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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苏氏爵府的门口,墨少丞站在那里。他瞥了一眼黑蓝的天色,十指交叉放在身前,右手的食指不停敲打着左手手背。
苏府的侍从请了几次让他进府里等,都被他拒绝了。
他要在这里等,等着亲眼看见虞薇薇回来。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人,这个女人还是头一个。
一阵铜铃声渐近,带着蓝色海浪家徽的马车踏着月色驶来,披着精美马具的高头大马准确地在苏府门口停了下来。
墨少丞交叉的十指紧紧一扣,松开了双手,斜眼瞟向车厢处。车厢里没有丝毫动静,马车的主人似乎并不着急出来,即便车夫已经跪倒在地喊着太子殿下的名号。
轻挑起嘴角,墨少丞继续等着——里面的人有本事一直不出来吗?
半晌,门帘打开,苏澈悠闲地走下马车,抖了抖洁白的衣襟。
“听说太子殿下被国主留在王宫中,罚了面壁思过,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
他慵懒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刺耳。
墨少丞哼笑一声:“苏爵爷有本事,通风报信的速度我佩服至极。”那夜他被国主急召入宫了,就是因为苏澈派人去国主那里告了他的状。
太子妃出事,国主很生气。
“让太子妃受了委屈,是我的错,自该受罚。今日我来,就是为了好好安慰薇薇。她呢?没和你在一起吗?”他径直走向马车。
苏澈朝他笑了一瞬,回身撑开车帘,扶住里面伸出的那只女子的纤纤素手。
虞薇薇出来了。
带着一副平淡疏离的表情。
墨少丞摆出的温和眸光里夹杂着一丝诧异。眼前之人从头到脚的装束都与他在庆典上见到的女子不同,甚至连香膏的味道都不一样——
倒不如说,此刻她身上香膏的气味强烈到可以掩盖住一切原本的味道。
墨少丞嘴角的笑容深了些,他朝虞薇薇伸出手:“来,我来扶你,我也该尽尽为人夫君的本分了。”他是挡在虞薇薇与苏澈前面的,客气的话带了半分强迫的意味。
“这么晚回来,去哪里了?”他问。
虞薇薇自然地往前走了一步,扶在他的手上:“家里无聊,表哥带我出去散散心。”她随着墨少丞的步伐迈过苏府高高的乌木门槛,足下那双坠着淡蓝流苏的绣花鞋一尘不染。
有意思。墨少丞盯着她走路毫无异样的双脚。
“这么辛苦地忍着,不难受吗?”他停下脚步问虞薇薇。
他的忽然驻足让前行的虞薇薇猝不及防地改变了步伐,她正要落地的那只脚一侧的膝盖不自然地弯了一下。
“难受……什么?”虞薇薇仰头看他。
墨少丞的目光从她脚上移开,仔细看着她睫毛颤动的水润双眸。这双隐忍的眼睛像含着一潭清泉。
“这么紧张做什么?”他拿出绣着太子名号的帕子,替虞薇薇擦着额头细细的汗珠,“我是说,这么热的天,你衣服穿这么厚,不难受吗?”
虞薇薇躲闪了他的注视,低头“哦”了一声。
墨少丞将帕子放在虞薇薇手中,指尖拂过她因干涸而纹路深邃的双唇,凑到她飘着碎发的耳旁道:“明日,我来接你回东宫。”
说罢,他冷眼看了下苏澈。
他本来想今晚将她带回去的,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夜色忽然阴暗,遮掩着虞薇薇颤抖的身影。
**
当虞薇薇僵硬着身体看向大门口的时候,墨少丞离开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表哥……”她用求救的眼神看向苏澈,却对上了苏澈盈满悲伤的眸子。一时间,她想说的话如骨鲠在喉一般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是那么看着苏澈。
苏澈扭过头去,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表哥不是去跟国主提过退婚的事了吗?看来没有成功啊……他是因为愧疚才开不了口的吧……
脚底传来的一阵阵疼痛让虞薇薇身上冒着冷汗,她在原地站了半天,直到春桃哭着问她怎么了,她才醒过神来。
她怎么了?脚太疼吗?不是,只要不走路,她的脚没那么疼。
脚已经包扎过了,从神殿出来以后苏澈就急急地去买了金创药替她包扎过。这一身的新衣服也都是苏澈临时置办的,就为了替她遮掩过墨少丞的怀疑。
可是有什么用?她还是要被带回东宫去,那个她一刻都不想多待的地方。
被春桃扶回屋内躺了半晌,虞薇薇终于还是接受不了要回东宫这件事,她在黑暗中爬起来,拖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走去找苏澈。
她敲响了苏澈的房门,却发现表哥不在屋里。虞薇薇想了想,走向苏氏祠堂。
那里果然亮着灯火。
苏澈跪在里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经常看到苏澈跪在祠堂里,一跪就是一夜。是从老爵爷去世时吗?还是更早?虞薇薇记不清了。
她不知道苏澈为什么老去祠堂。她猜他是在担心苏氏的前途,毕竟苏氏爵府是靠苏澈一个人撑着的。她嫁给墨少丞的时候也想到了表哥与苏府的前途,也许苏氏有了她与太子这层关系,表哥就不必再如此忧心了。
“进来吧,薇薇。”苏澈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更显清冷。
虞薇薇一愣,这是苏澈第一次让她进到祠堂里来。她曾提过想祭拜苏氏祖先,可苏澈都摇摇头,说他会替她祭拜。
祭祀的香快要燃尽了,接近堆积的香灰处冒着缕缕白烟。
既然已经进来了祠堂,虞薇薇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上一炷香,毕竟自己是被老爵爷带回苏府的,苏氏对她有一份恩情在那里。
她拿起桌案旁的一柱新香,动作生疏地用火烛将其点燃,走到苏澈刚才跪着的蒲团前准备跪拜。
膝盖刚欲弯下她就被苏澈扶住了胳膊。
“我来吧,你受伤的脚不方便。”苏澈拿走虞薇薇手中的香,未曾祭拜过,直接将香插在了古朴的香炉里。
虞薇薇看着苏澈,苏澈看着他父亲的牌位,二人的目光没有半点交汇。
他说:“解除婚契的事,国主不允。”
虞薇薇终于还是从他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又是长久的沉默。
苏澈忽然对着虞薇薇凄然笑道:“但国主许诺,不会让太子伤害你。这算什么承诺……”
平时总是宠溺地看着她的表哥,目光中多了一层虚无缥缈的东西,像是在暴露着他心底最深层的脆弱。
虞薇薇咬紧了嘴唇,赌气似的朝苏澈嚷嚷:“国主不是说很喜欢我吗?墨少丞要杀我,他还是要我回东宫吗?”
国主是个温和的人,对虞薇薇也很亲切,平日里给虞薇薇的赏赐甚至比给公主们的都多。正是因为如此,虞薇薇对解除婚契抱了希望。
然而,希望破灭了,像一团泡沫一样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
苏澈低垂下目光一言不发的伤心姿态让虞薇薇一阵眼底发酸,她蹲在阴暗的角落里,吧嗒吧嗒地落着泪。
……
新燃的香又一次即将燃尽,香灰一截一截地散落在深色的桌案上。
苏澈终于抬起了悲切的双眼。
“要不,我们逃吧。”
月光透过未关紧的门缝投射进来,打在苏澈清冷的面庞上。他看着虞薇薇,虞薇薇也看着他。
冲击性的话语震荡着虞薇薇的耳膜,她的头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忽然变得极其缓慢,房檐下悬挂的铃铛停止声响,发光的烛火不再跳跃、跌落的香灰停滞半空……
“真的吗?”虞薇薇天真地扬起脸来,还挂着泪珠的脸上露出欣喜。
她没有察觉到苏澈那喑哑声音中的颓然。
“你不是想看大海吗?我们逃去海边吧。”苏澈湿润着一双淡黑瞳仁。
“海边?”虞薇薇兴奋地涨红了脸,她擦了擦眼泪,清澈见底的眼中写满了期待。自从来到苍国,她连京城都没有出过。
“好,我去收拾些必需之物,咱们天明之前出发。”
苏澈浅淡地笑着,美得像夜空中美丽的烟花,似乎转瞬间就会支离破碎。
他的这种表情,虞薇薇在出嫁那天见过一次。
“脚疼吗?我先扶你回去。”苏澈朝她走来。
虞薇薇摇头,转身就往外跑:“我自己回去!表哥早点去接我!”
她虽然跛着脚,跳跃的身影却像春日穿梭繁花间的蝴蝶一般轻快。
苏澈目送着虞薇薇离开,扶着门框的手渐渐垂下,声音像浸满了苦涩的泪水。
“薇薇,我们一定能幸福下去,对吗?”
**
回到房间的虞薇薇依然不能抑制自己雀跃的心情,她一会儿想着穿什么衣服去海边好看,一会儿嘀咕着别忘了带上表哥送的红珊瑚手串。
能去京城之外的地方看看,对她来说是一件大事,更何况可以逃离墨少丞身边。
她把屋里翻了个遍,漂亮可爱的首饰带了一堆,连前些日子新买的胭脂水粉也包了起来。玉石梳子要带上,逃亡的路上头发乱了可不行,小镜子也得拿一个。
“应该会顺利吧?”她想起苏澈不安的样子,隐隐有些担心。
“都怪墨少丞!”她把墨少丞送她的玉石簪子往墙角狠狠一摔,看着它变得粉碎,“终于不用再看他那张脸了!”
那张脸好看是好看,可鬼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翻脸!
“应该没问题。”她想了想又放下心来。虽然苏澈比她大不了几岁,但在虞薇薇的记忆里,表哥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
收拾完自己的小包袱,她又特地找了些漂亮的首饰留给春桃。想到要离开春桃,她心中很是不舍。
忙活了一通,虞薇薇不觉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靠着床框逐渐闭上了眼睛。
“一会儿就好,表哥很快就来了。”她迷迷糊糊地嘀咕着。
……
“薇薇,醒醒。”温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表哥来了!
虞薇薇从睡梦中爬起来,迫不及待问道:“要出发了吗?”
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眯起了眼睛,她举起手挡在脸前。
天亮了?!
不是说好天明前出发吗?
从指缝漏进来的明晃晃的光线让她有些恍惚。
“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出发吧。”
表哥的声音?不对……虞薇薇心中一沉。
是墨少丞。
怎么会是他?
怎么可以是他?!
虞薇薇低沉的目光落在了门外——那里站满了东宫的侍卫。如此似曾相识的景象,虞薇薇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婚那晚。
“先回东宫吧,苏爵爷的事我慢慢跟你说。”墨少丞上前要将虞薇薇扶起。
“啪”,虞薇薇甩开了墨少丞的手,被恐惧占据的瞳孔剧烈收缩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苏澈从未违背过自己对虞薇薇的许诺,他说过带她离开,就一定会来。
墨少丞并未逼她,甚至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仿佛与此时的虞薇薇感同身受。
“他被国主派去了战场,是奉了不可违抗的军令。”
他不顾虞薇薇的反抗,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像是要安慰一个无助的孩子。
“附属国叛乱,那边驻守的军士曾是苏老爵爷的部下,只有派你表哥去才能稳住军心。”
事态紧急,他已经连夜出发了。”
虞薇薇看着“战场”二字从墨少丞嘴里吐露出来,觉得这个词语如此地陌生。她从未想过兵戎相见的血腥之地会与她的生活有什么联系。
“怎么能让表哥去战场?!他的手连剑都握不住!”
那双温柔的手是用来抚琴作画的,不是用来沾染鲜血的。
更何况,苏澈连只蚂蚁都没有杀过,怎么可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他死了怎么办?”虞薇薇的眼泪哗啦地出来了,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墨少丞说:“你带我去找表哥好不好?你不是太子吗?太子去了更能稳住军心。”
墨少丞文武兼修,年纪虽轻,却已在沙场上驰骋无数,协助国主打下了周边众多附属国,这也是为何他在苍国民众心中地位极高。
听着这话,他沉默地松开了虞薇薇的手,没有多余的话语,也没有如以往般耐心的安慰。
虞薇薇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安静的苏氏爵府里回荡着少女的哭声。她站起身来要往外跑,却被墨少丞强硬地拽了回来。
她包扎着白色细棉布的脚踩在地上,映在墨少丞深不见底的瞳仁里。虞薇薇欺骗他的把戏赤露露地暴露在他眼前,可他的脸上毫无惊讶、更无愤怒,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他不会死。”墨少丞语气轻淡,“苏爵爷这般重要的人物,国主不会允许他死。”
“走吧,回东宫。毕竟,你已经是东宫的人了。”
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平地而起的强风将房门吹得哐哐作响。灿烂的阳光被黑暗遮掩,失去了全部光泽。
暴雨出人意料地降临天地之间,洗刷着世间的一切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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