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可是，三年前，他却做错了一件事情……”女孩子的声音低下来，皱着眉，仿佛对于这件事情，她也十分费解一般。“他从我们山庄中偷了一件东西走。”
　　啊的一声，林宝儿大失所望：“什么啊，原来他是个偷儿？”
　　女孩子嗔他一眼，道：“你又知道什么啦？临偷之前他问过我爹爹的！那日是在堂上，好多叔叔伯伯都在，他当着许多人面，要问我爹爹借用一件兵器。”
　　林宝儿道：“哦，你爹爹不肯借，所以他就自个儿拿跑啦？他自己不是有把刀吗？”
　　女孩子皱皱眉，道：“我也……就弄不明白呢。我爹爹说过，魍魉山庄号令天下□□、容尽江湖邪士，能有如今局面，那都是多少年来同道朋友们一血一命一份情义一腔笃信磊出来的。所以庄中朋友但凡开口，无论是要什么，他绝没有二话过。可是……我家刀刀剑剑多得一座楼都是，秦叔叔不过是要借一把纯阳剑去用，他却不肯给！”
　　林宝儿听得好奇，道：“纯阳剑？”
　　女孩子哼了一声：“什么好东西，就是刚刚那些人的镇派之宝啦！那把剑我也见过，光光溜溜的，比了我爹爹的佩剑就逊色得远。不过是当年纯阳真人吕先师使用过的，八仙剑门是道家支派，这柄剑一直从祖师爷手里传下来，这才看得宝贝些罢了。”
　　林宝儿愣着琢磨了半晌，觉得不对：“哦……这是八仙剑门的传家剑？那，那个秦叔叔要借，怎么跑到你家去了？”
　　女孩子眨眨眼睛，道：“我家给拿过来了，当然就是我家的剑啦。”
　　林宝儿没有言语，表情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女孩子微微笑道：“八仙剑门是江湖正道，声望一向不错，门规号称是‘纯阳剑出，见恶必诸’的。可我爹爹有一日说，纯阳剑下多枉死，他们恶恶太严，不是真正归束黑白之道，这柄宝剑还是魍魉山庄来保管的好一些。”
　　林宝儿听得茫然，喃喃皱眉道：“见恶必诸……见恶必诸，有什么不好？”
　　女孩子一挑眉，哈哈笑道：“当然是好的！那还不容易吗？你拳头硬，力气大，对你不好的人都是恶人，你瞧不惯的也是恶人，你一个一个杀了好啦！”
　　林宝儿通红了脸：“我怎么是这个意思！恶人做坏事！”
　　女孩子笑了笑，忽然道：“刚刚那些人，是恶人吗？”
　　林宝儿语塞。
　　女孩子道：“他们不是，他们名头好得很。秦叔叔和我家，风评可都不怎么样，所以我们是恶人，被好人杀了，那是应当的，是不是？”
　　林宝儿急得大叫：“我不知道！我也不是这样想的——你……”他停了半晌，泻下气去，“我知道了。”
　　女孩子双手环膝瞧着天边明月，眼色静静的，也不说话。林宝儿终究熬不住好奇，讪讪喂了一声，问道：“那，八仙剑门就真的把剑交给你家保管啦？”
　　女孩子撇撇嘴：“好像……也不是‘交给’我家的。我爹爹叫人写了一本账给八仙剑门送去，账上都是十几年来死在纯阳剑下人物的名单与身世，好厚的一本。没几日，去的叔叔就把纯阳剑给拿回来了。应该是打了一架吧……要人自己认账，总不是那么容易的。”
　　林宝儿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他心中混乱一片，一些从前从未想过的问题渐渐浮出来，朦朦胧胧地遮在了眼前。
　　“这么说……我大约知道了。可是你那个秦叔叔不是使刀的吗？他向你爹爹借这个做什么？”他问。
　　女孩子皱眉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个呀！他当日什么也没说，只说，用自己的性命做抵押，必然会把宝剑还给魍魉山庄。我爹爹也不问他，只说：‘南宫麟？’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低头再不言语。”
　　林宝儿愕然：“哎？这名字好像听过，那黑衣人提过两句。南宫麟是谁啊？”
　　女孩子微微噘着嘴，摇了摇头。
　　林宝儿听她又道：“结果，反正我爹爹没有答应他，话说得轻飘飘的，可我知道我爹爹是生气啦。怎么也没想到，当晚上，秦叔叔会自己夺了那把纯阳剑离了山庄去。当日庄里很多叔叔伯伯气得不成，都要去追，我爹爹却没许，只是重重地说：‘等他！’过了几天，秦叔叔果然回来啦，他背着纯阳剑，还带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回来。见到我爹爹，他跪下只说：‘秦扬愧对魍魉山庄，愿领任何责罚。可是请庄主救我朋友。’
　　“我爹爹便问：‘秦扬，你是不是只有这一个朋友？’秦叔叔仍还是说，秦扬愧对魍魉山庄。那么，我爹爹就笑了……”女孩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爹爹一笑，事情就坏了。我爹爹说，像是偷了宝剑跑出山庄这种事情，他年轻的时候倒也干过，那也没什么。罚嘛，当日的老庄主——就是我爷爷，废了他几个月功夫，现在想想胸口还痛。所以他问秦叔叔，我要怎么罚你？不然，就罚你回去灭了八仙剑门好了，你看如何？
　　“这时浑身是血的男子在地上挣扎一下，一把抓住秦叔叔手臂——他伤得快死啦，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瞧着秦叔叔。秦叔叔沉默很久，伸手点了那人的昏睡穴道，然后，”女孩子说到这里脸色煞白，停了片刻，才道：“然后他回手抽出自己的金刀来，一刀斩在自己右臂上。手臂就，断了。”
　　林宝儿“啊”地失声。他瞪着眼睛，想到自己第一眼见到秦扬时的模样，心中一阵阵瑟缩。
　　女孩子道：“当日满堂叔叔伯伯，一个说话的都没有。我爹爹……冷笑，说，那么好，日后你秦扬路死街头，也与魍魉山庄不再相关。我爹爹说，滚。”女孩子低下头，“我唯一一次听他说这个字。”
　　林宝儿沉默半晌，轻轻道：“后来呢？”
　　“后来秦叔叔在山庄脚下以头扣地长跪一日，从此离庄，我就再没见过他。”女孩子眼中眼看又有了泪，“这一次是我磨着我妈妈要出来玩，走到这里时，偶然遇上他的。那时他正与八仙剑门那些人厮杀，我几乎认不出他啦……他这三年，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
　　女孩子声音渐低，沉默了一会儿，道：“秦叔叔人很拧，连我也气死了。这一次实在是万幸，若不是我……哎，也不是，若不是八仙剑门那些人忌惮我爹爹和我家，只怕我们一起死掉。可就是这样他还死拧，一个劲要赶我走，不让我管他。”说到这里少女嘻嘻一笑，眼中还含着泪，眨眨眼道：“我当然死皮赖脸也不肯走。但是我得对他凶点儿，那不然他架子这样大，我多吃吃亏？我爹爹说啦，亏，不是不能吃，但是能不吃就不吃！哈哈！”
　　林宝儿听得大笑出来：“我知道啦，难怪你刚刚那样一副脸！喂，你凶起来也真吓人。”
　　这女孩子神气一忽儿一变，刚刚高兴起来，又皱了皱眉，道：“只是，这下子真的不好办了。我遇到秦叔叔之后，见他都伤的这样子了，什么都顾不得啦，赶紧传音给我爹爹要他派人来我这里帮忙——传音呀，我家都是用笛子或是木萧传音的，内力高深的叔叔伯伯可以把竹音送到千里之外，我差得远，但百十里内是可以听到的。但凡江湖地界，百十里内一定会有魍魉山庄的人。而且我算过啦，这里靠岳阳很近，秦叔叔当年的一个好朋友就住在离这里不是很远的地方，他必然听得到我求救。只是……”女孩子叹了口气，难过道：“秦叔叔当年走，算是不听我爹爹的话，背叛出去的，走的时候我爹爹话又说得很绝……所以我很快收到好几个叔叔伯伯的回音，但是他们都叫我赶紧离开，不要再管秦叔叔了。他们……我想他们不是不愿来帮秦叔叔的，只是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我爹爹也不肯通融……他们这些人，奇怪得很。”
　　林宝儿屏息瞧着她，越听越有眉目，心说这必然是个大鬼族，他爹爹是妖怪头儿，领着一群妖怪群魔乱舞来着……
　　女孩子忽然恼道：“你刚刚听到笛子了吗？”
　　林宝儿想了想，赶紧点头，那笛声厉害得紧，只怕一辈子也难忘。
　　女孩子道：“就给我气死啦！那是秦叔叔吹的！我原本是要去林子外头的小村子买些酒饭回来，临走把笛子交给他，意思是要他如有事情赶快喊我的。可是，他却用我的笛子一口气说了特别欠打的话！他说给山庄里的叔叔伯伯们听的！这些天我一直在等，就等秦叔叔从前那位好友，或者是山庄里的谁都好，想通了，哪怕是看在我面上赶来帮忙，他这番话一说，等于同庄子里的大家再决裂一次，这次是真正没指望了，他们一定气死了！”说到这里女孩子脸蛋通红，气得几乎哭出来，“他还毁了我的笛子，这样连我也联络不到我家人啦！他这人，他这人！”

　　林宝儿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见她焦急，自己也跟着急了起来，想了想，道：“你若急着要笛子，我做一管给你成不成？我常常做的，保证吹起来又清又亮。”
　　女孩子摇头道：“只怕不成，我家笛子都要用药浸过，材质也不同……”说到这里眼睛一闪，忽然高兴起来：“哎呀，你还会做笛子？”
　　林宝儿腾地红了脸，摸摸鼻子别开头：“我也还会做小木狗，哪天削一只给你。”
　　女孩子却不好伺候，撇撇嘴：“你道我是小孩子么？谁还玩木头娃娃。”说着一笑，点点头，“我知道啦，你就住在挨这林子七八里外的小村子里，应当是……村东，水井边上第三栋房子，门口有一副大磨盘的人家，就是你家，对不对？”
　　林宝儿张着嘴巴愕然半晌，佩服得差点跳起来：“是啦！你知道！”心道这妖怪妖法灵通，这样就算出来了。至于会不会如故事里一样盯上自己尾随回家去作恶，可就想也没想。
　　女孩子得意道：“那么说，我去过你家里来着，柴房里藏着好些小木人啊小木狗的，想来都是你做的啦？我当时看着挺有趣，现在想起来，整村子也只有你家里才有那些。嘻嘻，还有小木刀，你会使刀吗？”
　　林宝儿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头这才咯噔了一下子。他喃喃：“哦……你去过村子。进……我家柴房，做什么？”
　　女孩子眨眨眼睛，一霎时仿佛忘了刚才话头，道：“对啦，你半夜三更不好好的在家里睡觉，跑到树林子里来做什么？这树林子这样黑漆漆的，你也不怕？”
　　林宝儿一下子得意起来，坚定道：“那怕什么，从前不闹妖怪的时候我常常牵着马儿在这里过夜呢。这林子往上跟山就连着了，有时候还有狼……”说到这里猛然想起：“啊！我是来找马的！”
　　女孩子让他吓了一跳，疑惑道：“马？”
　　林宝儿急得站起来：“坏了，我都忘了！我的马让人赶进来了，它它，它会不会碰了你的机关？你的机关认不认牲口啊？你瞧见了吗？”
　　女孩子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气：“……我没有见。别人为什么把你的马赶进来？”
　　“祭祀！”林宝儿痛叫，“萨巫师非说月妖要是不拿牲口祭祀，是要进村子里去吃人的，所以挨家选了好些牛啊马啊要送进林子里来给月妖吃。我的马也让他们挑去啦！那马是我捡回来的，性子烈得很，为了驯它我几乎跌断条腿……！你真的没见吗？”
　　女孩子显然听得晕头转向，她皱眉：“月妖？”
　　林宝儿忽然语塞。他尴尬一下，伸出根手指头来指指女孩子，小声：“哦，对不住，说的就是你。”
　　女孩子瞪大眼睛望他半晌，又道：“月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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