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照青石

　　黑云低沉沉的压在广阔的大地上，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冷风吹过，草甸子好像被刀割了一样低下头，瞬间失去水润的绿意。

　　云层下，有大队营帐环绕相依，蔓延数里。一座巨大的金色帐篷屹立在中心——那是草原之王，金乌大可汗独享的尊荣。

　　每年秋天，酷爱狩猎的草原贵族们，从各部落聚集而来，开始为期数十日的围猎；最勇猛的猎手，最擅追踪的猎犬，肥壮的猎物，甜蜜的美酒，伴随着男人的张扬的吆喝，女人和孩子们惊喜的欢呼。

　　如今，天地间静悄悄的，金乌大可汗的金帐四周，环立了无数带刀的武士，所有的阴谋与故事，都从这里开始。

　　有人在金帐内升起了熊熊炉火，混杂着浓重的草药味、血腥味、辛辣的香料味，还有升腾的烈酒气息，污浊而又热腾腾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草原最具权势的部落头领和贵族们聚集在帐中窃窃私语，四周侍奉的奴隶们安静的或蹲或跪，都把头埋的低低的，眼皮都不敢抬起。所有人都焦急的等着那个必然到来的消息。有人惶恐，有人期盼，有人哀伤，也有人正暗自谋算。

　　金乌大可汗的妻子，石湾部的兰娅大妃此时正跪坐在铺着熊皮床榻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丈夫。大可汗其实还不到四十岁，正当盛年，可他往日健壮和充满力量的身躯已经佝偻了，从前闪着乌亮光泽的脸也灰败不堪，如果不是仔细探寻，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气息。最可怕的是，他的胸前有一大块胸骨塌陷，皮肉翻卷，形成拳头大小的一个血肉模糊的深洞。

　　没人知道那可怕的伤口是由什么造成，不是野兽的撕咬，不是铁器的穿刺，两天以前，大可汗甩开随护，孤身追猎雪狼进入一片一人多高的草甸深处，久久未返，护卫们搜索良久，才找到身受重伤的主人。

　　一位裹着黑袍，手臂和脸上都纹着神秘字符的大巫一边低声吟唱和祈祷，一边给那个血肉模糊的洞中塞满奇怪的草药。过了半晌，巫医停了下来，他对兰娅大妃轻轻的摇了摇头。

　　兰娅看着大巫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口袋里拿出一个白布包。打开布包，里面裹着几十根银色的长针，那是南朝医者常用，草原人视为奇术的法子，一针下去，可以让频死的人片刻清醒，激发最后的一丝生气。大巫用长针从金乌大可汗身体各处刺下，过了一会，金乌大可汗缓缓睁开了双眼。

　　兰娅伏下身子，将嘴巴凑在金乌大可汗耳边，声音压的低低的；“汗王，你快死了，你说让咱们的儿子阿岱继承汗位，快说，快说吧。”

　　金乌大可汗浑浊的眼睛瞧了她一会，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指，指向站在王帐中的一个健壮的少年，声音虽小，却也还清晰，“阿岱，我的长子，是，新，可汗。”

　　阿岱立刻奔到塌前跪下，将头贴在他的手上叫了声“阿爸”，痛哭起来。贵族们站立之处起了一阵骚动。

　　兰娅霍然起身瞪着这群人，声音尖锐：“你们可听到了，大可汗说，我儿子阿岱是新汗王，你们为何不跪？”人群中立刻有几人上前来跪下，右手按在胸口，大声应道：“天佑金岱大可汗”。

　　这些人正是兰娅大妃的母族的兄长，石湾部的布和大头领与他族内的兄弟，他们跪了，便有与之交好的几个贵族也走来跪下，应声道:“天佑金岱大可汗”。帐篷里的骚动声音更加响亮，有人悄悄移动脚步，向帐门走去，有人脸上显出明显的不屑，就要出声反驳。

　　兰娅的大哥布和一跃而起，消瘦的脸上刻满了凶悍。他入金帐不曾带刀，腕上却缠一条马鞭子，鞭梢上坠着锋利的铁刺，他将鞭子重重的挥下，正抽在身边一盆炉火上，啪地一声铜炉翻倒，火星四溅。

　　随着响动帐门被掀开，近百个带刀的武士冲进大帐。布和指向众人，阴森森说道：“你们没听大妃的话么？谁敢不听大可汗遗命，尊阿岱为新汗王，今天便走不出这金帐。”

　　贵族们本就是突然被召唤而来，虽然带了贴身侍奉的奴隶，却无法与装备精良的金帐武士抗衡。此时见布和指挥金帐武士胁迫众人，便知他们已经准备充分，如果不从，只怕当场便要被格杀，只好互相对视一阵，纷纷跪下。

　　兰娅见哥哥暂时控制了局面，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十几年来，她苦心孤诣，终于为儿子和母族争得了这汗位，从今之后自己就是这草原上最尊贵的寡妇了。

　　她低下头，正对上金乌大可汗的目光，那目光几分混沌，一丝清明，露出哀伤的神色，兰娅便觉得，刚刚松下的那口气又郁结在胸，几乎憋闷的胸口要炸开了。这口气她已经憋了十几年，如今不吐不快。她再次俯在金乌大可汗耳边，声音低柔又带着恶意。

　　“汗王，我知道你想见见她，你放心，等你咽了气，我就送他们母子两个去服侍你，也省的你心里惦记她，好不好。”

　　金乌大可汗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但他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头一歪，咽了最后一口气。

　　兰娅目光沉沉的盯着他一会，将自己的额头抵住金乌大可汗渐渐冰冷脸，似乎感受着他渐失温度的身体，好一会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黑袍大巫急忙走上前触摸大可汗的心口、鼻下，手腕，然后对帐内众人似哭似唱的念道：“金乌大可汗归天了！”

　　帐外吹响了号角，按着草原习俗告知所有人老汗王的离去。有骏马奔驰而去的蹄声，那是贵族们派出信使，向自己的部落里传递消息。兰娅亲手用一块锦缎盖住老汗王的脸，然后被女仆扶着跳下床塌走出金帐，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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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礼在兰娅大妃的大哥，石湾部的布和一手安排下，缓慢的进行着。北国的贵族信奉倒下的地方就是升天的地方，金乌大可汗也不例外，他的身体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自己的凌水王城，而是在这无边无垠的草原中烧成灰，撒出去，随风而上天际，灵魂回归天国。

　　阿岱觉得很悲伤，也很无趣。

　　他十二岁了，父亲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目标，他学习的，努力的，以及将会取代的目标；而慈爱，向来被隐藏在严厉的管教之下。

　　他即将成为新王，但是整个葬礼上，所有前来哀悼的贵族头领们都看着布和舅舅的脸色办事，连阿妈也只跟舅舅商量，这让他颇为不满。阿岱对自己的奴隶小石头说：“石头，我要去跟阿妈说，布和舅舅在葬礼结束后，应该尽快回石湾去。”

　　石头是个十三岁的小子，圆圆的光头，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和嘴巴，像河滩上随处可见的圆石头，他是阿岱五岁时，金乌大可汗送给他的小礼物，从那时起，他就像个影子跟在阿岱身后，他也一辈子都会是阿岱的影子。

　　石头挠了下自己黑黝黝的光头，“咱们的凌水城可比石湾强多啦，俺要是布和大头领，就带着大队去凌水城住，不回石湾去啦。”

　　“胡说”，阿岱抬手不轻不重的在石头的后脖子上抽了一巴掌。

　　“凌水城是阿爸留给我的，就算我现在年纪小，管不了太多的事，还有胡烈杨和元先生一大群人可以帮我，也用不到布和舅舅，他应该尽快回去守着石湾，盯住南朝那些人”。

　　“俺瞧他一时半会的不会回去，他还要去咱们凌水城参加你封汗的大庆典呢”，石头重复着从乌日娜那里听来的新鲜词，“我听说，布和大头领跟大妃商量，要在凌水城里建一座大房子，说不定他以后都住在王城不走了。”

　　“不会的，元先生讲课时候说，石湾的骡马市是咱们跟南朝交易的关口，南边要的皮毛骏马，咱们要的粮食铁器，都在石湾过手交易，这样重要的地方布和舅舅怎么能不要了？”阿岱很笃定。

　　“俺又没去过石湾，哪知道这些啊。少爷，什么时候您带了俺一起去那瞧瞧吧”。石头憨憨的回道。

　　“嗨，说了别叫我少爷，你要叫我大可汗。”阿岱跳起来又给了石头的后脖子一巴掌，并拧起眉毛，作出一副十分凶狠的样子，“下次再喊错了，看我不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嗯嗯，知道了。”石头缩着脖子，忙不迭地答应着。

　　他从小就跟着少爷漫山遍野的跑，他的少爷每隔几天都要跟他发次火，每次都威胁要割下他的舌头或者是砍掉一只手，到现在好多年过去了，他的舌头和手都还完好的长在自个身上，是以他对少爷的威胁，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不过，那天乌日娜曾经偷偷的对他说，少爷以后就是大可汗了，要他小心点，可别再惹少爷生气了。石头觉得，乌日娜跟着元先生学了好多本事，也长了很多见识，别惹少爷生气这件事，还是一定要记住的。

　　“我们去找阿妈说这件事”，阿岱自己也并没有把石头的舌头和手放在心上，他转身向兰娅的帐篷走去。

　　“大妃和大头领在商量事，不让人跟去。”石头劝道。

　　“不管什么事，本来就该让我知道，都说了，我已经是大汗了。”阿岱不满的看了看他，眼睛转了转，“我们偷偷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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