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离合

　　“蔡小姐？从没有听说过。张妈就是厉害！”转个弯，依依继续拍马屁。
　　蔡小姐年轻貌美，是上海的名媛。只要熙照上台，她每场必到。恰逢戏班与上海的戏台签下一整年的合同，这对年轻人几乎是天天见面。
　　按说，一个千金小姐和一个戏子，蔡家定会反对。可是，恰恰相反，蔡家不但默许了，而且几乎是将蔡小姐托付给了熙照，让他们一同远赴英伦。熙照所在的戏班，仿佛也是仍旧待他等同半个少爷，每年与他签着合约。当时的班主预料着，熙照有天要自立门户，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是因为一个她的缘故。解除了合约，熙照就和蔡小姐乘船出发了。
　　大约两年的时间，再没有他们的消息。
　　“唉，没想到这位蔡小姐是个病人。”张妈也不免叹息。
　　蔡小姐大约是脾气不好，原先就是当着外人的面，也对熙照发过火。小姐脾气嘛，大家都这么认为，况且对着男朋友，她是嗔怪、撒娇也不一定。
　　可是渐渐有了谣言，在蔡家的下人间传了出来。时不时，蔡小姐没来由地大发脾气；夜半，她的房间传出的不是凄厉的哭声，就是无休无止的怒骂；蔡小姐已经试过割脉和上吊。
　　也许是为着熙照吧，为了家里能够妥协？
　　有人说，蔡家资助他们两人去英伦，一半是求学，一半是治病，为蔡小姐治病。
　　“是癔病吗？”莲君猜测。
　　“据说到了国外一度好些。可没想到，忽然又加重。”张妈惋惜地说。
　　“之前没点端倪吗？这种病不好治吧？”依依问。
　　“熙照大概全都明白，可喜欢着一个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莲君想起当年初学牡丹亭，师父开篇的引用。
　　“他手上的疤……”张妈继续说道。
　　事情发生突然，有天蔡小姐发病，她拿起一把剪子就要冲出门去。熙照劝阻不得，赶紧上前去拦。两人拉扯间，蔡小姐误伤了熙照，在他手上留下一道深且长的伤口。待她清醒，追悔莫及。她的病愈发深重，清醒的时候觉得对不起熙照，又觉得她已是他的负累。终于，她自己服用的安眠药，她事先藏好。寻了时机，偷偷混入熙照喝的茶，待他熟睡之后，她跑去投了湖。
　　“啊？这……”依依吃惊道。
　　“所以啊，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懂。别看咱们熙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背后的故事啊。”张妈不胜唏嘘地说着，拿起手帕轻擦了眼角，“蔡小姐是蔡少校的妹妹。”
　　“可这么多年来，没见过班主拿出什么纪念的物事来。”莲君说。
　　“据说是都烧了。唉，他到底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张妈说完，嘱咐她们二人早点睡下。

　　翌日，莲君仍旧是一早起来练功。待到了下午，依依他们去丹桂第一台，而她自己今晚是轮空休息。
　　她坐在亭子间，在回想昨晚听到的故事。正好瞧见一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弄堂的一头走来。
　　云熙照从外间回来，这么热的天，他却不见一丝烦躁。他打水擦了一把脸，便神清气爽坐在客厅里翻看账簿。
　　“班主。”莲君端了绿豆汤来。
　　“哎，谢谢了。昨晚一切都好？”熙照随口问道。
　　“我有话想问。”
　　熙照微微笑了一下，莲君一向都不提问题，说：“你坐下说吧。”
　　“贵妃醉酒，我哪里演的不够好？是唱腔，还是别的？”莲君一坐下，便开门见山。
　　“你终于问了，”熙照端起汤，抿上几口，说：“你的唱功上乘，演出自然。只是，你唱得过于甜美。你唱牡丹亭，青春年少，丝丝婉转，有许多青春柔美的味道。可到了贵妃醉酒，少了一分沧桑婉转之美。这个，是我太过挑剔了。你慢慢就能领会，不急于这一时。”
　　莲君默默地点头：“听着，似乎我是明白的。”
　　“莲君，教学相长，你以后可以多提问。你老是沉默，很多事自己想是明白不了的。”熙照看着眼前乖巧的少女，他看着她长大，算是养女又是爱徒，“人生里已经有很多枷锁，你还要为自己添加束缚呢？杜丽娘，一个古人，她尚且能选择爱和自由。莲君，你日后可以更勇敢。”
　　熙照和一般的戏班班主，肯定是不一样的。莲君想，也只有他，有如此不同的想法，会这样教自己的徒弟。
　　不多会儿，熙照赶去丹桂第一台。屋子里，此刻只有莲君一人。她将行头拿出来擦拭，抚摸着华丽的朱钗，她仿佛能想象，当年熙照的风采。
　　台上是他在唱贵妃醉酒，台下有个她目不转睛。他义无反顾爱着的人，他替她描眉上妆，执起她的手，教她唱和念。他明知她的缺憾，却仍然放弃他的舞台，选择与她一起。
　　似乎他们当时住在英国湖区，据说那里风景如画，可却是他伤心欲绝之地。
　　也许当年，他和她一起唱过，伊人不在，自此他不会再唱，不止是因为手上那道疤痕。
　　之后，云熙照归国，找到自己的师兄，创建了云卿班。如果他的经历不是这般，他还会到孤儿院来吗？如果不是熙照，莲君的命运又会是如何？
　　熙照没有留下蔡小姐任何的物事。莲君想，这可真是他会做的事。因为他确信他不会忘记，不需要任何提示。
　　云熙照年少时候经历家变，青年时又痛失爱人，所以他是如此的冷峻，犹如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他的八面玲珑只是表象，他的云淡风轻如今看来，几乎是带着一丝忧伤。他和外界的交集只能是淡如水。
　　莲君想到此，忽然悲从中来。班主以前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她叹了口气，她唱的贵妃醉酒，如果不能成全他的回忆。
　　她情不自禁将了然于胸的戏文，轻轻唱了起来。不知为何，她的演绎忽然有了变化，字里行间她似乎有了新的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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