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尽梧桐影

　　且说那妍姐儿仗着娘家势力，一向明里暗里讽刺洪家是寒酸暴发，洪大爷念着夫妻恩爱也都隐忍不发，这几日岳父新丧，着急纳了宝带是想借机压一压妍姐儿的威风，倒也并不曾忘了这几年的恩爱。人之本性，自然是眼前的为重，脑后的为轻，新纳如君，兴头了几日，心内自然是赶着一盆火的，又见爱妾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更是顾不得许多，慌忙便来找妍姐儿分辨，可真去上房一见妍姐儿，想起当年岳家大恩，忆起往常夫妻恩爱，心头早已转热，望着说两句软话，哄过妍姐儿下台也就是了。偏生妍姐儿自做女儿时起，便是菩萨一般供起来的人物，到了夫家，几年来也是一点儿委屈未曾受着，夫君新纳宝带，已是万般不甘，又见着今日吵闹，一时之间回转不来，当着一干下人，非要争个强弱，拿着洪大爷的出身评论，把洪大爷气走，心内也是又悔又气，但又抹不下面子求洪大爷转圜，赌气坐在花厅之上啼哭，丫鬟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来劝她，直哭了一盏茶的工夫，妍姐儿自觉无趣，回房安歇了。
　　那一厢洪大爷受了气，又羞又恼，一夜之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兼着近日劳碌，饮食不调，不觉为寒气所侵，第二日早起便头昏脑胀，勉强要挣扎起来，觉得四肢如同灌了铅，脚下却如踩着棉花一般，宝带一见这么个症候，慌忙报了妍姐儿并老夫人陈氏，妍姐儿一听，也顾不得与宝带置气，连忙吩咐了旺儿去东街请姚太医，一面儿带了青萍，赶到偏房里去探望洪大爷。还未进门，就听见陈氏“我的儿，我的肉”的乱叫，妍姐儿听了一阵烦闷，就着丫鬟们打起的帘子进到里屋，紧行了几步，来到床前，看着洪大爷面色潮红，额上滴汗，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不由得心下又着急又心疼，也不顾给陈氏请安，一把攥了洪大爷的手，眼泪不觉得滚了下来。又一想婆婆在此，怕让人觉得轻浮，只得强忍了泪，安抚婆婆说道：“娘亲不必过于挂怀，初春时节乍暖乍寒，一时受凉也是有的，况且爷素日身体强健，这病来的凶猛，去的也快，一会儿姚太医便来了，几服药下去，不过是一两日的功夫，一样就生龙活虎的！倒是您老人家要保养好身体，莫过了病，到时爷就是好了心里也是不安的。这里有这么些个丫鬟仆妇，还有媳妇儿照顾着，您老人家回房歇着去吧。”陈氏青年守寡，把一个儿子看的比性命还重，哪里在意这些，况且昨夜那场吵闹也是听闻的，揣度着便是妻妾相争惹下的祸端，对着妍姐儿自然就没有几分好颜色，掉过脸来恶声恶气的说：“我哪里同大奶奶一样，富家小姐出身的尊贵命，带挈着奴才们也是连几句话都受不得的，可怜我年纪一把，到现在孙子也不曾抱得，只有这么一个指望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一边转头又骂宝带：“你是个死人啊？烧了半宿，连个信儿也没有，眼里哪里还有你们爷，多是盼着他死了，好捡着高枝儿远远儿的飞了！”妍姐儿听了婆婆这两句夹枪带棒、指桑骂槐的话，讴的半句话也说不上来，几年来婆媳两个面子上也算和睦，并不曾有吵架拌嘴的先例。况且昨日之事自己心里还存着些怨气，一宿没睡，大清早辛辛苦苦的请医延药，又好言好语的劝慰，却换来这么篇酸话，妍姐儿不由得有些灰心丧气，只是不好与一个老人家争执，转身出了房门儿，在二门外等着太医到来。
　　一顿饭的功夫，听到门外马嘶，知是姚太医的马车到了，妍姐儿命小厮们好生伺候，迎了太医送到了上房，喝了两口茶，讲了病源病症，遣人嘱咐偏房内一干女眷回避，便着人领着姚太医去偏房诊脉。姚太医让小厮们请出手来看看，捻须道:“看着脉案，内有停食，表有风寒，要请要表，要下大汗。”说着，又请了另一只手看看，并掀起帐子看了看面色，半晌斟酌了个方子，又嘱咐了一些病中事宜，便起身告辞。妍姐儿忙吩咐下人拿了二两银子，一叠声的送了姚太医出来，刚送了姚太医出二门，妍姐儿便回头吩咐丫头仔细的把药熬了，自己拿了熬燕窝的银吊子，扭身回转偏房探望洪大爷，
　　此时，洪大爷发了会儿汗，已然醒转，气色比早起之时要好了许多，陈氏一见无碍，也熬不住了，在洪大爷的劝说下自去休息，又怕病人燥热不顺，吩咐下人在外候着，房内只留了宝带一人照看。妍姐儿一打帘儿，便看见宝带伏在洪大爷的胸前，两个人低声调笑，好一派莺声燕语，你侬我侬！只听得哐当一声，床上的两人俱都吓了一跳，再一看，妍姐儿站在门前，气的浑身乱战，地上一个银吊子兀自滴溜溜的乱转。洪大爷正在病中，哪里经得这一吓，浑身一颤，跟着气息急促，连咳带喘，直拍着床板说不上话来，宝带连忙跪在地上整理衣襟，妍姐儿拔了头上的一丈青，拉住宝带的手死命得往下戳：“叫你浪，叫你骚，自己爷们儿病了，也不知道伺候汤药，也不知道劝着安歇，一味的痴缠，等着把他淘漉空了，你也就安心了吧！”宝带吃痛，大声叫嚷，却也不敢闪躲，只把眼儿觑着洪大爷，直着脖子叫救命，门外的丫鬟们早听到动静，青萍、绿荷几个大丫头也已进的房来，青萍上前替洪大爷顺了气，绿荷忙劝：“奶奶仔细手疼，饶了林新娘吧！”半遮半掩得替宝带挡了下来，妍姐儿戳得累了，也不由得住了手，洪大爷喘了粗气，恶狠狠得瞪着妍姐儿：“你也不用忙，料理了她，收拾了我，你一个人长命百岁的好好活去！，娶了你这样的搅家精，正是我前世不修，今生无德！”妍姐儿听了，越发不依，扯了头发，要与宝带拼命，立时滚作一团，洪大爷一见这阵仗，一口气没提上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下面的人着慌了起来，七手八脚围上前去，掐人中、侍汤药，好半晌方醒来，宝带此时也忘了疼，紧忙两步上前查看，妍姐儿在一旁也怔了怔，急忙围坐在床边，额上出汗。洪大爷一醒来，直直得将两个眼睛瞪着妍姐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妍姐儿见他目光凶恶，哪里还有半分温柔疼惜，扯着他便道：“你也不用瞪我，趁早休了我才是，好好的和你的心肝儿风流快活去吧。我为你延医请药，忙得脚不沾地儿，你却好，心肝儿来，宝贝儿去的，全当着我是死人啊！”一行气，一行哭，一行说，面上妆容惨乱，头上金钗欹横，哪里还有什么颜色，越发找不出当年新婚之时的半点印记，倒是刚才撒泼吵闹的一般模样，看在洪大爷眼中非但没有半分怜惜，倒是增了十分的厌恶，直推了妍姐儿的手，沉脸儿皱眉得说道：“出去！”妍姐儿听了此言，惊怒交加，也不与他多言语，冷着脸觑着他俩个说：“倒是叫我多待，我还嫌着腌臜呢！”
　　妍姐儿回到房内，半晌才收了啼哭，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泥塑木雕一般，也不知饥饱、也不知寒暖，直直得做了两个时辰，青萍等几个大丫头不好劝慰，打发了小丫头们各行其职，留了绿荷一个在外间观望着，青萍代妍姐儿听了婆子们回事儿，捡那不甚紧要按照惯例吩咐了下去，惟有两件儿，要报与妍姐儿，一件儿是黄监生昨夜刚得了一个小子，要打发人备一份儿厚礼；一件儿是家下庄子里来领春季的粮种银子，这两件事儿都是耽搁不起的事情，青萍立刻就想回了妍姐儿，但一见妍姐儿痴痴乜乜的模样，又心疼又无奈，不忍心再拿此事烦她，在房门外立了半晌，也未有个决断，正踟蹰间，忽听得门外一声唤，青萍心道这可是救星来了，连忙打了帘子，迎了上去。
　　预知来者是谁，请听下回分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