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

　　之宁看一下表，三点半，她已经迟到了。
　　但她仍然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又拖了几分钟。毓华大厦的冷气很足，不过几分钟，就吹起她一身鸡皮疙瘩。门口招待见她抱着手局促不安的样子，走过来关切地问她可好。她摇摇头，又挨了一会儿，简直冻得跺脚，低头看见自己的平价皮鞋，平价丝袜，她的一切现在都是平价的，拖累她的家人也平价着，慧明的书包、铅笔盒、校服……
　　她脸色一黯，到底走进了大厦。
　　招待马上过来给她领路，她报出地点，招待马上微笑：“梁记者刚才还打电话过来问您到了没有，可见是等得久了。”
　　她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心想，现在大家都文明了。当年她和同学去天裕的咖啡馆商议创办进步杂志，穿西服打领带的服务员恨不得用眼神把他们球鞋上的泥刮去。记者也没现在这么客气，他们游行撰稿，演讲示威，轰轰烈烈，他们不咸不淡地过来报道两句，不过看作一点花边角料罢了。
　　但那时她从来没有低过头，因为她是华校学生。她的任务便是气势高昂地反叛，于是厚着脸皮高喊“把牢底坐穿”，理直气壮藐视一切。
　　那都是当年了，现在她在制衣厂朝九晚五，老板娘精明过人，她一份报告被退回来五次，慧明十岁生日那天还得去陪酒跳舞，也只得唯唯诺诺。办公室里大学刚毕业的小年轻都叫她宁姐，一口一声，她应得极自然。好像她生来就是宁姐，她没有做过学生程之宁。
　　其实她只得三十二岁，程之宁回过神来看电梯门上的自己，也是大姐的样子了。
　　不过十年，尘满面，鬓如霜。
　　直到两天前一个电话，新民早报一个记者说，要做一期专题，说说当时的学生反殖运动，她心突然一阵钝痛，头微微发昏，于是立刻回绝。但记者十分耐心，两次三番挂电话给她，甚至委婉地说，访谈报酬不菲。
　　她想到慧明破旧的校服，老师催着要上的补习班，有一些松动，在电话一头不说话。
　　记者的触觉何等敏锐，马上在这沉默里报出一个数字。
　　她沉吟半响，答应了。
　　转眼电梯已经到了27楼，竟是顶层蓝顶咖啡馆，环境极佳，之宁不知今天的记者不但文明，还那么有钱了。有年轻人自顾自地用吧台的钢琴弹慢调的肖邦，她看到他挺拔的背影，不由微微别过头去，只觉得刺眼。
　　招待领她到一个桌子，梁记者马上站起来：“卓太太是吗？幸会幸会。”她有些不好意思：“久等了。”
　　两人就坐，梁记者寒暄两句，单刀直入：“我们社里拟出版一本当年关于反殖华校学生运动的回忆录，其他部分的资料大概已经找全了。今天找卓太太来，是听说当年傅斯年先生和顾斐先生结识——，”他提到这两个名字，不由再坐正些，“竟是卓太太引见的。关于这段历史，官方上记录不多，所以想请卓太太谈谈当时的情况。”
　　之宁听后心头一轻，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情，所以连用词都带了历史教科书的冷静格调，知无不尽：“我们当时为了营救几个被英殖政府关押的同学，要找律师上诉，因为价格太高或者律师不愿意，一直找不到。我们有个同学的邻居，因为住房问题受到当局不公平对待，傅斯年先生当时担任公职律师，主动帮他打官司索赔，尽心尽责，可见是个好人，我们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主动找上门去。
　　她低头啜一口咖啡：“傅斯年先生当时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这些学生，我们商计了一下，一方面请他出面为我们上诉要求释放学生，另一方面贴海报联络其他华校进步学生在警局门口静坐示威。殖民政府当时疲于应付外乱，傅先生又多方设法施压，当局害怕闹大，这件事很快就解决了。自这件事后，我们就和他熟络起来，有什么法律常识上的问题都去问他，他也非常热心地帮我们解答，也不嫌麻烦，当时还看见过他的夫人，和两岁的大儿子，”她想起当年情景，不由微笑，“后来他表示自己也有意参与学生反殖民政治活动，希望我们能够介绍给他几位学生运动中出色的领袖人物，我有个同学刚好同顾斐先生认识，便引荐了当时已经是巴士工会领袖的他给傅斯年先生认识。后来两人意气相投，在８２５学生事件后开始共事……”
　　一直埋头速记的梁记者打断她的陈述：“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还请卓太太再仔细回想一下他们结识的过程，说得再详细些。”
　　再详细些。
　　她思考片刻，眼前突然晃进一束极炽烈的阳光，她慢慢地从一个一个事件名称中苏醒过来，想起那个夏天——老人们都说，十几年来，再没比这更热的夏天了——永远不会停止的蝉鸣，繁密的榕树叶，校门口挺拔瘦高的黑影……
　　那两个人，结识。
　　她微微眯起眼睛回忆，仿佛又被那个夏天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一般。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傅斯年，只觉得他实在生得俊朗，外貌华丽到眩目的地步，都不信他有什么真实本领。他一直静静地听他们在一旁策划讨论，偶尔插两句，确实不过是一个顾问。但他说起话来十分镇定，有条有理，极是犀利，打消他们许多不切实际念头，他们来往了几回，渐渐不敢小视他，真心敬服。之宁有时见他一个人坐在一旁，仿佛是在观察他们，又仿佛是在思索些什么，他们谈到深夜，他也陪着坐到深夜，客厅灯光打在他脸上，竟有些阴冷的味道，面上仍是一派闲适模样，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时不时弹一下指间烟灰，她看着看着，不由就有些心慌。
　　而之宁与顾斐相遇，就是她向傅斯年引见他的那次。那时她和另外两个学生会的同学在电车站台上等他，远远看见一个少年，眉目清秀，穿青布长衫，走到他们这群新派学生中来，不由呆住。顾斐见他们神色诧异，不好意思地笑笑：“刚从岳父家里出来，老人家作风旧派，才这副打扮。”宣传部部长林寅平打趣道：“我说呢，巴士工会领袖什么时候变成私塾先生了。”大家大笑起来，互相引见过了，便出发去傅斯年家里。她在后面跟着，心里却想：从前以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只是书上说说的。
　　但其实是那么耀眼的一个人，她想起第一次看见顾斐演讲，在学校破旧的大礼堂里，外校学生听说他演讲，都提前占好了位子，整个礼堂被慕名而来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学校只好把礼堂平日不用的门都打开了，让学生站在门口听，之宁就是其中之一。
　　前面不过是几个教授老生常谈，不痛不痒地评论一下时局，她听得无聊，站得累了，就略略向后面的臂膀靠去，臂膀的主人不以为意，大方地让她靠着。过了一会儿，顾斐上台，观众顿时骚动起来，有学生在下面喊他的名字和各种政治口号，而顾斐不过微微一笑，举手示意安静。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之宁只是远远看着，也不由对他风度大感心折，心里竟也激动起来，踮起脚想看得再清楚些，谁料跟她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推搡中她一个不稳，几乎跌倒，后面那副熟悉的臂膀，及时扶住她，她心中感激，回过头去对那人一笑：“多谢。”
　　那人大概大她两级，身材挺拔，看上去极是清爽，也向她一笑,两边酒窝若隐若现：“没事。”她脸上微微一红，赶紧转过身去听演讲，不敢再向后靠，却忍不住带些笑意。
　　演讲自然是极其成功的，结束时天已经快黑了，许多学生还恋恋不舍地留在讲堂，热烈地讨论。之宁听得浑身发热，步出礼堂去林荫道上吹风。她缓缓走着，想刚才的演讲，想学生会，想看过的那些进步书刊，心里突然有一种单纯的喜悦和骄傲，直想大声喊出来，又不敢喊，只是欢畅地笑，忽然听到身边有人问道：“你笑什么？”
　　她吓一跳，黑暗中惊疑不定，借着朦胧的月色，看清正是刚才那人，方才定神，又有些尴尬：“想刚才的演讲呢。”那人点点头，赞道：“不愧是顾先生，实在精彩。”又问，“你也是学生会的？我好像没见过你。”
　　她嗯了一声：“我是宣传部的。”他笑笑：“贵部办事得力，久仰久仰，我是外务部的。”她看见他酒窝，脸又有些发烫，幸好夜深，遮住了。
　　两人并肩同行，先聊演讲，又谈到学生会的事情，再说到时局，他批评当局软弱，又感叹中正学生会风气过于浮躁，办实事的人不多，开支也没有计算，只凭几个口号，办不出实事，连附近的四德女中都不如，十分不满。他不愧是外务部的人物，长期与各方周旋，口才颇佳，之宁不由听得入神。
　　快走到校门口，两人就要分手，他赞她：“真看不出你想法成熟，远胜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子，这样见识，在学生会里也少见的。”她谦虚两句，十分得意，又有些惭愧，因为那些论见，都是自己从进步书刊上直接搬下来的。
　　又走了一会，他突然问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忍不住缓缓低下头去：“程之宁。”他说：“我叫卓峥，卓越的卓，峥嵘的峥。”说罢大方地伸出手来，“程之宁同学，与你聊天真是愉快。”他离她太近，说话时吐气在她脖颈上，激起一阵颤栗，她也假装大方地和他握手，觉得自己连指尖都在发烫。
　　回家后便有些失眠，翻来覆去，只是傻笑，梦里都是朦胧的月色，和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娓娓道来，醒来时都带着笑意，但又不记得那个声音说了什么。
　　程之宁突然觉得自己和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也没什么不同，顿时羞不可抑，还是忍不住爬起来去照镜子，细细端详自己。
　　镜中人长发大眼，穿灰色睡裙，梳最普通的直刘海，一脸学生气，几点雀斑还未褪去，程之宁有些失望，从来没有人夸过她长得好看，最要好的朋友梁月盈，也不过赞她：“之宁你真是稳重。”
　　她放学后照例去学生会，上次顾斐演讲反应实在太好，会里准备请他再去南开作一次，让她设计海报。她已经设计过几次，江郎才尽，部里高年级准备大考，又只剩她一个。她盯着一张白纸大伤脑筋的时候，听到有人唤她：“程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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