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之城

　　砂宅辞，原本是个隐居深山的道士，身边只有两名徒弟一起修行。
　　二十二年前，砂宅辞出山，路上遭遇大堤决口，数万人流离失所，无数孩子顷刻间成了孤儿。砂宅祀就是其中之一。
　　她当时被奶奶放在一块浮木上，随水飘到了岸边，被砂宅辞救下。为了照顾砂宅祀，也为了挽救更多无辜的生命，砂宅辞留在当地做志愿者，帮助当地人推算天气，预测决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谎称自己是个地质学家，并且准确预言了数次较大的降水灾害，帮助当地治理水患。
　　这期间，只有十一二岁的砂宅祀被送去医院，由于她伤势较轻，且小小年纪就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很快成了医院里最受欢迎的小护士。
　　然而九月初，在遇难者名单上，砂宅祀看到了自己一家人的姓名——包括刚出生的小表弟。
　　成了孤儿的砂宅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她跌跌撞撞跑到大堤上，正要投水，又遇上了砂宅辞。而砂宅辞就像是特意来等她的一样，带着砂宅祀回了自己隐居的道观，并将其改名砂宅祀。
　　原来，出山之前砂宅辞就在梦中收到师父的嘱托，让他在特定时间经过特定地点，收留随浮木飘来的女孩，这女孩与他有师徒缘分。而托梦的师父已经闭关十数年，只通过梦境与徒子徒孙交流，且算无遗策。

　　到这里，我们三个都很疑惑：砂宅祀说自己的经历与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但是我们没有打断她，继续耐心听。
　　砂宅祀接着就讲到了阴婚的缘由。

　　砂宅祀在山中随师父与师兄弟一起生活了四五年，直到2002年底。
　　那年腊月初，砂宅祀朦胧之中梦见了一个须发全白面容慈祥的老人。老人没有开口，但砂宅祀直接感应到了他要传递的信息：2003年端午，亓慕容；五月廿八，胡蓉蓉。六月初六，结阴婚。
　　砂宅祀从梦中惊醒，这句话深深印在脑海之中，她立刻去找师父砂宅辞讲述了这个奇怪的梦。
　　砂宅辞听完之后一声叹息，做了几件奇怪的事：他先给自己的另外两个徒弟写了邀请信，让他们去自己的师弟的道观继续修行。然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每三天才开门进食一次，每六天沐浴一次，每十五日还要进山吐故纳新一次。
　　直到农历四月下旬，砂宅辞将自己的全部家当收拾好，带着砂宅祀离开深山，前往江南省的胜利镇，在五月初三那天找到了亓家人。
　　当时，亓慕容还身体健康，精神抖擞。
　　亓慕容是镇上一所学校的副校长，他原本是汉语言文学和教育专业的高材生，被胜利镇高薪聘请回来提高学校教学质量的，因为年轻有为又阳光帅气，立刻成了镇上未婚姑娘们心中的理想男友首选。
　　亓慕容家的亲戚分散在不同省份，在胜利镇这个以升、归、胡、川为主要宗族的小镇子上势力不大，但是亓家开办的工厂是胜利镇支柱产业，因此亓家人也很受尊重。
　　对于砂宅辞说的，亓慕容将在端午节死亡的事，亓家人不仅不相信，还觉得太晦气，于是将砂宅辞师徒二人赶出镇子。
　　五月初四，砂宅辞师徒又去了青云村找胡蓉蓉，但他们发现青云村叫胡蓉蓉的女性足足有二十多个，上至古稀老人，下至蹒跚学步的女婴，都有叫胡蓉蓉的。无奈，砂宅辞起了一卦，算出升家媳妇胡蓉蓉，近日有大劫。而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可是当天我的母亲去市里产检，检查结束之后就直接住在市内，并未回村。
　　而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五端午节，砂宅辞身上的现金已经所剩无几，他正准备前往附近道观小住，从胜利镇来人了。
　　亓慕容，忽然从高楼上摔下来，死不瞑目。
　　预言应验了，亓家人这才意识到两天前被自己赶走的道士有点真本事，立刻恭敬得将砂宅辞师徒请回去，奉为座上宾。
　　砂宅辞沐浴静心之后这才说明了来龙去脉：亓慕容的死，是注定的，他前世受到亓家人的照顾，为报恩而生，如今为挡灾而死。
　　亓慕容的父亲亓明贤强忍悲痛回忆起儿子出生前的种种，突然明白砂宅辞话里的含义。
　　亓慕容出生之前厂子资金周转不灵，一个会计勾结经理贪污大量存款潜逃。银行担心厂子挺不过这一劫，原本商量好的追加贷款不仅不批，还要求亓明贤尽快偿还之前的贷款。
　　亓慕容出生那天亓明贤在医院的角落里抽烟，为筹钱的事发愁，忽然看到一个老人落水呼救，他立刻喊人前去帮忙。
　　谁知那老人正是潜逃的会计的父亲，而会计是被经理逼迫同流合污，本就内心不安，自己父亲生病住院，他实在牵挂，那天偷偷回到医院探望，可病房里没有人。会计的父亲去河边散步了。不料因为病痛失足落水，被亓明贤所救。
　　会计感激对方救命之恩，下定决心自首，交出赃款还举报了经理。同时亓明贤仗义救助仇人父亲的事被媒体传播开，引发社会一致赞赏，厂子的正面形象树立起来，一些老主顾追加订单，两家之前不愿放贷的银行也批准了贷款，厂子起死回生。
　　如今亓明贤想来，这些事都是因为亓慕容的出生带来的好运。之后二十多年，厂子的经营顺风顺水，就算遇到危机也能顺利化解。
　　前几年亚洲经济危机前，亓明贤准备与香港的商人合作，万事俱备，就差签订合同，临出发前亓慕容突然高烧不退，哭着喊着不让父亲走，亓明贤在事业与亲情之间选择了后者，在家照顾亓慕容足足半个月。半个月中香港股市一泻千里，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影响全球。当初准备合作的商人一夜之间债台高筑。如果那份合同签订，不光厂子不保，亓家也要一败涂地。
　　这又是亓慕容带来的好运。
　　可是，现在亓家究竟遭遇了什么，竟然要用亓慕容的死来挡灾？亓明贤宁可全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也不愿失去自己的儿子。
　　可砂宅辞告诉他，这些都是注定的，不可更改。但是亓慕容还有一段姻缘没有了结，只要帮他完成这份心愿，下一世亓慕容与父母的缘分还能继续。这份心愿，就是结阴婚。而对象，正是胡蓉蓉。

　　“我母亲？”我很诧异，“可是，我从没听说我母亲与亓慕容有什么联系。”
　　“这就是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砂宅祀低头道，“师父当时什么都没有同我说。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重要。总之，提出结阴婚的人并不是亓家，也不是胡家，而是我的师爷与师父。但是究竟为什么，除了他们，再无第三人知晓。”
　　司兰噘嘴：“可惜他们的灵魂都不见了。不然我一定能问出来——对啊！你师爷呢？他还健在吗？如果也去世了，有他的遗物吗？”
　　砂宅祀摇头：“我从未见过师爷，更不知道他的所在，因此师爷是死是活，并不知晓。”
　　“但，总还有一线希望。”赵影来对此比较乐观。
　　我问：“结阴婚时发生过什么让人注意的事吗？”
　　砂宅祀摇头：“很顺利。但是，我们没想到就在师父和我离开之后，发生了意外。”

　　阴婚仪式结束之后，砂宅祀又梦到了师爷。这次师爷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地方，这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适合隐居。半山腰处还有一座破败的小道观，虽然很久无人居住，但是设施一应俱全，稍微打扫一下就能使用。
　　砂宅祀醒来之后，并没有立刻去找砂宅辞，而是自己起了一卦。
　　自上年末第一次梦到师爷之后，砂宅祀隐约感觉到师父变了。原本砂宅祀只做些清扫洗刷之类的杂事，另外的师徒三人在修行结束之后轮流教她读书学习，但从没教授其他功课。但是自梦醒之后，师父闭关时就让砂宅祀背诵一些佶屈聱牙的古文，如果背得不用心还会惩罚她用凉水冲刷后背。
　　砂宅辞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平时就像石塑一般无悲无喜，但是自砂宅祀做梦之后，砂宅辞就开始急躁，总说些“时间不够了”“至少再给我五年”之类的话，并对砂宅祀的要求越发严格。
　　砂宅祀感觉，自己做的那个梦，内容是关于亓慕容和胡蓉蓉的，但做梦本身的象征意义，是关于师父的。
　　她怀疑，师父要出事了。所以师爷选择与自己，而不是师父沟通。
　　半年来，师徒两人并没有直接谈起这件事，砂宅辞教什么，砂宅祀就用心学什么，她天资聪颖又心无旁骛，很快就得到了师父的认可。
　　砂宅辞也逐渐平心静气了。
　　可砂宅祀还是不能放松。她愈发确信，师父几年内就要离开自己，到时候自己必须能独当一面。
　　所以，这次做梦之后，砂宅祀并没有立刻去找师父，而是先自己算了一下。
　　梦中展示的地方在胜利镇西北处一座山中，卦象还显示有动迁、乔迁新居之意。
　　砂宅祀去找师父，将梦的内容一五一十描述，师父没有解释，问她怎么想，砂宅祀老老实实回答，她认为两人应该搬过去住。师父沉默片刻，也同意了。

　　听说师徒两人定居在离家不远的山里，亓明贤特意亲自开车送两人过去，见道观破败，又安排了施工队加以修葺，还扩建了道观——而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就是当初道观的位置。
　　“我说这里的气氛不对呢！”司兰恍然大悟，“这么说一直盘腿坐在西北角的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就是以前道观主人的灵魂咯！”
　　砂宅祀的脸上略过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叫六喜道人，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不过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三百多！”司兰若有所思，“那一定是修为极高的道长，不然不会现在还残留能量被我看到。”
　　不过六喜道人与亓家和我母亲的事没有关系，我也不想知道他和七喜饮料是不是有亲戚，于是砂宅祀继续说当年的事。

　　道观修整花了半年时间。这期间，砂宅辞已经听说了亓家接二连三发生死亡事件，但是他并没有找到原因。
　　因为棺材是他主持着封起来入土的，如果有人动了，他能感觉到。且坟墓里的两人的灵魂没有波动，因此砂宅辞觉得与阴婚无关。
　　但是死亡事件越来越多，到2006年初，亓明贤也惨死家中。他被硕大的水晶灯整个砸下来，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砂宅辞召开了解厄大会，就在扩建后的道观里。
　　为了筹备解厄大会，砂宅辞亲自设计了这幢建筑，也就是说，这个看起来受到西方基督教影响的十字架洋楼，出自一个道士之手。
　　但砂宅祀解释，这并不是一个十字架，而是木剑，东西向的是剑身，两翼为剑柄，剑尖所指的方向，就是亓慕容坟墓的位置。
　　木剑被命名为砂宅剑，后来亓家人直接将这座宅子称为砂宅家。
　　8月24日那天恰逢中元节，亓家的幸存者中的一部分聚集在此处，开始解厄大会。
　　8月24日凌晨零时，砂宅辞进入三楼阁楼闭关。
　　三天后。砂宅辞没有按时从三楼阁楼上下来，砂宅祀上楼查看，发现师父心脏中剑，已经死亡数天。
　　警方解剖了尸体，认定死亡时间是70小时到68小时之前，也就是闭关之后不到四个小时之内，砂宅辞被害。
　　当年警方认定凶手就是这座宅子里的其中一个人，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痕迹，被害人与嫌疑人此前都是陌生人，没有利益纠葛，唯一与被害人熟悉的砂宅祀又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她作为砂宅辞的徒弟，一直在亓家人之间周旋，或帮他们答疑解惑，或者宽慰人心，一刻不得空闲。
　　案发现场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密室，最后警方给出了自杀的结论，结案了。
　　砂宅辞生前签署了器官捐献书，希望自己死后眼角膜、心脏等器官能捐献给需要的人。可惜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
　　解厄大会以砂宅辞死亡，诅咒延缓十年的结局告终，砂宅祀埋葬了师父之后返回自己家乡，在那里收留了一个弃婴，就是彘儿。可她与师父不同，非但没有选择隐居，反而四处活跃帮人排忧解难赚取报酬，在一些特殊的圈子里小有名气。
　　直到十年之后，再次与亓家人聚集到这个砂宅家。

　　听完砂宅祀从讲述，我脑海中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佐藤沙世子的故事怎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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