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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世
四月清晨，露水打湿衣摆，卫绡照例从栖梧院行至天霖院向卫老将军请安。
卫老太君的随侍裘喜早在门前候着了，见卫绡过来，恭敬地行了个礼，从身侧小厮捧着的梨花木托盘上双手捧起茶杯交到卫绡手上。
卫绡点头接过，跨过门槛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趔趄了一下，刚拿到手的碧螺春泼出去了一半。
“少家主，小心着些。”裘喜伸手虚扶了她一下，递过一条干净手帕，有条不紊地命候着的小侍为她换了一杯新茶。
卫绡用手帕擦干净了手上的茶水，月牙白色的长袍衣摆亦染上点点茶渍，她低头拂了一下，不甚在意，接过新的茶盏走进了内室。
卫家虽是武将世家，却极重规矩，卫老太君自然是听到了门口的吵闹，但仍岿然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等孙女进来行礼奉茶。
“身子还没好利索？”行过早茶，卫锦兰将茶盏放在梨木桌上，这才开始过问刚刚的事。
“已经无妨了，劳祖母挂念。”卫绡面上露出笑意，恭顺地答道。
卫绡的长相本就随了卫李氏，是清雅的女生男相，不似卫氏满门武夫这般方正，如今伤了一场，清瘦了许多，眉下的桃花眼越发标致，看起来倒更像是京城里那些游手好闲的贵族女眷了。
卫锦兰不满意地皱了皱眉：“既然伤好了，练武的事也得重新操练起来，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像什么话。”
卫绡垂首，恭谨称“是”。
自家孙女虽有时愚钝了些，但向来听话，卫锦兰心中有数，不再继续说教，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病着的时候，宫中送来许多慰礼，女帝也多有挂牵，如今你身体无恙，过午亲自去宫中走一趟报个喜，我让裘喜给你备礼，刚好前些日子晒的冷昌鱼干也制好了，一并带过去，也省得我再派人送一趟了。”卫锦兰饮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卫绡点头，再次称“是”。
卫锦兰本就不是闲来无事喜欢拉着儿孙话家常的女人，该嘱咐的话都已说尽，她摆摆手，让孙女自去忙，不必再逗留。
卫绡垂首行礼，转身走出了天霖院。
卫伶早在院门口候着了，见卫绡出来，急忙快走两步跟在主子身后。
外面天色逐渐清亮，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卫府后院狭长的小径上。
路过府中开得正盛的早樱，卫绡停下脚步，似有若无的樱花香气裹挟着春风的暖意从鼻尖拂过，她心中一动。
“折两枝放书房。”她指着枝头最大的一簇，吩咐卫伶。
卫伶口中即刻答应了，心中却微感诧异。主子自小性情沉闷，生活中只有练武和读兵书，向来对这风花雪月的风雅之事不感兴趣，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伤好痊愈，养两枝活物去去晦气。”似看出她的惊讶，身量挺拔的女人笑着解释道。
卫伶露出了然的表情，拍了拍额头，暗道自己疏忽，这等事本该她来张罗的，没想到最后还得要主子提醒。
回到栖梧院时，下人已摆好了膳食，卫绡在房中小侍的伺候下洗了手。
主子伤好清醒后似乎格外喜静，用膳时不喜房中有人，卫伶惯有眼色，瞧卫绡将手擦净、撩起衣袍下摆预备在桌边坐下，便使了个手势，带着屋中的小侍们悄声离开了。
桌上摆了一碗松茸鸡汤小馄饨，两个汤包，另配一碟翠绿小菜——卫锦兰尚节俭，将军府上下从吃食到衣饰一律配得正正好好，绝不许奢逸浪费。
膳食样式少，味道却不错，卫绡捏着白玉瓷勺一边慢悠悠地舀着瓷碗中的小馄饨，一边透过半开的竹窗饶有趣味地瞧着正在庭院中闲逛的几只小雀鸟。
——上一次像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吃饭，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思绪飘零，直到最后一口松茸鸡汤落进胃里，沾了清晨露水凉意的身躯感到一阵暖意，卫绡方才放下碗，舒适地喟叹了一声。
饭后自有小侍算着时间来收了碗碟，距离入宫还有些时间，卫绡摸着肚子缓步晃进书房。
轩窗旁的花瓶里插着一簇开得正盛的樱花，清风吹过，香气拂过鼻翼，卫绡伸出手指满意地点点下巴，踱步走至书架旁。
古朴的血檀木书架上整齐地罗列着几排书简，封皮和书脊上略有些磨损，看得出主人曾对其爱不释手，卫绡随手抽出一本翻看，瞧见书页边缘洇干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勤奋足矣，可惜是没天分的可怜人。”她细读批注，喃喃自语。
架子上多是些谋略兵书，唯一“超纲”的一本是秣马朝的博物志，卫绡对它还算有点兴趣，抽出来捧在掌中细读。
她曾是游魂时，跟随在卫小将军身边，已识得了此处不少风土人情，但细览博物志，方才知道这片大陆有多稀罕。
母系社会，女子为尊。这的女子倘若有心、财力又足够，便可三夫四侍，上居庙堂，而这的男子，即便是出身于富贵之家，出门行事也要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便会惹上非议，遭人耻笑……
“主子，马车备好了。”卫伶的声音适时地在门外响起。
“进来吧。”思绪被打断，卫绡放下书，起身抻了个懒腰，应声回道。
卫伶推门进来，左手掌心上托着一件叠熨平整的绛紫色官袍。官袍衣领绣祥云、衣摆绣苍鹰，卫绡看着眼熟，忽而从脑海中打捞起一段熟悉的记忆——这是秣马朝一品武将的统一服制。
“主子，叫粉扇去卧房候着？”卫伶机灵地瞧着她的脸色。
“不必。”卫绡见过卫小将军穿衣，虽手法麻烦些，却也并非到需要人服侍的那一步，“衣服放着，去门外等我。”
卫伶脆声应“是”，手脚麻利地放下衣物，转身关好门。
抬手对着模糊的长身铜镜整理好最后一处袖口，卫绡挺直身板。胸口的心跳生动鲜活，她伸手摸了摸，抬眼望去时，镜中人的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意。
——这世间不会再有比做凄冷幽魂、飘忽人间更惨寂的事了，不是吗？
穿过长廊，向卫府大门走去，沿路遇到的下人不多，但看上去都极守规矩，看见卫绡纷纷停下来行礼，行礼时眼神半垂着看向地面。卫绡面上含笑一一应了，心里对卫府又添了几分了解。
上了轿，轿中一侧整整齐齐地码着几个贴了红纸的礼盒，风格看上去质朴无华，倒是符合卫锦兰的风格。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卫绡坐在轿中闲着无事，伸手拿过礼盒最上面搁着的礼帖翻看。
“玉带、佩饰、珍珠……西街杏脯、冷昌鱼干。”
给女帝回礼，前面这些自然是担得起的，但后面的杏脯、鱼干、红豆饼……卫绡失笑，又拎着礼帖反反复复从头看了一遍。
冷昌鱼干……卫绡在记忆里回想了一番，只这一个她是有印象的。
冷昌鱼是永城特产。这种鱼与普通鱼不同，它们喜冷怕热，夏日时往往沉入深潭不见踪影，只有在寒冷的冬日才出现在结了冰的湖面下，想要捕捞冷昌鱼，渔民需得夜半起床，提着灯笼如履薄冰般走在湖面上，用细镐或砍刀小心翼翼地凿破冰层，静静等待天亮后循记忆涌上来的鱼群。
因着这样的习性，冷昌鱼肉质劲道，制成鱼干后便于保存，口感尤为上乘。卫锦兰年轻时值守永城，一向远庖厨的将军，单单练出了这么个制鱼干的手艺，年年冬春之际都露上那么一手。
女帝一生未去过永城，但对这道小吃倒爱得紧，于是卫锦兰每年都派人进宫里送一遭。
……看来今年她成了那个跑腿的了，卫绡阖上手中的礼帖，失笑道。
卫府朴实内敛的马车行过京城中央的长街，无视了左右的岔路，径直向前走去，卫绡抬指微微掀开一点马车的帘子，遥遥望见了前方森严的宫门，红墙碧瓦，还未靠近就已隐隐感到其透出的威严之气，倒是比她在现世参观过的都城旧址气派得多。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卫绡面色平静地下了车，任门口的女卫搜了身。
“卫将军见谅。”确认卫绡身上并无兵刃后，女卫拱拳行礼，后退了一步。
卫绡循着记忆中卫小将军的模样，敛了神态，微微颔首，阔步迈入宫门。
“卫将军留步。”刚入宫中二道门，一个穿着宝蓝色内侍服的小侍匆匆忙忙从前面一路小跑着过来。
“卫将军……”小侍步子迈得急，说话间有些喘。
“不急。”卫绡嘴角含笑，站在原地，极有耐性地等着小侍将后话说完。
这小侍被她和缓的眼神盯着，忍不住悄悄红了脸，总觉得卫小将军好像病过一场后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好在面上分不出是跑的还是羞的，倒也搪塞得过去。
“女帝正在和左大人谈事，让小奴过来知会您一声，女帝特意在后花园备了茶，请您移步后花园稍事歇息，帝上随后便到。”小侍收了心神，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
“左凤清？”属于小将军的记忆盘旋在脑海，卫绡随口问道。
“是，正是刑部侍郎左凤清左大人。”小侍又行了一礼。
京中人都知道，左大人性子刚正、直言不讳，因为政事的缘故没少在朝中顶撞卫小将军。小将军平日不言不语，今日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嘴，该不是……小侍低着头，起了心眼，有些拿不准主意。
“我知晓了，劳烦带路。”女人的声音轻飘飘地从上方传过来，看起来只是随便问了一嘴。小侍放下心来，抬头做了个“请”的动作，转过身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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