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恕罪

　　四大世家屹立两朝，人脉关系盘根错节。与新朝后起之秀盛家不同，世家中人自前朝起便在朝中世代为官，代代相沿。

　　前朝腐败，太祖李徵起义讨伐，到最后能以最小的伤亡推翻前朝，也是多亏了当时的四大世家牵头倒戈。由此可见四大世家中人在朝堂上及民间的威望。

　　虽然新朝建立后，太祖忌惮世家声势，三代帝王这些年都对世家百般打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之声望在大启土地之上根深蒂固，并不那么容易拔除，而殷家作为世家之首，其地位更是举足轻重。

　　若殷羡能为李曦把控世家，对日后李曦力排众议登上大宝将会是一大助力。因为幼时遭遇，殷羡不喜自己世家出身，他曾恨不得亲手摧毁殷家！可如今为了李曦，他换了想法。

　　殷府的管家领着殷羡一路进了正厅，殷家众人已在厅内等候。他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主位的生父和继母，主位下首两边坐着各房夫人和殷府的公子小姐们。继母卫氏见到殷羡，脸上漾开了笑，看在殷羡的眼里不免心底冷笑，这人还是这么的虚伪！不过无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些年他练得炉火纯青。倒是卫氏身边坐着的殷珣，看起来倒是很沉不住气，殷羡瞥了殷珣一样，故意在与他对视的短短一瞬露出眼底的不屑，不再看他。殷珣怒极，几乎沉不住气就要拍桌而起，被卫氏蕴含警告的眼神生生压制下去。

　　一旁的殷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不免觉得好笑。她的母亲自小捧在手心里培养出来的所谓嫡子，竟不如眼前这个在外流浪多年的殷家弃子，何其讽刺。

　　“你以前的屋子我让你母亲给你收拾出来了，既然回来了，就回家里住下。”殷如晦开口，语气如往常那般透着不容置疑，亦如他当初毅然决然的将殷羡抛弃时一般，只是如今是在让他回来。

　　“有劳夫人了。”殷羡神色不变，规规矩矩的回答。

　　殷婉目光投向殷羡，见他面上带着几分平易近人的笑意，仿佛完全忘却自己曾是被殷家抛弃的人。

　　殷羡能做到哪一步呢？殷婉想，似乎能预见殷府未来的日子会十分有趣。

　　一番虚与委蛇的寒暄过后，殷如晦定下了日子，三日后开祠堂让殷羡认祖归宗，还名殷璟。

　　事情已经定下，殷如晦还有事要忙，殷羡要回住处收拾一番再入府。殷婉搀着卫氏，殷珣跟在一旁，回了卫氏的院子。一进屋，殷珣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刚换上的茶水还有些烫，殷珣心中正憋着火，借故抬手便扇了身边侍奉的婢女一巴掌：“贱婢，你想烫死爷！”

　　殷珣自小被卫氏溺爱长大，在外时迫于殷如晦的淫威还尚知收敛，回到府中便飞扬跋扈。府里的下人都很惧怕喜怒无常的三公子，婢女被殷珣打了一个耳光，吓得连忙跪下连声讨饶。殷婉不忍，出声道：“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婢女如蒙大赦，仓皇离去。殷珣心中更怒，看向殷婉：“殷婉你什么意思？在爷这装好人？”

　　“好了！”卫氏出声，不怒自威，“你是要让全府都看我们母子的笑话吗？”

　　殷珣恨恨的坐回椅子上：“娘！我能不急吗？父亲这两年已经在考虑请封世子的事，那个孽种这时候回来，摆明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提到此事卫氏对儿子也有些埋怨：“你还敢说！要不是你一天天的不务正业，你父亲能不放心把爵位交给你吗？但凡你表现的好一点，我早就能说服你父亲给你请封世子之位了。”

　　“我！”殷珣喊了一声，无法反驳。

　　“行了，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跟你妹妹说。”

　　殷珣临走前瞪了殷婉一眼，殷婉置若罔闻。卫氏打发走殷珣，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殷婉身姿修长，肤如凝脂，双眸似水却带着些许清冷，颇有一副出尘仙子的模样，出若的极好。卫氏的目光中带着赞许，心中开始计较。

　　“婉婉，你也不小了，对自己的亲事可有什么想法，若是有中意的青年才俊，就先跟娘说一声，娘好帮你把把关。”卫氏说着拉过殷婉的手，面露慈祥。

　　殷婉忍下心中的不适，暗道这一天终是要来了，这人想谋算自己的亲事，也只不过是为了让殷珣请封世子多加一份筹码。更何况现在殷璟回了殷家，卫氏面上不显，但心里定是着急了。面上不露声色，殷婉露出一副女儿家的娇羞：“女儿还想再陪父亲母亲两年。”

　　卫氏自然不会顺着殷婉的话说下去，心中自有计较：“别说傻话，女子到哦了时候都是要嫁人的。都说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可是要成愁的。前几日有几家府上来跟娘打听你的亲事了，娘给你留意了几家，到时候各家府上来邀你，你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殷婉面上更红，嘴上答着：“女儿都听娘的。”心底却更加冰凉，又有些无力，卫氏的动作太快，她怕来不及应对。

　　离开了卫氏的院子，殷婉将自己关在自己的屋里发着呆，手里攥着一个香囊，上面绣着一只针脚拙劣的兔子。许久之后喃喃一声：“傻子……”

　　过些日子便是芒种，启朝太祖农户出身，为了让后世子孙不忘百姓艰苦，定下了芒种时节皇室子弟需体验务农三日的规矩。御书房中，启帝正在批阅奏折，许是看得久了，有些头晕，放下了手中看了一半的奏章，一旁的高仕德适时的递上一杯热茶，启帝接过，喝了一口，双目微阖，沉静了一会儿开口道：“慕将军近日在做些什么。”

　　“回陛下，慕将军平日就在府上练练武，偶尔去听雨阁坐一会儿。”

　　“听雨阁？他常去？”启帝也是听过听雨阁的名声的，隐约记得那里有一位名伶，“都去做些什么？”

　　“就是去喝几盏茶，听说慕将军的师姐与听雨阁的掌柜是故交。”高仕德说完想起什么，补了一句，“长公主也常去与那边听琴，有几回遇上了慕将军。”

　　“曦儿……”启帝有些愣神，虽然对启帝来说，只要能巩固皇权，利用儿女亲事不是什么大事，但李曦毕竟是自小跟在自己身边看着长大的，又因身带祥瑞得先帝喜爱，惠泽自己，启帝心底到底对李曦存着几分为不可见的亲情，黑麟令查询多年未果，李曦又一向表现的安分，没有撺掇秦牧偏向任何一位皇子，这几年对于李曦的那点点隔阂就放下了不少。他沉思了许久，像是在问高仕德，又像是在问自己：“若是将曦儿许配给慕亭，如何？”

　　高仕德没有答话，伴君多年，他自知有些话能答，有些话不能。慕亭的亲事往大了说，涉及朝政，不是他一个奴才能逾矩的。

　　“今年的芒种，让慕亭也去吧。”启帝吩咐道。皇室子弟才能参与的活动，若是得皇帝钦点破例参与，是莫大的荣耀。高仕德记下启帝的口谕，奉命传旨去了。

　　慕亭今日又如往常一样来了听雨阁，自从他来了上都，听雨阁的岚园便不再外订，对外说是新来的威武将军包下了下半年的岚园。除了休息，如无必要他基本不会呆在启帝赐给他的那个宅子里，听雨阁是清茗的地方，一些事谈起来也方便。

　　慕亭倚靠在罗汉床上闭着眼，桌案上的安神香自顾自的燃着，自从来到长安见过那些直接或间接杀害自己至亲的凶手后，他在长安城的每个夜晚都睡得不是很安稳。他频繁的来听雨阁也有想在这里休息的意思，叶蓉为他配的安神香效果很好，当年他刚遭大难日夜难安的时候也多亏了这些香才能勉强休息几个时辰，只是他的睡眠依旧很浅。

　　岚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惊动了浅眠的慕亭，在听雨阁不会出现不该出现之人，这一点慕亭倒是很放心。因此他没有作出太大反应，只是缓缓睁开眼看到出现在眼前的人时怔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反应。自上次“闺阁偷香”之后慕亭没有再见过李曦，他心虚……

　　“怎么，不请我坐下吗？”见慕亭呆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李曦的心情莫名有些愉悦。

　　慕亭回神，收了收怔愣的神色，抬手示意另一边的座位,微微一下：“刚睡醒没回过神，让殿下见笑了，请坐。”

　　李曦看了看桌案上剩下的小半壶酒和一边空了的酒杯，不自觉的轻蹙眉头，问：“慕将军好兴致，青天白日，美酒佳人。”

　　慕亭心中一跳，解释道：“殿下误会了，我常年征战，睡眠不佳，多亏有师姐为我调配安神香助眠，师姐暂居清茗姑娘住处，离听雨阁近，我讨个方便罢了。至于这酒，只是助眠。”

　　李曦看看壶中的酒还剩下许多，慕亭方才急切解释的模样也缓解了不少她心中那股莫名的郁气，眉目渐舒，她拿过一个没用过的杯子倒了些酒，浅尝一口：“唇齿留香，不错。”

　　慕亭笑：“也是师姐特意调配的，算是药酒，酒性温和。”

　　“慕将军与贵师姐的关系很好。”这是李曦第二次说出这样的话，说出之后李曦有些自恼，好像自己多在意他们师姐弟之间的关系似的。

　　慕亭倒是没有多想，诚恳答道：“嗯，师姐确实待我很好。”

　　场面一时有些冷，慕亭还在心虚那晚自己失礼的事，不知如何面对李曦，李曦则是因为方才慕亭认真地回答莫名生出两分怒气。

　　半晌，见面前的人还是木头一样没有反应，李曦觉得自己莫名生气倒是有些毫无理由，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的沉默：“慕将军，我有一事不明，想请问慕将军。”

　　慕亭正了正心神：“殿下但说无妨。”

　　“慕将军一心相助与我，我心存感激。但人之往来，除了情分所在，便是利益驱使。我与将军初识，谈不上情分，说到利益，慕将军也从未对我有过要求。‘君子可欺之以方’，慕将军无欲无求，反倒让我心生不安。”李曦看着慕亭，满目认真，她与慕亭说这番话确实存了试探之意，如她所说，慕亭对李曦无欲无求，无条件的相助，没有理由，这样毫无道理。虽然李曦直觉慕亭对自己毫无恶意，但世上最难揣测的便是人心，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慕亭有异，那李曦将要走的那条满是荆棘的路会更加艰难。

　　“谁说殿下没有对我许之以利？”慕亭勾唇，见李曦依旧满脸的不解，接着道，“殿下不是许我驸马之位了吗？”

　　“将军，本宫想听实话。”李曦沉浸了几年，真放下脸严肃起来也带上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嗯…像只将要炸毛的兔子。

　　慕亭想着，心底有些好笑，但不敢真的表现出来，李曦很聪明，自己有帮她的理由，但那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他早有另一番说辞：“殿下说，人之往来，除了情分所在，便是利益驱使。利嘛，殿下许我驸马之位，若来日殿下大业有成，我信殿下总不会亏待自己的‘夫君’。至于情分……”慕亭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李曦，她生了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水汪汪的，笑起来则像月牙一样下弯，现在不笑的时候，眼尾微翘，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令慕亭不禁想起初入长安那日，荒宫中梧桐树下那意味不明的一吻……

　　慕亭伸手，两指轻挑起李曦的下巴，嘴角挂着一抹笑意，缓缓开口，嗓音因为某些情绪的克制变得低沉微哑：“谁说我对殿下，没有情意？”

　　指尖的温度顺着下巴传到全身，李曦的身子差点忍不住轻颤，目光因他的话逐渐变得冰冷，抬手拂去慕亭抵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指，声音清冽：“将军自重！”

　　慕亭被冷言拒绝，也不恼，这本就是一个半真半假的答复，收回手轻笑一声：“情不自禁，一时失礼，望殿下恕罪。”

　　“将军所言，本宫已知晓。于利，如将军所言，将军助我良多，且非平庸之人，我自不会亏待将军。至于情……”李曦闭了闭眼，再睁眼，直直看入慕亭的双眸，“不瞒将军，本宫已有心悦之人，只是在无可能，往后对情爱也无需求，烦请将军不必浪费心思。”

　　一口一个“本宫”，明确拉开二人的距离，知道她如此决绝的拒绝别人是因为‘自己’，慕亭却一丝一毫也开心不起来。她不希望李曦沉浸于过去，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始终不该是被李曦放在心上的良人。在愧疚的驱使下，她豁然开口：“那人已逝去多年，殿下何不放过自己，将来若有大好姻缘，那人也不希望殿下错过。”

　　慕亭这番话是为了让李曦放下自己，日后能过的更好，但听在不知情的李曦耳中，就变成慕亭要对自己死缠烂打。李曦不喜，无人可以撼动萧珩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萧珩就是李曦的逆鳞。什么大好姻缘，除了萧珩，她的心里早已装不下别人。因为慕亭身上带给自己的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在面对慕亭时李曦确实与对旁人不同。但说慕亭要取代萧珩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那绝无可能。

　　“将军若执意如此，那驸马一事，将军便当本宫没有提过。往后行事，若将军愿意相助，本宫自会记得将军恩义，若将军另投他人，那边各凭本事，一争高下。”李曦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慕亭看着李曦离去的背影，胸口处有些气闷。清茗进来的时候，慕亭呆坐在罗汉床上，眼中像是失了魂，没了光亮。

　　“怎么？吵架了？”清茗问。

　　慕亭面色灰败，像刚打了一场丢盔卸甲的败战，薄唇轻启，轻声问道：“清茗，你骗过自己最爱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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