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恕罪

　　大启十三年冬至夜，北境幽州城墙上的哨兵悄然被换了一批人，城门不知为何大开着，胡人骑兵大举入城，烧杀抢掠。城东头的镇北王府内一片灯火通明，灰石地板几乎被汩汩鲜血染成了红黑色。身着王爷常服的镇北王身上已染满鲜血，胸口的黑色巨蟒刺绣在火把的照映下也隐隐泛着红光。常年配在身上的长剑落在地上，发出“铮铮”的一声响，似在悲鸣……

　　镇北王萧鼎半跪在地，怀中抱着刚咽了气的镇北王妃，目眦尽裂，咬着牙将目光转向一旁同样身着汉人军服的武将，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恨意：

　　“承安！你幼时无家可归，本王收留了你，教你兵法，在外带你立战功加官进爵，在内待你如亲子，让珩儿唤你一声大哥，甚至……本王自问与你无愧，可你今日所为，为何！！”

　　赵承安见大事已成，嘴上噙着笑，俯身看向平日里皆需仰视的镇北王萧鼎，嗤笑一声：

　　“为何？义父，我跟在您身边七年才到如今的位子，而您的亲儿子萧珩不过这短短一年，出了几次兵打了几场胜仗便能在军中与我平起平坐。你可知我每日在军中都如芒刺在背？那些将士怕是都将我看做一场笑话！不过是山野捡来的野种也妄想建功立业！你竟还大言不惭，说待我如亲子？”

　　镇北王万万想不到疼爱了七年的义子竟如此心胸狭隘！

　　“珩儿初入军中不过一年没错，但战绩功勋全军有目共睹！他是天生的将才！若不是他……再说我镇北儿郎岂会如那爱嚼舌根的无知之人！分明是你无容人之量才将人人都揣度成如你一般心胸狭隘之人！若今日我一家身死于此，本王看你如何向定北军交代！”

　　赵承安仰首大笑，如毒蛇一般盯着萧鼎道，“这便不劳王爷您费心了。今日来的都是我的亲兵，明日这幽州城中便会传开，镇北王世子萧珩夜开城门打算偷袭胡人营地未果，身死敌营。胡人趁机攻城，镇北王府被胡人围杀，待我带兵到此救援时，镇北王一家已被胡人屠杀殆尽！听到外头那些胡人兵马的烧杀声了吗？明日，义父您引以为傲的天生将才便会成为这幽州城的千古罪人！”

　　萧鼎听着府外传来的厮杀声愈来愈大，满目的不可置信：“你疯了！为一己私利竟引敌军入城！珩儿！珩儿怎会擅自夜间出城！”

　　赵承安目光狡黠，“我不过是送了一张胡人放置粮草的营帐部署图给他，再建议他在明天您的生辰宴上奉上这份大礼，他便带亲兵出城给您拿寿礼去了。无知小儿，也配称将才！还不是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您放心，他此刻怕是已经走在了您前面，赤那可是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送上门。”

　　“你！”萧鼎一个字没说完，猛然感到喉头一阵腥甜，竟是怒急攻心，呕出一口鲜血。

　　“赵将军，尽快动手吧，免得夜长梦多。”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嗓音略显沙哑，约莫是少年还处在变声期的缘故。

　　赵承安身后的亲兵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萧鼎看向来人，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突然发疯似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飞鸟尽！良弓藏！飞鸟尽！良弓藏啊！”他目光一狠，拾起脚边的宝剑，迅速向来人刺去。

　　“殿下小心！”赵承安眼疾手快拦下了萧鼎向少年刺去的剑，萧鼎毕竟身受重伤，身手不如平时敏捷，不过两招便显出败式，被赵承安一剑穿胸，临死前他死死盯住那锦衣华服的少年，似乎透过他见到了少年时的那人……

　　建储大典那日，那人穿着刚制好的太子冕服，在祭典开始前找到自己，意气风发，“阿兄，你看我这身衣裳，合身不？”少年伸开双臂缓缓转了一圈，旒冕前后垂着的九道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动着。

　　“合身，这身太子冕服就是为阿烨你量身定做的。”少年萧鼎嘴角含笑，往后退了一小步，做了个揖，玩笑道，“恭喜太子，贺喜太子阿”

　　少年太子李烨听他唤自己小名，也不恼，两人平日里称兄道弟惯的，“来日我为帝王，便命阿兄为大将军，有阿兄为我掌禁军，守安宁，我便可高枕无忧了。”

　　“哟！我就先在此谢殿下啦。”

　　………………

　　回忆里少年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七年前御书房中那人平淡的话语，“阿兄，北境连年战乱，胡人日渐猖獗，阿兄可愿远赴北境替朕镇守边关？”

　　彼时萧鼎捏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继而缓缓落在棋盘之上，他装作随意的一问，“我若去了，谁来替我守阿烨平安？”

　　中年帝王紧随他之后落下一子，仿佛胜券在握，答道，“朕打算让思哲接管禁军，他在你手下也当了几年差事了，朕信得过。”

　　萧鼎想起范思哲此人，其父是刑部右侍郎，两年前被眼前的帝王安排到他羽林军做了个普通卫士官，到如今羽林右督卫不过短短两年。而羽林军左督卫是自己一手培养的，帝王要人接管禁军，不用左督卫而用右督卫……想到自己替这位帝王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十余年，如今不过回京掌了五年禁军，便让他升起了防备之心吗……罢了罢了……

　　“如此，臣便可安心为陛下远赴北境了。”终是念着少年情谊，想让这位中年帝王安心些，萧鼎应下了帝王吩咐。那日的棋，他也下的满盘皆输。

　　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萧鼎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一个士兵慌乱的通报声，

　　“报！不好了将军，少将军突围逃了！”

　　真好啊……阿珩，还活着……

　　半个时辰前，胡人狼师营地，一个少年模样的小将军头戴银盔，身披一副银铁叶攒成的铠甲，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胯下一匹通体黑色的骏马，手里横着一根银头花枪，领着不过十几人的小队隐蔽在距离狼师营地不远的树丛后边，静静观察着。

　　前去探路的斥候小将悄悄回来，低声对少年将军道：“听动静，赤那是在大帐那开着宴，从赵参将给的布防图来看，放粮食的那片营地离大帐不近，我刚才探过，守卫不多。”

　　少年将军拍了拍小将的肩，“辛苦你了阿窦，明日爹爹宴上我给你讨个大赏。”

　　小将笑笑，抬手做出拒绝的手势，“欸，算了，我就指着给您当副将，就等您做了大将军带着我‘鸡犬升天’一回，一步到位。”

　　“出息。”少年将军白了他一眼，定了定神吩咐道，“干正事儿，动手。”

　　十几人下了马，趁着夜色摸到安置军粮的营地附近，刚拿出火折子，突然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喊杀声，瞬间便被包围了起来。穿着胡服的赤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包围圈中的银甲小将，嘴里吐出一句生硬的汉话：“萧小将军，恭候多时了。”

　　聪明如萧珩，当下便想到军中定是出了奸细，却一时无法相信会是那自己一直视作兄长的人，试探地问道，“是那个不知死的敢与你勾结谋害本将军，看我回去不拆了他的骨头！”

　　“哈哈哈哈！”赤那狂妄大笑，“我狼师的勇士今日集结于此，定是要将你置之死地的。听说那赵承安当初还是镇北王捡回来的野种，你们汉人就是这样，骨子里黑透了，尽喜欢搞自相残杀那一套。你们的皇帝来与我做这笔交易时，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不过也好，你们汉人有句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呼和赤那今日就做一回渔翁。上，杀了萧珩，便是我草原狼师的□□！”

　　赤那一声令下，胡人士兵一拥而上。

　　“保护少将军！”萧珩身边的阿窦拔出腰间长刀，大喝一声。

　　来不及仔细思索赤那的话，萧珩舞动手中银枪迎敌。

　　场面一时混乱，胡人士兵的人数众多，萧珩此次突袭不过带了十几名亲兵，寡难敌众。萧珩挥舞着银枪，同时不忘寻找可以突围的薄弱之处。赤那接过一旁的副将递来的长弓，弯弓搭箭，瞄准正在突围的萧珩后心处便将箭射了出去。阿窦乱中瞥见赤那的动作，不顾身上几处刀伤，义无反顾的向不远处的萧珩扑去，“少将军小心！”

　　“噗”的一声，箭矢穿透了阿窦的护甲，插入了阿窦的身体。被阿窦的惊呼提醒的萧珩回身便看到中箭后跪地不起的阿窦，只见阿窦左手拿刀鞘撑着单膝跪地，无声地对他说着什么。看口型，他说的是“跑”。

　　萧珩双眼泛红，手中的长枪狠狠刺入一名胡人士兵的身体，手腕一挑，将尸体挑起扔向迎面挥刀而来的几个士兵，接着吹出一声长哨。

　　很快，萧萧的马鸣声传来，一匹通体黑色的骏马冲进人群，将沿途的胡人士兵撞飞开去。萧珩瞅准时机，身子一跃飞身上马，冲出了包围圈。赤那见状气急，忙又射出一箭，正中马背上的萧珩后背，接着一声令下赶紧追了上去。

　　中箭的萧珩骑在马背上，此骊名唤追风，是去年十三岁成年礼时父亲镇北王送他的礼物，这一年的军伍生活这马也就作为战马跟随他出生入死。幽州城是不能回的，萧珩策马飞驰，后边赤那紧追不舍。不断有箭矢从身边飞过，萧珩的背上已经插着三支箭。跑着跑着，萧珩望见前方已是断崖，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是加快了速度。

　　与其束手待毙死于敌手，不如放手一搏九死一生！追风，可惜了你，摊上我这么一个短命的主子。

　　行至崖边，黑色骏马一跃而起，接着失去重力迅速下落。失去意识的前一瞬，萧珩脑海中闪过无数面孔，父王，母妃，阿窦，林叔……等等，还有，七年前，宫墙边梧桐树下抱着古琴偷偷哭泣的盛装女孩……

　　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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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那眼见萧珩落入万丈深渊，万无生还的可能，便领人撤回营帐。

　　镇北王府内，赵承安身后的锦衣少年见镇北王萧鼎咽了气，呼出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只是接着来报信的士兵传来的消息又让他的心提了提——镇北王世子萧珩突围，跑了。

　　赵承安听了消息气急败坏，大骂赤那是个蠢货，已经设下了天罗地网，竟还是让萧珩逃了。锦衣少年因着这个消息面上显出不悦，赵承安忙道：“请太子殿下放心，臣现在就带人去追，定将罪人萧珩抓回来！”

　　这锦衣少年便是当朝太子李昭。李昭奉天子命，明面上是来给镇北王萧鼎贺寿，实际上却是受命要不择手段将镇北王府一脉断于北境，若能抹黑镇北王的名声那是更好。于是李昭便利用赵承安，暗地里联合了赤那，正值寒冬草原缺乏粮食，便以幽州城内这一晚的抢掠为交换，设计镇北王萧鼎与世子萧珩。可叹萧鼎为大启鞍前马后十余年，到头来还是功高震主惹帝王猜忌，落得个满门身死的下场。但上位者总奉行那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现在皇帝要镇北王死，那他就必须死。

　　李昭心知断不能留下萧珩这个后患，镇北军中七成以上的士兵只认兵符而不认君王，其中最骁勇的铁骑队前身便是曾经随镇北王四处征战的萧家军。若成功灭了萧家，那么作为萧鼎视为“半子”的赵承安便能更好的接手镇北军。如今他们翻遍王府也没有找到镇北军兵符，若是兵符在萧珩手中，如今又让他逃了，日后绝对是后患无穷！想到这，李昭冷声道，“孤要亲自去。萧珩，绝不能活着！”

　　李昭与赵承安带人策马刚出幽州城不远，就遇上了回程的赤那。李昭扫了一眼，没有见到萧珩的身影，心底不安，冷声问：“萧珩人呢？”

　　赤那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放心吧，我亲眼看着人从我面前跳下了悬崖，况且他身上还中了我的箭，断无生还的可能。中原来的奶娃娃，回去向你的阿瓦复命去吧。”

　　赵承安见赤那出言不逊，大喝，“大胆，竟敢对我朝太子不敬！”

　　随着这声大喝，两边的人都将手按在了刀柄上，若是对方稍有动作，便会一触即发。李昭抬手拦下了赵承安，仍旧淡淡的盯着赤那。赤那“嗤”了一声，带着人离开了。看着赤那的人走后，李昭对赵承安吩咐道：“前面的悬崖下是什么？”

　　“回殿下，那边下去，便是渟江，渟江水流湍急，不结冰，若真如赤那所言，萧珩必死。”

　　李昭点点头，“以防万一，你命人沿江搜查三日。”

　　“是。”

　　“这次的事你办的不错，回京后我会向父皇提议入京奉职的事。”

　　赵承安听到这，低着的脑袋在李昭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皱了皱眉，试探道，“陛下不是命臣监督镇北军吗？”

　　李昭知道赵承安在想什么，面上露出不屑，反问，“赵将军莫不是想做下一个镇北王？”

　　接管镇北军？如今的圣上怎么可能放心再将如此庞大的军队交给别人，自然是要捏在自己手中才能放心。

　　赵承安赶忙跪下，“臣不敢！”

　　李昭见赵承安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免为镇北王可惜了一把，英明一世，竟看走了眼收了这么个废物在身边。心里这么想着，但现下此人还要用来安镇北军的军心，李昭从来都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办什么样的事的人，于是他伸手虚扶起赵承安，“赵将军放心，北境艰苦，赵将军替父皇解决了心腹大患，自该到京中享福。镇北军父皇另有安排，但还需将军继续替父皇稳住军心，将军在京中的地位，只会比北境更高。”

　　果然，赵承安听了李昭的话，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李昭心中对此人更是不屑。穷乡僻壤迟来的山野杂种，鼠目寸光。

　　今晚对与北境幽州城内的百姓而言简直是噩梦般的一夜。次日他们得知镇北王一家的死讯更是觉得天都仿佛要塌了一般。太子李昭出面，称胡人之所以能入城全是因为萧珩好大喜功，夜间擅自出城令胡人有机可乘攻入城中烧杀抢掠，更是害了镇北王萧鼎。不过幸好赵承安赶到将胡人赶出幽州城，只是没有救下镇北王，萧珩也身死敌营。但朝廷不会放弃北境，不日将会指派刺史带上物资补给抵达幽州，解现下燃眉之急。萧珩的事引得百姓一阵唏嘘，感叹平日里稳重踏实的少年将军经犯下如此大错害人害己，大启堪比“战神”的镇北王一倒，至此赵承安顺理成章的暂时接下了镇北军，等着新的幽州刺史到来，他便能升迁入京。镇北军中有不少人对此说法持怀疑的态度，但赵承安平日里极得萧鼎器重，加上太子也出面解释了一番，便只能接受如此安排。只有一支铁骑队，他们前身是萧家军，称没有见到兵符，便不受调令。他们最后接到的命令来自于萧鼎，守好幽州。那么一日不见兵符，他们便不会听调令，他们只会守幽州城。

　　对铁骑队的不识好歹，赵承安气愤不已，于王府中大发脾气。镇北王府已经重新打扫好，李昭未回京前便在王府起居。赵承安对李昭道，“请殿下允许末将带人拿下萧珏，不愁铁骑队不归附殿下。”

　　萧珏是现任铁骑队的队长，他父亲萧昊是前任队长，许多年前萧鼎在南边打战时从南蛮手里救出来的俘虏，不记得自己是谁。虽不是萧家人，但从那之后跟了萧鼎很多年，萧鼎便给他起了萧昊这个名字，两人是上下属，也似亲兄弟。萧昊三年前死于阵前，萧珏便由萧鼎任命，接管了铁骑队。萧珏于萧珩十分要好，他也了解萧珩，他绝不是个打没把握的仗，贸然行事的人。

　　李昭捏了捏眉心，对赵承安摆手道，“不必。萧鼎已死，铁骑队现在就是北境的定心石，你初掌镇北军，不可再生纷乱。他们本就是萧家亲兵，我们没有兵符，别人也没有。只要他们不生乱，放任他们不用管，有这么一只强兵镇守北境，与我们有益无害。”

　　“是，一切都听殿下安排。”虽然心里不顺，但太子已经发话，赵承安也只能应下。

　　李昭知道赵承安心胸狭隘，不然也不会稍作挑唆便背叛萧鼎，为了安抚他，李昭只得拍拍他的肩道，“新刺史不日便会抵达幽州，近日你做好准备将军中事务与刺史交接。我会先行一步回京，估计不出半月，你的调令便会下来。”

　　赵承安心中的阴郁扫了大半，面露喜色，“多谢殿下打点。殿下放心，入京后，末将必更加尽心替殿下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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