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

　　将至城中心，二人下了马车。

　　街道上一片欢腾之象，小摊小贩们趁着过节这势头，到处兜售着商品，街上行人络绎不绝，男男女女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皆面露兴奋，城中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息。

　　尹唯梓负手慢行，走马观花般穿梭在人群中，他样貌本就出众，又身着锦衣华服，人群中一站更是突出，街上行人纷纷侧目，他则目不斜视的悠然前行。偶尔有俏丽女子偷看，羞红了脸刻意从他身旁擦身而过，有些胆大的则跑上前赠上绢帕，他只是轻笑拒绝。

　　素心行在他身后，看着这情景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跨前一步，走在他身侧，顿时一个单身男子变为一对璧人，再没有了女子的示好。

　　尹唯梓眼角看她，见她面带气恼的看着街中之人，薄唇一勾，一时心中暗叹，随即恢复神色。

　　行至仰笑楼，虽已过戌时，楼内仍坐满了食客。微一转身，向里走去，在二楼择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小二见是尹唯梓，忙唤了老板来招呼，点了几个小食，小二送上一壶香茶。桌边二人望着街上繁华的景象，心思各异的想着有的没的，一时桌上很是沉默。

　　不久，菜肴端上，素心一直关在房中，晚间并未吃饭，闻着香气胃开始叫嚣，看了看尹唯梓，他正盯着窗外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不欲与人言语的气场。平时饭桌上，素心与幻梦都是他动筷了才动筷，这不是他定的规矩，而是她们二人自成的习惯。

　　面前香气四溢的菜肴勾得她有些迫不及待，挣扎片刻，还是忍了下来。

　　尹唯梓在思绪中神游了近半刻，被素心空腹的“咕哝”声提醒，才从太虚中抽出身来，他看着素心羞赧的脸，随即了然，歉意道：“不好意思，是我大意了。”

　　提著，吃了一口，才发现菜已变凉。

　　“你不必等我，饿了先吃便是。”

　　“师父没有上桌，徒儿怎么敢动筷。”

　　尹唯梓淡笑：“我这里没有这些规矩，你不必在意，规矩都是用来折磨人的，你跟着我非我仆从，无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素心欲再言，猛然想到，都不知自己是何身份跟在尹唯梓身边，幻梦还算挂着一个随侍的名义整日跟他身后胡闹，而她呢？非随侍，非仆从，最多算个徒弟，而师徒之间的礼数也未履行过，说来她还未行过正式的拜师仪式，难道要这样莫名其妙的跟在他身边一辈子？

　　想到此处，素心有些黯然，她与尹唯梓之间，终是隔着层道不清的关系。

　　也罢，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尹唯梓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尹唯梓很少这般心不在焉，今天的举动与往常很是不一样。

　　一餐沉闷的饭后，二人继续在大街上闲晃。逛了大约半个时辰，纵是街上喧嚣繁华，尹唯梓依然感觉有些无趣，转身欲回庄，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向后望去，仍不见素心身影，路上人多，莫非走散了？

　　脸色骤然一变，忙向后疾行而去。穿过整条街寻找一番，却未曾瞧见素心身影，昔日往事袭上心头，同样是自仰笑楼之后失的踪，心中愈发不安。

　　怔愣之际，忽觉肩头一沉，倏地转身，见素心正笑意绵绵的看着他，尹唯梓不待思考，伸手抓住她的皓腕，薄怒道：“你跑哪里去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尹唯梓向来稳重，极少见他这般紧张，素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怔怔的看着被抓住的手腕。

　　尹唯梓瞬间察觉自己的失态，松了手，恢复常态道：“你若要走开，起码跟我说声，莫名其妙的不见了，我以为你遭到了不测。”

　　素心睁着大眼睛，道：“我说了啊，难道你没听见？”

　　尹唯梓一愣，才发觉方才一直想着自己的事情，确实没有在意。

　　素心举起手中之物，是一只大大的色彩斑斓的纸鸢，原来她是买纸鸢去了。

　　罢了，既然她平安无事，便足够了。

　　突然被这想法震住，何时她的一举一动开始左右他意识？又是从何时开始，自己对她倾注了过多感情，不知不觉间，竟已对她过分的关注？

　　素心将纸鸢拿到他面前，笑容少见的灿烂：“看，这个是我从小摊上买来的纸鸢，许久没有见过卖纸鸢的了，真怀念。”笑容突然一黯，化成无尽的哀寥，继续道：“小时候都是自己扎了纸鸢让阿爹来画图，阿爹走后，再也没有心思做这玩意，算起来，时间一晃竟过了六年，我这女儿真是不孝，六年……都没回去看过他们。”

　　不是不愿去，只是现在一事无成，不知该如何面对爹娘的冤魂。曾经发过誓，大仇未报则永不归家，家……她如世间蜉蝣，兀自飘摇，唯有的家，已不见昔日亲人的笑颜，何处可归家……

　　眉间染上一层浓郁得化不开的伤感，尹唯梓心里微酸，伸手点上眉心，似要抚平那恼人的褶皱，然而那褶皱怎么都抹不去，心中微恼，不自主的俯身轻吻上去。

　　素心一僵，呆呆的看着眼前衣襟，鼻端飘来若有似无的清香，那是雪洙熏香夹杂了一丝淡淡的药香，气息悠远绵甜，宛若暖融春风。

　　当薄唇触上滑润的额头，尹唯梓蓦然一惊，自己在做什么？自己……竟然吻了自己的徒弟，更何况这个徒弟是自己在她幼时收留的。

　　尹唯梓惊悸的后退两步，见素心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她眼中闪着莫名与不解，眼眸深处混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欣喜，尹唯梓顿时醒悟，方才的举动……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怎么能这样？

　　似在懊恼，似在逃避，转身慌乱的奔入人流。

　　素心怔忪站在原地，等她反应过来时，已不见尹唯梓人影，顺着尹唯梓离去的方向追去，找了一圈仍找不到他。终是跑不动了，素心气喘吁吁停在原地，抚着额头回想方才的情况，今天的他……太反常了。

　　然而内心深处一丝莫名的悸动在窜动。

　　寻他寻了一个时辰，人潮汹涌中怎么都找不到，素心有些着急，看看时辰，似乎已过亥时。虽然尹唯梓有武艺护身，横竖也不会离开双羊城，自是不必担忧，然而素心仍是不太放心。不说他今天各种反常的举动，第一次这样逃开她身边，心中失落之余是莫名的不安。

　　城中已经跑遍，依然无果，素心一阵沮丧。莫非，他已经回庄？思及至此，豪不迟疑，向华夜山庄赶去。

　　方进淮染院，一丝酒气夹在夜风中徐徐飘来，素心顺着酒气行去，见尹唯梓正坐在院中，手执一壶酒尽数灌入口中，身旁散落着许多酒壶，看来喝的不少。

　　见他无恙，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行至他身旁，尹唯梓已有些醉意，迷蒙的双眼淡淡盯着她，忽而轻笑：“素心……”

　　笑容不似往常的洒脱含蓄，脸颊被酒气熏得微微泛红，眼中雾气氤氲，唇角弧度一扬，竟有些妖艳魅惑。素心心跳一滞，魂魄似被那笑容缠上，脑中片刻空白。

　　“素心……”尹唯梓一声低喃，似在招呼着眼前之人，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素心身形一颤，回过神来，轻声道：“师父，你醉了。”

　　尹唯梓语无伦次的说：“醉了？我没醉，嗯……好像真的醉了……为何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是你，一下是我娘？醉了好，醉了什么都不用掩饰，醉了，什么都可以放下。”

　　素心没从他混乱的语句缓过神来，只见他站起身，望着夜中苍凉的明月，萧瑟道：“今日是我娘的祭日，素心你可曾见过我娘？”

　　不待素心回答，继续道：“我娘是个很温柔的人，慈祥，美丽，与世无争，然而为了我不得不踏入纷争，她向来不喜欢尔虞我诈，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并不是她强项，就是为了我，就是因为我，我娘在明争暗斗中失了性命，素心……你可知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猛灌一口酒，烈酒火辣辣的烧过喉头，流入胃部，激得心头一热，眼中精光乍现，却是掩不住的哀伤寂寥：“我娘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尹唯梓苦笑一声，重复着：“我娘是被我亲手害死的，活生生的，被我亲手害死了……”

　　素心震惊，不可置信的看着尹唯梓萧索的脸容，这个消息一时令她无法消化。自素心懂事以来，在她记忆中，尹唯梓是个心思玲珑剔透、洒脱豁达并且沉稳内敛的人，然而一切的成长竟是靠着亲人的血泪凝成的。

　　心下柔软，握住尹唯梓冰冷的指尖，柔声道：“不管如何，我相信你。”

　　她终是明白，日夜与他相处，对他已不是简单的师徒情分与收留的感激，不知何时，她竟已对他倾注了太多情感，以至于听到方才的话语，第一反应并非是被他弑亲的不伦之举震撼，而是因他背负罪孽的艰辛而感到伤感痛惜。

　　月下女子眼中星芒漆点，漾着无法撼动的信任与执着，荡着一线缱绻的柔情。尹唯梓怔怔看向她，瞬间手一甩，避过她的视线，愠声道：“不要说这种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素心上前一步，坚持道：“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何妨？你只要知道我相信你便够了，无论你做了什么做过什么，我都相信你。”

　　尹唯梓连退两步，怆然一笑，道：“莫要下此妄断，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尹唯梓颓然一叹：“你什么都不明白......”

　　素心追问：“那又如何？我自己明白，明白的很清楚，相处了这么多年，今日我终是知晓，我，素心喜欢你……”

　　“不要再说了！”尹唯梓怒声打断，听到了她的表白，明明应该欣喜，然而内心一团深深的哀怨纠入胸口，我与你，纵是有情却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世事弄人，为何想要逃避的总是躲不掉？

　　尹唯梓似是极其疲惫，低声重复着：“不要再说了……”

　　素心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他：“如果你因为害死娘亲自责而拒绝我，我不在意，我相信你定有你的苦衷，即便没有，那又如何？我所倾心的尹唯梓是现在与我相处了六年的尹唯梓，而非曾经的你。”

　　尹唯梓抚着额头，面容埋在阴影中，许久，声音喑哑，字字割在素心心尖：“我所要教你的已经教完，你走吧……”

　　素心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他在赶她走？为何要赶她走？相处六载，日日相随，为何这般突然的、没有缘由的就让她离去？这让她如何接受？随即面色一凝，硬声道：“我不走！”

　　尹唯梓黯然一叹，似用尽了所有力气，道：“你若不走，我走……”

　　素心没想到他如此决绝，眼中顿时蓄满泪水，跑到他面前抓着他袖角似是求证般吼道：“你确定你说的不是醉话？为何要赶我走？我明明……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她没错，她有何错？错的是他，他本身的错，要如何对她讲，他无法给她任何承诺......

　　看着眼前欲要崩溃的女子，心头缠绕上挥之不去的疼痛，纵使心有不忍，也要尽快斩断她心底的情愫。忍住伸手拭去她眼角泪光的举动，尹唯梓潸然一笑，道：“你错，便错在倾心于我。”

　　而我，却不得不放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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