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非迷夜

　　他黯淡下去的眸子陡然发出亮光，烁烁地盯着面前的少女：“那么，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何要加入斋月？难道只是因为你我曾相识一场？”
　　洛非咧开嘴笑笑，手指轻摇“以后告诉你——”她笑得眼角弯弯，细碎的光彩流淌出来——这里本是一片黑暗，微弱的荧光会照亮漫漫无际的恐惧吗？
　　————师傅，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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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凉风突起。
　　冷面的青衣客手里抓着粗粗的麻绳，直身走在最前端——长长的绳子捆绑着狼狈的女子。
　　他忽而挑长了眉毛，转头对身后的人说“怎么，段小姐不再骂了？”
　　段云翳啐了一口，白了一眼，狠狠道：“老娘骂累了，歇会儿，要你管！魔头——”
　　青衣客听得她的称呼，无谓地讥笑“这声‘魔头’你骂得轻了，你应当骂畜生、禽兽——想来你这位大家小姐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连骂人也只会这一句不痛不痒的‘魔头’，真是有教养啊——”故意把声音扬高，青衣客看到段云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哈哈大笑。
　　“——哼，你连禽兽都不如，怎值得我这般骂你？”她也扬高了眉，冷冷地讥诮“修浮宫的奴人而已，最低贱最肮脏的人——”
　　青衣客不语，看着她眼神冰冷，抿着唇角最后冷声说：“段小姐果然不同一般啊，自己的父亲死得如此凄惨，居然会不哭不闹——你知道吗？段珩的双手，是被我这个奴人亲手扯断的，他的血也是被我的剑饮尽的，你不知道他死前痛苦的表情吧？圆睁着双目，痛苦地看见自己的半截身子倒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一脸得意的表情。
　　“你给我闭嘴！！————”她突然大吼一声，惊得四周的狗都叫了起来。每一个字眼都在不停告诉她，她的父亲死得有多惨，满布鲜血地躺倒在冰冷的石路上，伸着手告诉她“快跑——”
　　周围的风变得异常冰冷，尖锐得可以在她身上划出血来。
　　哭——她突然想哭，但是，恨恨看了一眼男子——决不能在他面前哭！
　　他知道她的身子在颤抖，全身都在抖动，那条捏在手里的粗绳晃荡地厉害。
　　挂上满意的笑，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中流露出讽刺——大家闺秀——这样蛮横的女子？抓住她三天以来，整日都在骂他，不停地骂，却没有见她掉过一滴眼泪。遇过很多人，杀过很多人，他们会有对他求饶的，愤怒至极想与他同归于尽的，也有骂他的，骂得极其难听的，却都不如这一个只会骂“魔头”的家伙，冷冷地讥讽他，眼里的不只是恨意，还有那股打骨子里的瞧不起。
　　瞧不起？他最恨别人这么看他——从最低层的奴隶开始爬起，十年之后爬到现在这个地位，他是用血和泪换来的，怎么可以让人看不起？
　　“呵呵，想哭么？——哭吧！看看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漠然低笑，扯了一把绳子，云翳踉跄着摔倒在地，然而她只是桀骜地抬高头，目光里是丝毫不惧的神色，他看见昏黄的飘灯下，那张苍白的脸扬起奇异的笑，一字一顿地告知他“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在你面前哭一次！”
　　他一愣，猛然拉起地上的人“好！有骨气——”他再度拉起女子向前走“那就让我看看你可以倔到什么时候，走！”
　　“去哪儿？修浮宫？”
　　“你不需要知道…”他顿了顿，余光瞥到高处，忽然加快了脚步。
　　白色的衣袂翻飞起来，有人站在高高的檐角，在清冷的月色下注视着底下远走的两人，那张比月还冷上几分的瘦削的脸上有着不明的清奇风霜，满月如盘，只听得细细道：“上元节快到了——”
　　高跷起的指尖飞着黑色的蝴蝶，扇动着双翅，盘旋翻飞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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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吻没想到，这个在她眼里不入流的缉捕，居然会有这么好的身手，不仅可以轻松躲开她的攻击，而且那样的力量，几乎可以算在她之上了。
　　她迅速撤剑，借着他反击的冲力倒退几丈。
　　“哈哈，想逃跑了吗？后悔和我打了吧！”齐翎忽然在一旁抱着双肩笑了起来，看着高高站在二楼的君吻，有些得意。
　　“哼！杀你只怕浪费我的精力——”她漠然将软剑一振，那剑仿佛活了一样，犹如银蛇一般游动缠绕上她纤瘦的细腰，紧紧贴着。她提气微微一动，人已经出了栖风楼，离开的瞬间，她回头看见齐翎站在原地，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寒意，让她浑身一冷。
　　也许只有魍夕是这个缉捕的对手——魍夕现在应该完成任务了吧？青门的那个丫头似乎不好弄啊。

　　“跑得还挺快…”齐翎伸了个懒腰，看着君吻消失的地方喃喃道。目前的天下第一楼已经被搅得乱七八糟，破桌子破椅子零落了一堆，衣着金贵的老鸨此刻已经是地上的一具死尸，还保持着死前的惊恐，瞪大眼直望着齐翎，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冲尸体摊了摊手，道：“哎，可不是我害你的，把你的栖风楼弄成这样的也不是我，要是你心有不甘想报仇，就化成厉鬼去找那个什么君吻吧，可别来找我！”说完释然大笑一声，施施然走出狼狈不堪的酒楼。
　　转眼居然已经是薄明时分，黑色变得灰暗，天边隐隐有淡淡的红光飘来，浮云消逝，吹来的晨风也是清爽无比。
　　齐翎站在原地，极目四周，没有发现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不禁叹了口气。
　　叹气？他微微一怔。
　　什么时候也担心起她来了？
　　“怎么不见人？”他颇为苦恼地皱住双眉，猜测着“不会是半途饿了，又去哪家酒楼吃鸡去了？”
　　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那次他找了半天，结果却在一家贵的不行的茶馆发现了她，和他早已干瘪的钱袋。
　　想到洛非，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念头就是：酒楼、鸡腿、满手的油渍、他可怜的衣服…还有白花花的银子……
　　想到鸡腿的齐翎摸了摸肚子，忽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去吃一点早饭，然后再去办事——吃饭啊——没准洛非正在某处酒楼拿着他的银子大手大脚地吃着呢。
　　苦笑在嘴边漫开，齐翎不以为意，往他们住宿的地方走去。
　　然而一回到客栈，只看见段云澈整理好衣衫站在门口等他，并没有看见洛非的影子。
　　“怎么样？”段云澈急急地问道，却只看见齐翎的目光漂移在酒楼内。
　　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在他的急问下回神，齐翎正了正神色“段兄，其实这次灭你青门的真正凶手是西域的修浮宫而并非斋月。”
　　“啊？怎么？那些人自称是斋月啊——说是电使”
　　“自称？如果我自称是武功天下第一，你会信吗？这只是他们嫁祸斋月的一个幌子，那所谓的电使不过是修浮宫的杀手君吻——”
　　“修浮宫？——嫁祸？他们有什么目的？”
　　齐翎摆摆手“不知道，所以才要查嘛——目的也许是想挑起中原的动荡，以便它夺取霸主之位，或者是借中原武林的手除去这个正在膨胀的江湖新势力。你的妹妹十有八九是被修浮宫的人抓去了，不知道目的何在，但是她不会有危险————你、你看见洛非了吗？她可回来过？”
　　段云澈暗着脸摇头，似乎还在担心云翳。
　　这下让他有些奇怪了，洛非没有回来过？银子没有带在身上，全放在了客栈，她要是去酒楼，必定要回来取钱。
　　看着齐翎古怪的样子，段云澈关切道“洛姑娘出什么事了吗？”
　　“啊？”齐翎猛地摇头“没什么，只是不见人影而已……”
　　“洛姑娘想来是你的助手吧，一直跟着”段云澈说道，却看见齐翎摇摇头，听到他说：
　　——“不是啊，只是半途遇上的…很重要的一个证人？”他说到最后，居然自己用了疑问的语气，他也弄不清楚了。
　　忽然间，齐翎朗声说“段兄，放心吧，你妹一定会回来，毫发无损地回来！——还有，希望你可以去告诉金轩主，让他不要对斋月有什么动作，这件事与斋月无关，不要弄出什么事来，正中了修浮宫的下怀。我去弄清楚。”
　　“……好好好”段云澈连连答应，抱了拳离开。
　　那阵风吹拂在他的脸上，忽然觉得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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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为洛非只是不见一会儿，却是一连半月下来，都不见其踪影，仿佛不曾出现过一样，又仿佛生生消失一般，在齐翎眼里彻底消失不见。
　　毫无踪迹。
　　齐翎还是照常查寻着修浮宫和斋月的动静，追寻着段云翳的踪迹，只是每次都是一人独自走在空荡荡的大道上。
　　现在他每次出去都会回头，似乎可以看见一袭明黄色的衣裙飘荡。
　　洛非就像一阵风，来去匆匆,莫名地出现，再悄无声息地消失。
　　齐翎在吃饭时，总会习惯性地叫上一桌菜，一半是鸡腿。然而看着这桌菜时，他才会恍然知道不会有人再在一旁满意地大快朵颐。
　　“还真是无情呢——蹭吃蹭喝了那么久，居然不打招呼就走了，白白浪费了我那么多银子！”他忿忿地说到，抓过鸡腿，学着洛非的样子狠狠大口大口咬着。
　　看着自己手中满手的油渍，他蹙紧眉头——反正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很奇怪，来历不明，这样离开反倒更好，自己倒是省了不少银子。
　　不过——他突然觉得，这银子似乎多了很多，用不完啊……

　　六月的扦泥城，寒意却是未退，来来往往的人们穿着厚厚的衣装，而城楼下的小孩却是一身破烂，衣着单薄，颤抖着战立在那里，瑟缩着身子，脸和裸露的皮肤冻得发青。
　　高举着冻僵的小手，小孩手里紧握着竹筒，稚嫩尖利地喊着“扶乩——”
　　路过的行人听得那种语腔，反而更加厌恶似的，远远绕开她，嘴里分明低叫道“小汉人——！”眼里满是讨厌和讥讽。
　　孩子确是不顾的，看着来往的金发碧眼，脸上是冷漠和不在乎，反正是这样了，还要什么呢？这里比起御朝，都要好吧？
　　再次提高音量，颤颤喊道“扶乩——”
　　呼啦一声，一辆马车忽然停在她面前，锦帘掀开，从中忽然探出两个毛茸茸的脑袋来，倒是吓了洛非一跳。穿着一身貂裘，一看就知道是富人家的公子，那个蓝眼睛的小家伙冲她伸出手，笑道：“喂——大冷天的别站在那里啊”
　　孩子看着这个不知贫穷为何物的小孩，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车夫忽然急急说道“王……公子，小心冻着了，不要管她了，快回去吧！”
　　他一撇头，严肃得紧“阿姆，你怎么话这么多？我的事自己管！”然后对身边的金发小子笑道“阿彦，这个孩子很有趣的样子——你看是黑发黑眼诶！”
　　“是啊——把她带回去吧？看着也挺可怜的，没准徵羽师傅会喜欢呢！”金发小子的提议显然让他喜欢，只见他命令一般对着孩子叫道：“小乞丐！跟我们走吧！”
　　乞丐？
　　对于这个称呼她明显不喜欢，她忽然上前挥了挥发紫的拳头“不许叫我乞丐！我不是乞丐！”
　　他歪头细想了一阵，只好说“那么——叫你什么？”
　　“小非啊…”孩子不假思索，语毕突然捂住自己的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金发小子捂着嘴偷笑“真笨！你自己都说了——叫小非嘛！”
　　他大方的讲到“叫我阿月好啦——呐，这是阿彦！小非，和我们走么？”
　　“嗯？”看着他们的样子，她有些犹豫“让我去干嘛？我只会扶乩的——”
　　“扶乩？”他的蓝眼睛一闪一闪“那是什么？楼兰没有啊……那你就来我家扶乩！”他伸出的手很温暖，融化了所有的坚冰。

　　洛非被他们带了回去，站在辉煌的宫殿前，她才明白，蓝眼睛的阿月有着很不一般的身份呢。
　　楼兰，这个国家的王子，生得像女孩子一样漂亮。
　　他常常扬起头颅傲气地对她说：“以后我会是这里的王哦，你可要乖乖听我的话！”
　　往往都是洛非对他不以为意，做做鬼脸结束。阿彦就会坐在旁边起哄，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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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乩，好歹也是她的本事，在沙地上写下的判语，却是让她看不懂的。
　　————在无人之境绽开的萝藦花，盛放于黑暗，消湮在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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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徵羽师傅，他也是个汉人，是个神秘而神奇的人，在楼兰当祭司，被奉为神一样的高贵。教着阿月奇奇怪怪的奇术，他在看到洛非的第一眼就十分中意，收下她来在身边做徒弟。
　　徵羽师傅会很多东西，几年下来也教得原本冷淡的女孩变得精灵古怪，开朗异常。
　　洛非从八岁开始在楼兰扯着嗓子拖长声调喊“阿月——”一直喊了六年，却在一阵硝烟中断绝。
　　那年，楼兰和御朝交战，楼兰很快落败，御朝的铁蹄踏破扦泥城的古城墙。
　　徵羽师傅拉着她藏在了地下暗谷，而阿月和阿彦确是被抓住了。
　　等到她焦急地找到他们时，已经是一片废墟了。长风中，她看见阿月一张可怖的脸，本来漂亮的五官上沾染了鲜血，左眉骨处泊泊血涌，那是一个扭曲的汉字“奴”，洛非认得的。
　　阿月，她脆生生唤着，却看见他抬起头来，蓝色的眼睛异常可怕。
　　怎么了？
　　小非……他声音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样？
　　她看到他手里拿着细细的长剑，上面沾满了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垂落在脚边————他抬起眼来，一字一顿冷笑着“我、杀了父王和母后…还有王室的所有人”
　　什么？？！
　　阿彦忽然跑出来，大叫道：“不！不是的！阿月只是受了那些人的蛊术，被人控制了！不是他自愿的！”
　　“… …”洛非看着眼前的一幕，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全是御朝的错！全是御朝！！”阿月厉呼一声，让她一颤。
　　徵羽师傅忽然在她身后出现，口中喃喃说：“在无人之境绽开的萝藦花，盛放于黑暗，消湮在黑暗。”
　　——那不是她扶乩出的判语吗？
　　师傅没有再说什么，就这般强行把她带走了，不论她是否愿意，师傅都不愿让她再在他们身边，他语重心长地说：“阿月身边都是漩涡和深渊啊——”
　　洛非最后见到阿月，就在他满脸是血的样子时，怒吼着。此后就没有再见他，洛非和师傅回到中原，在滇南隐居了很多年，直到徵羽师傅的去世……
　　那些日子，她晚上做梦，都会梦见阿月浴血的样子，比阿修罗还可怖。
　　黑暗，深渊，漩涡——师傅这么评断他，告诫她永远不要再见他，否则万劫不复！只能沉沦在黑暗的狰狞中，可是命运是不会永远一层不变的。
　　盛放于黑暗，消湮在黑暗。
　　如果这黑暗被照亮，那么这个判语就不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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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蔓延着火，剑在滴血，蓝色的眼睛望着他，叫道：“小非——”
　　徵羽师傅在耳边冷冷道：“在无人之境绽开的萝藦花，盛放于黑暗，消湮在黑暗。”
　　那些血的味道飘了过来——晃荡在眼前的人脸不住变换，师傅、阿彦、阿月……最后定格的居然会是那张笑意不减的脸！
　　齐翎？
　　齐翎！
　　那张脸眉目之间满是开怀的笑意，望着她，忽然开口道“想不想吃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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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
　　她猛然起身，看见了屋外的夜色黯淡，知道自己在做梦。
　　上弦无月，快到上元节了居然连月亮都不曾望见。
　　齐翎？怎么会想到那个无比小气的家伙？她笑笑，看来自己是想吃鸡腿了……外面的夜色如墨，虫鸣都小了下去。

　　大开着窗户，外面只比屋内亮了一些，惨淡惨淡的。
　　齐翎望出去什么东西也没有，居然没有月亮！他转了个身，继续闭目休息——上弦无月啊……

　　白衣，黒蝶，高处的观景亭上，奇怪地站住那个男子。
　　他眯细了眼，声音淡然无比“上弦无月，今年的上元节可是不同一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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