，公主仪仗携天子圣谕抵达幽州，萧家军至此被分化，不久之后，恐怕大启便在无人会记得萧家军了。只是当中发生了一些变数，铁骑队主帅萧珏，连同八百铁骑队精锐在圣旨抵达北境前不知所踪……

　　幽州刺史府正厅，李曦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的喝着茶。下座的盛易钧满脸怒容，碍着李曦在场需维持自己的形象却不好发作。幽州此时陶参匍匐在地，细细一看，似在发抖。

　　“八百人的军队连同主帅不知所踪，不知刺史大人是如何管理这幽州的呢？”李曦左手端着茶，右手拿着茶杯盖轻轻的拂去茶沫，缓缓的吐出这句话，带着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请…请公主殿下放心…臣，臣一定加派人手，务必捉拿那群逃兵……”

　　“不必了。”刺史话未说完便被李曦打断，“本宫携父皇天恩来这幽州，旧萧家亲兵却成了‘逃兵’，传出去岂不是证实了天家容不下萧家的传言？盛公子若是因此落下个办事不利的罪名，岂不是令本宫蒙羞？”

　　盛易见李曦将自己的荣辱与其挂钩，心底一喜。心道这连日的付出总算没有白费，到底是打动了一些这位帝姬的心。也是，自己出马，有哪个女子能经受的住撩拨。心底得意，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对李曦道：“谢公主体恤，只是这些逃兵万不能顾惜，还是要加派人手捉拿归案，绳之以法。”

　　李曦心里鄙夷，却不显露，一副为他好的语气道：“如此大动干戈弄得人尽皆知，到时候传到父皇耳朵里，怕是对公子颇有责怪。反正不过是八百人尔尔，成不了什么气候，便不要惊动父皇了，以免父皇动怒，影响我们……”

　　话未说透，留给盛易钧无限遐想，心底有些飘飘然。他假装推诿一番便接受了李曦的“好意”。跪在下方的刺史见李曦愿意遮掩下此事，心想也是为自己减去一个失职的罪名，若是被太子知道自己办事不利……刺史打了个冷战，不愿再想下去，只想着此事能瞒下最好不过。

　　夜晚，幽州城外，渟江边，李曦着素衣立于江畔。单薄的身影略显苍凉，乌黑如泉的长发用玉钗松松簪起，发尾青丝随风舞动，发出清香……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她心知来人身份，只淡淡道：“阿珩，便是葬身于此么？”

　　“军中传信，是如此。”来人答。

　　“这么说，你也没有亲眼所见。”

　　“我后来有派人查证过，少将军确实从崖上坠落，崖下……便是这渟江……”来人声音似乎变得有些哽咽嘶哑，一句话说的艰难。

　　“谁干的？”李曦回头。

　　萧珏看着她，李曦双眸似水，却似乎带着无法化解的冰冷，眼白处略微泛红，强忍着呼之欲出的泪水，虽面带怒容，却丝毫不影响她绝色的容颜。

　　他想起小时候在长安的那段日子，萧珩每每从宫里回来都会和他说起宫中见闻，提得最多的就是这位长公主，萧珩说他从未见过如她那般好看的人，一举一动都透着仙气似的，每每与她呆在一块都让人觉得欢喜。

　　他当时不信，一个女娃娃，能好看到哪里去？在他眼里，最好看的就是他娘，然后是慕慬婶婶……今日是他第二次见到李曦，第一次，是几日前李曦来劝他当“逃兵”的时候。他当时便信了萧珩的话，确实有女子能好看像“仙子”一般。也难怪萧珩总提起她，即使来了北境，也总惦记着给她送礼物。

　　那只银狐是他陪着萧珩一起进山猎的，过程不易，萧珩还因为追它在山林里迷了路。他发现萧珩跑不见时，连忙回去搬救兵，过了三日才在林子深处找到了困在那里的萧珩，彼时他怀里抱着那只银狐，对找到他的萧伯父说的第一句话是：“父王，曦儿怕冷，我要做一件银狐氅给曦儿当礼物，她一定会喜欢的！”

　　他当时看着面前的少女，想着萧珩，听着她提出的建议，想着“也好，受不住萧家军，便为他守住他喜欢的人”，于是便有了铁骑队将领萧珏带兵出逃，有了今晚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谁干的！？”面前的少女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又问了一遍，眼里的泪水终究是控制不住，在眼眶中打转了几下滴落下来。

　　萧珏见她如此，叹了一口气：“公主心知肚明，何必问我呢？”

　　听了萧珏的话，李曦愣神，片刻后，便轻笑起来，而后越笑越大声，似疯似魔……良久，她冷静下来，看着萧珏，眼神里透着压抑后的愤怒，一字一句的道：“我愿成皇，你可愿意追随？”

　　萧珏被她惊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

　　“我知道，我是女子之身，这条路很难。但也不是完全行不通，西凉如今便是女帝，女子为帝已有先例。”李曦抬头，望向渟江对岸，“在幽州的这几日，我也见了几场战争。近日只是小规模的骚扰，我都不敢想那秋冬时节，鞑靼缺粮，大举进犯之时，北境防线是何等惨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身在上都长安，战火蔓延不到的乐土，君王看不到北境的土地已经被战马的铁蹄踩踏的寸草不生，北境的土壤已经被战士的鲜血染成了暗黑的血红……这些，坐在上都金碧辉煌宫殿里的那张龙椅之上的父皇都看不到！他只看到萧王叔功高盖主，便派太子过来要了萧王叔这一脉的命！”李曦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又转回身，盯着萧珏的眼睛，重重的问道：“我愿成皇，让这种事情不再发生，你可愿意追随？”

　　“臣萧珏，率萧氏铁骑，誓死追随长公主殿下！”

　　萧家铁骑队在北境销声匿迹的事暂时被压下，盛易钧奉圣令需留在幽州视察军情半月，期间李曦提出要暂居于旧镇北王府，并借口身体不适闭门不出，省去不少骚扰。

　　镇北王府前后七进加一后花园，第三进为正厅。正厅东侧有帐庭，西侧有备弄，楼面铺着砖硅，厅堂正中央悬挂着一紫檀木匾额，上书“忠义堂”，字迹苍劲有力，给李曦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这是昔日镇北王，如今已逝去的柱国萧鼎的字，李曦幼时喜欢看书，她的书上还有很多当年萧鼎给她的批注，她一眼便能认出。

　　“忠义堂”……萧家自太祖起三代忠骨，当得上这“忠义”二字，只是下场又如何呢？萧家嫡支一脉，绝后了……

　　“查到那些人的来历了吗？”李曦声音清冷，对虚空说到。

　　萧珏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袭黑衣立在李曦身后：“看身手路数，像是禁军。不过目标不在殿下，那批人一直跟着盛家那个嫡子，不知有何企图。”

　　李曦略微思索：“禁军？若是皇宫禁军，父皇派人跟着他是为何？”

　　她当然不会美好的去想那个无利不起早的启帝会为她考察未来夫婿，那么……便是东宫禁军了？

　　“东宫……”李曦想到这，忽而一笑，“李昭的手也伸得太长了些，还没坐上那个位置，便已经想着算计我了。”

　　“可需要我们出手？”萧珏一听是太子计划，下意识便想打乱，于他而言，太子也是黑手之一，能让太子不如意的事，他都愿意做一做。

　　李曦却抬手道：“不必。李昭这一手，倒是能省去我自己动手的麻烦。只是禁军在此，到时你们跟着我们一同回京难保不会被发现。既然他们的目标是盛易钧，我们便给他们这个方便。明日我找借口先行回京，留盛易钧到时单独上路，给他们机会，也顺便甩了太子这条尾巴。”

　　长安城内一座茶楼里的雅间内，李昭一身便服，右手端着一把玉骨扇轻轻摇晃着，双目微闭。

　　他面前正坐着一位素手弹琵琶的女子，上着粉紫色紧身袍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金钗，显的体态修长妖艳，勾人魂魄。

　　“吱呀”一声，雅间的门被推开了，赵承安从门外走了进来，琵琶声戛然而止，李昭缓缓睁眼，一旁的侍卫将那弹琴的伶人遣了出去，关上了房门守在门外。

　　“殿下，幽州来消息，长公主与盛易钧分开，先行回京了。”

　　“什么原因？”

　　“说是公主在幽州水土不服，不耐久待。”

　　“孤的这位皇姐，又在搞什么名堂……”

　　“可要派人跟着公主？”

　　“不用，人手有限，全力盯牢我们的目标就好。我的这个皇姐，与萧家那个世子‘不清不楚’，这次去北境，不过也是想确认一下萧珩的死讯。幽州如今都是我们的人，她翻不起什么风浪。她这一走，给孤省了不少麻烦，传孤的命令，公主离开幽州后便动手，将水泼到鞑靼人身上，务必做得干净些。”

　　“是！”

　　雅间隔壁，刚才在李昭房里弹琴的伶人将房内机关关闭，隔间的声音再次被屏蔽。她又走到床前，轻叩三下床沿，床板从中开启，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密道，她随即进入。七弯八拐许久，来到机关穴的中枢，对虚空道：

　　“告知公子，太子昭欲捧赵承安为驸马。”

　　“是，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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