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离合

　　不知不觉，炎炎夏日就此过去。而上海的秋天，每一刻都是舒心宜人。哪怕是沉沉夜色，仿佛也感染白天的灵动惬意，变得轻盈而妩媚。
　　莲君连着唱了五场贵妃醉酒，她自己都未曾预料。不管之前的刻意安排，是否是熙照初衷，她确实愈发出众。
　　今晚已经到了有加座的地步，使得喝彩声比平日还要响亮许多。一直到了后台，莲君仍然觉得自己的耳膜在剧烈震颤。她心满意足地笑，正要落座卸妆。这时候熙照带着两个军官走进了后台。
　　“莲君，过来谢谢两位少校。他们专程来捧你的场。”
　　她知道有一个必定是蔡少校。因为蔡小姐的关系，对待熙照，对待云卿班，蔡家这么些年照拂有加。
　　“莲君，给你介绍啊，这是我的同僚，安少校。他可是特别欣赏你的这出戏。”
　　她这边已经想好问候的词，正等着有人将那陌生人介绍给自己。听到他姓安，她心想，经常出现的花篮，署名安俊辰的人，可是这一位呢？
　　“承蒙两位少校抬爱。莲君万分感激。”于是，她边行礼边悄悄打量安少校。
　　安少校英姿挺拔，但与蔡少校不同，他看上去并不像个十足十的军人。戴副眼镜，摸样颇为周正，他背着手微微侧过身体，嘴角有礼貌的微笑。
　　“京剧，说起来俊辰是门外汉，但是楚小姐博采众长，扮相清秀端庄，表演认真细腻，给俊辰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态度平易近人，说得很中肯。
　　“安少校，过誉。”莲君连忙答谢。她忽然觉得安俊辰有学者做派，气质上倒是与明翰接近。
　　她思忖，明翰和杰森也算是她的戏迷，加上来捧场的安少校，全都是斯文有礼，高高瘦瘦的，她不由暗自有些得意，什么样的角儿有什么样的戏迷！
　　她按捺自己的飘飘然，继续礼貌得体的应对。
　　“呵，总算来得及时。”安少校突然对着门口说道。
　　众人转头望去，原来是位司机打扮的人，拿着一个硕大的花篮。只见，安少校走上前，接过花篮还不忘说谢谢。
　　安俊辰。莲君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很感激他的馈赠和这份纯然的欣赏。她还很年轻，不曾去琢磨何为天长地久，也就不曾想过眼见的美景会持续多久。

　　当天夜里，莲君待夜深人静，偷偷穿好衣服，披了件大衣，从屋里出来。明天，熙照特意让莲君休息一天，张妈怕早起吵着她，所以搬到亭子间去了。
　　莲君蹑手蹑脚踏出房子的大门，一抬头见前方有光。弄堂的尽头，有一盏昏暗路灯，那里站着一人，正用手电筒打着信号。
　　“明翰！”莲君在后台卸妆时，发现有人给她留了张条子。
　　他见着她，难掩兴奋，一下握着她的双手。
　　“你呀，最近鬼祟得很！”莲君小声啐道。
　　明翰不以为意，笑着说：“是啊，那歌怎么唱来着，‘夜上海、夜上海’！”
　　知道他故意打岔，莲君伸手轻轻拧了他一把，“你是学业太忙？”
　　他忽然收敛起前一刻顽童般的表情，将她仔细护在胸前，唯恐她吹风受凉。
　　他郑重地说：“莲君，不知为何，在我所有认识的人里，我最信任你。”
　　见他前所未有的慎重，仿佛有事是只对她宣布，莲君立即专注倾听。
　　“我所说的学生活动，其实是……现在是□□时期，我不能明言，怕给你带来危险。”
　　莲君一开始不知他的所指，听到“□□”，猛然想起报纸上曾经说过，现在学生间也有很多革命分子。她见过学生游行，可具体这些学生为了什么而游行，她不曾关心过。乍然听到明翰所说，她脸上出现迷惑的表情。
　　“我知道我最近冷落了你，可我是一心一意对你！”明翰见她神色不明，着急地说道。
　　“不是——”莲君倒不是怀疑这层，说：“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参加呢？”他一个富家子弟，家资殷实，衣食不缺，而且不几年就会是个医生。他一生眼看安逸无忧，怎么会去趟这些浑水，偏要去寻些危险？
　　明翰思索着，如何解释给她听，他说：“你可还记得渔光曲？一家人怎么会过得如此凄惨？是因为制度，因为社会不公。那些军阀，所谓的政府，有为这个社会做出贡献？他们只是不断榨取。所以我们要寻找一条光明的道路，到时候，我们不用再害怕外国列强，真正当家作主，社会上人人丰衣足食。莲君，人应当有信念和理想！”
　　莲君似乎还在懵懂，她面前的明翰，明明压低了声音说话，可脸上神采飞扬。莲君觉得，他有正确的判断，选择自己的道路。
　　“你今天这么说着，我并不能完全明白。可我觉得，你慎重选择的事情，不能轻言放弃。”
　　明翰满腹感激，一时激动，伸手将莲君拥在了怀中：“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明白！我瞒着最亲密的家人，却不愿意瞒着你！”最近组织上言明要他们低调处事，万事都需再三慎重，可是他抑制不住，想要见到她，甚至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表明。
　　莲君本能将要挣脱，可是想到明翰下了这么大决心，心头一暖也就任他拥着。不过，她庆幸路灯昏暗，她觉得脸上滚烫，这下真是要红到脖子根了。
　　“我的入党申请书已经上交，莲君，到时候可以请你来见证吗？”明翰轻轻将她放开。
　　“当然好。”她说话小声，又低着头，可明翰听了几乎想大笑。
　　“对了，今天见你，还有个事，”明翰复又说，“我们家里下个月要办一场舞会，我想邀请你来，到时候我会给你请帖。”
　　“舞会？”
　　“是，也不用来跳舞，只要你出席就好。晚餐是西餐，你可以请教你师父他们。”明翰知道，她成长的环境与自己完全不同，怎么可能学过西洋的交谊舞。他只是满心希望，莲君盛装出席，她能整晚挽着他的臂膀。
　　“好是好……”她确实好奇，舞会是什么，她都不明所以，可是她心里也在盘算，她不会撒谎，向熙照打听西洋礼仪，贸贸然万一露馅怎么办？
　　“莲君！你就来吧！”
　　莲君突然想到一个人，她不是正在学习英文吗？
　　“好吧，看在你这么期待的份上。”她伸出双手，捏一捏明翰的脸。
　　“嗯！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莲君想说，明天休息不用急，可是转念一想，女孩子可不就得矜持一点？
　　“就几步路，我自己走回去。倒是你，家里人知道你在外面？”
　　“我说，课业繁重，在自习教室里复习呢。”
　　“看你这满口谎言！唉，也只有在乎你的人，都这么傻，相信着你。”
　　“你不傻啊！”虽然明翰脸上露出歉意，嘴上却又占了便宜。
　　莲君一下明白过了，自己又吃了亏，便装作不理他，扭头就要走。
　　“哎，你怎么生气了？”明翰一把拉住她，手势倒是注意轻重，“让我送你到门口，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刚才怎么走过来的？你站在这里，看着我进大门就好。”
　　“不行，让我送送你。”
　　“到门口，万一让师父他们发现……”
　　“发现什么？我们又不是私奔。”
　　莲君又好气又好笑，也就随他像尾巴一样跟着。
　　“好了，我这就走进去了，你快些回家吧！”
　　“得令！喏，看我的脚踏车，”他指向弄堂的一边，“我家里不远，很快就能到，你早点歇着。”
　　莲君回到房间，一时不能睡下。她坐在窗前，仿佛听见弄堂里，脚踏车经过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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