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女王

　　一百一十五、卿园旧识
　　沅陵的街道不同云城，夏初的青石板路已经带着惯常的润意，在艳阳隐忍下，反着晦暗不明的光影。
　　宁向卿一手扶着随身携带的佩剑，一手牵着夜澜，随着人群往前走，听见她问人多，解释说平常不是这样，这是碰上一个月一次的赶集。
　　赶集，就是大市集，一个月一次，是有钱有闲的人都出来玩耍、补充物质的日子，这是北方城市没有的经济活动。
　　这个月的赶集碰巧遇上过节，更是热闹。
　　江南到底远离政治中心，又惯常安逸，只看如今的沅陵，完全看不出灾荒的痕迹，也看不出瘟疫曾经来过，更看不出战争近在咫尺。这里民风开放得多，在街上闲庭信步的年轻貌美的男子随处可见。当然，相比独自闲逛，他们更多的是跟在妻主身后。仔细看不难发现，跟着妻主出来的个个都佩戴着各种象征被宠爱的信物，还都是“闺蜜”出品。
　　不过夜澜无暇关注这些，在她看来这不过是江南盛行宠妾，所以江南的男子不似江北的男子那般辛劳无助，目光呆滞，尽是绝望而已。出门在外她只觉得人群拥挤，早知道这么多人，她就不出来了。不过宁向卿兴致高昂，她不忍扫兴，才跟着他在人群中穿梭。
　　虽然沈默儿和宁向卿都让她好好考虑一下造反的事情，二人却都没有给她那样的闲工夫，及至这会儿看到这江南的市井民生，熙来攘往的百姓，这个念头才又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闪，就过，了。
　　何必造反呢？这里比她曾经生活的地方温柔多了。
　　忽然想起二十一世纪的日常，夜澜下意识摇头，也许是因为女子为尊，女人治国，而女人更善于容纳而非攻伐，所以这里其实真的很安逸，作奸犯科的都是少数，连江湖恩怨都少，在这里，真正过得不好的，其实只有被无限压迫毫无人权的男子而已。

　　慢慢的有人认出了宁向卿的佩剑，进而认出他，一传十十传百，街上的男人们开始自发驻步退后，给他让路。
　　“你还真受欢迎！”道路越来越宽敞，夜澜自然发现了这点异常，酸溜溜的嘀咕了一句。
　　宁向卿哈哈大笑，张扬而肆意，惹得众人都看他，他却不以为然，意气风发的模样和初出茅庐时全然不同。他拉着夜澜的手狠狠亲了一下，道：“他们给你让的！”
　　哪儿是给他宁向卿让路！只是因为看到他，大家都知道与他一同出现的定是他的妻主，如今还有谁不知道云梦山庄的小少爷嫁给了谁，做了谁的妾室呢？她可是丞相府的二小姐，南巡钦差，是江南人供奉的神！
　　街上的人都在给她让路，也在追逐她！
　　而这么了不起的女人是他的妻主！
　　光想着这事，宁向卿就能用自己的尖下巴给天空戳个窟窿！就是这么骄傲，他凭什么不骄傲！
　　如今的他，再不惧怕任何目光打量，面对任何目光他都能坦然以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她改变了他，给了他不曾知晓的自信。
　　“澜儿！”少年人喜形于色，欢喜了，他就乐呵呵的冲她笑，唤她的名。
　　“发什么神经！”夜澜却心有余悸，她不想带孩子，可身边确实一堆“孩子”，无论像不像孩子的都能被她宠让成个孩子。
　　“我好高兴！”
　　“哦……喂！”夜澜话音还没落下，就被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拦腰抱起，兴高采烈的飞奔起来。
　　夜澜轻轻拍了一记，没用，只好翻着白眼，想着自己的底线怎么越跑越远，乖乖的窝在他怀里。
　　抱吧抱吧，既然他喜欢，那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底线，跑了就跑了吧，要来何用呢？
　　他跑得很快，抱着她的双臂却很稳，舒服得人只想睡。夜澜索性闭上眼睛，休息一下。
　　再睁眼入眼是一片蔚蓝的天空，身下是葱翠的草甸，不远处有涓涓水声，水天相接处还有青葱远山，山顶建筑若隐若，很有些仙飘飘的意味。夜澜暗赞是个“天为盖地为庐”的好地界，依山靠水的，在这里养老也很好。
　　当然，还是花凹更好。只是花凹是别人的地方……想起那个别人，夜澜觉得那个“第一公子”很奇怪，花凹也很奇怪。那里分明是父姓传承，殷才是他们的姓。花凹的男人也没有出嫁的，百年来，只有女人进入花凹，与花凹之主生下子嗣。
　　花凹甚至没有女儿，只有儿子。
　　这很奇怪，与这世道格格不入。虽然殷靓和沈默儿都说花凹避世，并以此为由掩盖他们不同旁人的心性，可仔细追究的话，很多细节都说明花凹对女性并没有世俗的生殖崇拜，只有基本的尊重。
　　不……也许连基本的尊重都不算……细想种种，夜澜愈发觉得不同寻常，单看沈默儿对她，就可以肯定花凹对女性并没有玄天大陆上的男性对女性的那种尊重，他对她只是平视相处而已。
　　殷齐……夜澜很好奇，那个传说中的玄天第一公子，花凹第一任主人，伟大的女王独孤白映之影，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澜儿，你醒啦？！”宁向卿从天边而来，抱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见夜澜醒了，他哒哒跑来，道：“看，鱼！”
　　夜澜却受不了鱼腥味，捂着胸口扭头要吐。
　　宁向卿扔了鱼加速跑来。
　　夜澜却被他一身鱼腥味冲得直往后退：“你别过来！”
　　“澜儿……”
　　“你抓了多少？”
　　“没，没多少……”宁向卿扎着双手站在那儿不敢动，讪讪道：“沈哥爱吃鱼，我就……多抓了几条……”
　　“这河里很多鱼吗？”
　　“不是河……”宁向卿偷偷瞟她，见她反应没那么激烈了，慢慢走向她，道：“这里是卿园，卿湖其实是个水库。我娘说将来——”声音戛然而止，他不说了，又乐呵呵的看着夜澜笑。
　　夜澜不懂他这笑是什么意思，可他笑得好看，傻里傻气她也喜欢，就不嫌弃他一身鱼腥气了。
　　“将来怎样？”
　　“没什么。”
　　“还有小秘密了？”夜澜哼了一声。
　　“娘原本备着说……万一我嫁得不好，她就把我买回来，照看这园子。”宁向卿忙道，他才没有秘密呢！
　　“……”夜澜默了，妾室没有嫁妆。她已经知道宁小雅原本给宁向卿预备的那些的嫁妆，全都换了名目送去夜府，如今云梦山庄也只差改名字而已。宁小雅不合常理的所作所为，其实只是希望夜澜能看在钱份上能长情些，哪怕将来有了别人也别忘记宁向卿。可她再甘心情愿倾囊相赠，也要对不确定的将来防一手。
　　这卿园，正是宁小雅给宁向卿预留的最后一步路。
　　他却带她来这里。
　　“不知道说你聪明还是傻了！”夜澜嘟囔着，反手牵着宁向卿往卿湖走。不过无论聪明还是傻，她不会让他走这一条路的，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娘她只是担心我……”宁向卿还有些不安，怕自己说错了话。
　　“当娘的，哪儿有不心疼孩子的？”夜澜却不打算追究宁小雅的“小人之心”，无所谓道：“孩子都是娘身上的肉，十月怀胎的情分，哪儿那么容易割舍！”
　　“？”宁向卿挠头，想想宁小雅对自己的好，他不再多想，又乐呵呵的额，指着远处那延绵山脉上若隐若现的山峰，道：“那是神女山，好看吧！不过只能看，不能去。”
　　“哦？”
　　“因为里面有妖怪！”宁向卿神神秘秘道：“我娘说的，我们这儿都这么说！”
　　“怎么讲呢？”
　　“无论男女，进去就没有出来的！”宁向卿道：“所以咱们这么看看就好。”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呀！”夜澜看着那住着神仙样的地方，若有所思。
　　“这话不对！”宁向卿摇头，一派天真道：“澜儿最美，也最好，一点也不危险！”
　　“哦，那你头一次看到我，跑什么？”夜澜抓住话头，追着宁向卿，挠得他咯咯乱叫。

　　卿湖边，雷蒙正指挥弟子搬鱼，那架势就像要把这卿湖捞空一样。
　　“怎么能这样！”夜澜无语死了，忙让雷蒙住手。
　　“主子！”见了夜澜，雷蒙先上前行礼，而后道：“宁爷的意思是带不走，干脆——”
　　“不行不行。”夜澜暗道宁向卿就是个傻子，立刻让雷蒙把湖里的活物放回去，对宁向卿道：“你不喜欢这园子就给我还不行！”
　　“喜欢啊！”宁向卿喜欢，否则他怎么会带她来这里！不过……他认真道：“不过，既然你喜欢那它就是你的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没有的就抢来给你。”
　　“……”这样的话听多了，夜澜早有了免疫，并不当真，更何况她要的并不多。
　　她想要的已经在她身边，属于她了。
　　她玩味的看着脸红红的人儿，打趣道：“你就这么急着跟我回云城？”
　　“……你！你欺负人！”宁向卿被逗急了，跺着脚跑开。
　　“好好好！”把人惹急了，夜澜乐不可支，哈哈笑着看着雷蒙指挥人干活，只觉得日子就这么过，真是不错。
　　就很好了。
　　她有爹，有他们，还奢望什么的话，就是她不知足，不识好歹了。

　　“嗯？”忽然，夜澜指着人群，道：“她们……”
　　她不会认错人，不远处搬着鱼篓来回走动劳作的人，那不是“七彩圣人”母女吗？她们不是不告而别，早就走了吗？怎么在雷蒙手下，还大材小用，在这里干捞鱼、搬鱼的活儿？
　　门派都不管了吗？
　　“她们怎么回事？”夜澜问。
　　雷蒙显然知道她要问什么，招手让二人过来见礼，解释道：“小人带队搜玉人帮时，遇见她们，她们又甘愿——”
　　“你们甘愿？”夜澜怎么这么不信呢？刚认识的时候，这母女多么嚣张，多么骄傲的人物啊！怎么可能甘愿在这里做苦力？！
　　“发生了什么事？”夜澜问，在夜澜想来，她到底不顾她们意愿骗她们给木槐解过毒，所以她对这二人始终有些心虚，关心道：“你们怎么没回门派？”
　　二人讪讪，行礼后就木愣愣站着，具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听见夜澜问话，却都不回答，心思不知道飘哪里去了。雷蒙从旁催促，大舍人才猛然回神般，敷衍道：“东家有心，不过小人门派本就我母女二人，已经解散了。能这样就很好。”
　　小舍人也是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道：“没什么事，小的们就干活儿去了。”
　　“……哦，那，那你们去忙吧……”夜澜万分不解，但人家不愿意说，她也莫可奈何，只是心中忍不住唏嘘，怎么就成这样了？两人心神涣散的模样，和先前警惕锐利的模样，实在天差地别，判若两人。
　　待二人走远，雷蒙才道：“主子不用管她们。”
　　“这是什么话？”夜澜道：“一门之主呢！”
　　“那也经不住她们那么折腾！”
　　“你知道什么？”
　　“听说二人嗜倌儿，纵欲过度，一身武艺都荒废了，连门派的镇店之宝都当了嫖倌儿，”雷蒙满眼瞧不起，捂着嘴小声对夜澜道：“她们才回去就被门派的人赶出来，随后门派就散了，如今世上再无七彩舍人。”
　　“哈？”怎么会这样？夜澜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那柄被大舍人宝贝得不得了的短剑。
　　那宝贝竟然被当，做了嫖资了！
　　可惜了。
　　“如今二人靠接些没人做的散工度日，却还是死性不改，每日一领到工钱就去玉人坊。”雷蒙撇着嘴，对这母女是万分看不上，道：“谁敢用这样的人！我也是看着往日情分，才通融一二……”
　　夜澜想不通，远远的看着那母女二人，只觉得恍如隔世。二人却不知被看着，见四下里无人，捡几条不再动弹的鱼苗揣进怀里，旁若无人的继续劳作。
　　“……”夜澜还是不懂，怎么会这样呢？
　　“她们去玉人坊？”那不是她家里的倌儿楼吗？
　　“是呀！”雷蒙啧啧道：“不过谁不去玉人坊呢？那可是拔尖儿的销魂地儿！”
　　“你也去？”
　　“……”雷蒙自知说漏了嘴，生怕被追究，忙道：“主子放心，绝对没有耽误——”
　　“玉人坊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这……”雷蒙暧昧的冲夜澜笑笑，道：“主子就别笑话我了，我只是去见识了一下，可点不起里面的倌儿。听说那里的倌儿都是特别调教过的，格外有劲儿。不过再好的倌儿，也比不得几位爷——”
　　“拿什么比呢。”这话夜澜就不爱听了，竟然拿倌儿比她的心肝儿们！哼！摆手让雷蒙忙自己的，她要散心的情绪到底被打扰了，找到又下水玩儿的宁向卿，二人离开这卿园。
　　有意无意的，她走向倌儿楼集中的地方，找到玉人坊，却不进去，只在玉人坊对面的茶楼要了个正对着玉人坊的位置。这一观察不得了，夜澜轻易从流水般的嫖客们当中看到无数熟悉的面孔，正是先前跪在她面前称“盟主”的武林豪杰们。
　　没想到这些人家里夫妾成群，还要出来嫖！
　　更没想到“玉人坊”的生意居然这么好！大白天的，整条花柳巷上，只有玉人坊门庭若市。
　　里面的倌儿到底有何不同呢？
　　“澜儿，看！”宁向卿忽然指向侧门。
　　夜澜才发现那里还有一个门，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七彩舍人”母女竟然在侧门外等待。
　　“这是什么意思？”夜澜没想明白，难道这里的客人分三六九等，从不同的门进去会有不一样的待遇？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哪儿都有的就是等级分明。
　　等级之分有之，只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倌儿楼的规矩一向是正门走客，花钱买伺候的人，后门走奴，端茶递水伺候主子的人，有生意往来合作关联的人，才走侧门。
　　所以倌儿楼里，真正分三六九等的是侧门，给倌儿们裁衣制裳的走侧门，送胭脂水粉的走侧门，教习倌儿诗书艺伎的也走侧门……那母女站着等的侧门，是最低最小的那一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