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

　　她抬头，见是卓峥，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他微笑着说：“过来随便看看。”
　　他走过来看见她面前一片空白的宣纸，问道：“设计海报呢。”她点点头，和他说了情况，又烦恼起来，唉声叹气：“这次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低头想了一会，说：“不如我来吧。”
　　她推辞：“怎么好意思。”
　　他又笑：“为顾先生出一点力，应该的。”说罢拿铅笔就在一旁的草稿纸上画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男生这样爱笑的，笑起来还有这样深的酒窝。
　　她出神的时候他已经画完，给她过目，她看后惊叹：“这么好。”他说：“仓促间想出来的，你再改改，觉得好就用吧。”
　　之宁喜出望外，马上动笔在纸上勾勒出大体框架，然后上色，卓峥帮她取颜料，裁纸，忙上忙下，之宁很快完工，对他十分感激，他摆摆手：“不必这样客气。”
　　她想了一想：“我请你吃饭吧。”他不由失笑：“不过一张海报，哪里值得那么多钱了。”她脸有些发烧，仍坚持道：“那么我请你去喝汽水。”卓峥总算是答应了。
　　两人在学校小卖部买了橙汁，还像上次那样，在林荫道上边聊边走。又走到校门口，她突然想起来，问他：“怎么你不准备大考？”他随意地说：“我免考的。”她啊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卓峥从包里取出一本用白封皮包好的书：“上次你不是说喜欢果戈理吗，我这里刚好有他一本《小品集》，就拿过来给你看看。”她道谢接过，还是说不出话。他见她沉默，便轻轻地说：“我还约了人谈事情，先走了。再见。”
　　她也轻轻地说：“那么，再见。”
　　他转身走出校门，她看他背影，一样是中规中矩的校服，白衣长裤，藏青领带压在领子下面，他穿起来就那样挺拔。
　　她翻开书，看见第一页上写了一段话，“There is a fountain of youth: it is your mind, your talents, the creativity you bring to your life and the lives of people you love. When you learn to tap this source, you will truly have defeated age.”是他写的字，干净漂亮。
　　她向月盈打听他，月盈叫起来：“那个卓峥，天啊，那个全级第一的卓峥？隔壁班李婷婷都为他疯了！沈定源那老头子还夸他前途无量呢，”她兴奋起来，拖住之宁的手晃来晃去，拷问她“说说说，你问他做什么，有什么密情？从实招来！”她只是笑着摇头：“随便问问的。”月盈十分失望：“切，我当李婷婷终于要死心了呢”
　　两个月后月盈哇哇大叫：“程之宁你太诈了！”
　　到底学业繁忙，两人也没有太多时间在一起。不过是放学后卓峥在林荫道上等她，两人又去小卖部买了橙汁，并肩而行，聊到校门口。有时卓峥同学骑自行车经过他们身旁，推卓峥一下，调侃两句，之宁红着脸低下头去，卓峥笑着损回去，待人走后轻轻拍她手：“别理他们。”之宁忍不住笑起来，。
　　心里不是不得意的。
　　那时英殖政府大力打压□□运动，中正和其他学校联合抗议，卓峥为此奔波，四处开会组织活动，他们两个连周末出去的时间都没有。有时学生会开庆功会出去吃饭，他特意走过来同她坐一桌，旁人起哄，留他们两个在一张桌子上，他也不在意，帮她把鱼骨挑干净了，挟一块鱼肉在她碗里。这样，便算是一起吃饭了。
　　他毕业后去工会里任职，干得起劲，比从前还要忙，但每周五还是在那条林荫道上等她，风雨无阻。见面也多谈些工作上的事，局势越来越有利，他十分兴奋，说起会里：“在顾先生手下办事当真痛快，觉得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劲一样。”又问学生会情况。她渐渐能独当一面，职务越做越高，和他说起来有些小小的骄傲。他也十分高兴，说：“之宁，你在书里看到的那个世界，离我们不远了。”她仰头看他，他深深的酒窝里盛着无限的憧憬和希望，眼神极是自信。
　　她心里十分开心，想起他写在《小品集》上的那段话，心想，他们的青春不会死去，因为无悔。
　　他还是借她许多书，每本书里都夹一张纸条，抄录一些他觉得好的句子。她把那些纸条一张一张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林荫道旁种着榕树，她便捡些榕树叶放在盒子里，闲暇时拿出纸条来一张一张的读，纸上都带着木叶清香。
　　有一次他借她书，竟又是那本《小品集》。她有些奇怪，却看见他眼神，含蓄而热烈。她不敢再说什么，默默地回家了，一路忐忑不安。
　　打开书一看，照例是第一章处夹着一张纸条，竟是古诗：光景不待人，须臾成发丝。当年失行乐，老去徒伤悲。
　　但她知道后面的句子：持此道密意，毋宁旷佳期。
　　是李白的《相逢行》，她和他说过，自己喜欢李白。
　　这是在求婚了，莫旷佳期，莫旷年少。
　　她是单亲家庭出身，母亲一向不大管她，看她兴兴头头买书回来看，一天到晚在外面和会里同学野，也只当少年人爱折腾罢了。但见过了卓峥，母亲却对她说：“我看这个人，不太安分呢。”之宁十分认真：“我相信卓峥，他会好好待我。”
　　“不是说这个，”母亲欲言又止，“锋芒过露，我怕他今后出事。”想了想又说，“不过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就好好地过罢。”
　　婚后才第二年，卓峥就出了事。
　　她清楚记得７月１８日那天，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监狱外人山人海，都在等顾斐出狱。唯有她一个，是在等卓峥，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顾斐出狱时所有人都在欢呼，她左看右看，却看不见卓峥的身影，不由慌了身。待群众随顾斐去听他作出狱演讲，人群散开一些，她才才远远地看见卓峥慢慢走出狱门，她踉跄着迎上去，鬓发散乱，样子狼狈，呜咽着，紧紧握住他的手。
　　卓峥脸色并不十分灰败，只是原先明亮的眼睛失去了焦距，似乎不知道看那里好，人有些呆呆的。她小声地哭泣：“卓峥，卓峥。”她那时怀着慧明，身形已显，他低头看着她肚子，怔怔地，良久，才低声说：“对不起。”
　　她在泪眼里像少女时代一样抬起头看他，见他闭着眼睛，留下两行泪来。他身形依然挺拔，但之宁知道，有些东西，他已经永远地落在监狱里了。
　　很快卓峥就被开除党籍，他也不说些什么，只是努力地出去找工作养家，之宁怀着孩子，花费极大。他白天做文员赶报告，晚上回家还替别人抄录东西兼职，之宁有时看着他弓着背在昏暗的台灯下，抄录两千字十块的文章，突然背过脸去，只觉酸涩，却哭不出来。
　　夫妻俩经常相对沉默，因为累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们谁也没有勇气再去回忆青春，勇气早被消磨尽了，更何况他们这一代的人，都默契地把往事抹去，被背叛和欺骗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一个平庸的上班族有那样激烈的青春似乎也是很难堪的。
　　她想，十八岁毕业，二十岁结婚，二十二岁生子，看上去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但她和他都知道，他们这一生，已算完了。
　　此生自断天休问，谁忆当时年少，气吞万里如虎。
　　之宁陷入恍惚太久，梁记者试探着叫她：“卓太太？”
　　她微笑，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如此失态，几乎落泪：“没有事，抱歉。”
　　她又思索了一会儿，把前因后果想了想，再加些细节说了一遍。说到末尾，她补充道：“我记得，那时顾斐先生和傅斯年先生一见如故，两人一直聊了三四个小时，时常拍掌大笑，十分投契的样子。”
　　梁记者结束完速记，翻一遍记录，十分满意：“卓太太，谢谢你。”说罢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给她。
　　她平静地取过信封道谢，小心地放在皮包夹层里，离开。
　　结束访问的时候已经８点多了，她回到公寓，一开门，慧明扑上来缠住她：“妈妈妈妈，学校今天发了新校服，我穿给你看。”卓峥本来疲倦地倒在沙发里休息，见她回来，支起身子笑笑：“回来了。”
　　她点点头：“今天加班。”说完哄慧明去做功课，上楼去更衣。
　　她在楼梯拐角处回头看她的丈夫，他正在看电视剧，时不时笑笑，酒窝成了一条窄窄的沟，突兀地在脸上抖动。
　　之宁努力地仰起头，看到昏暗的天花板上，几只小虫盲目地乱飞着，突然克制不住，蹲在地上，无声无息地大哭起来。
　　光景不待人，须臾成发丝。当年失行乐，老去徒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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