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犯上

　　“她一个小丫头如何能与师父相提并论。”

　　这世上萧含川曾谁也不恋，但不想失去师父，哪怕他所授理念与自己相悖，只因师父的存在，萧含川方能感觉自己还苟活于人世，更不是独自一人。

　　“师父苦修多年若非因我，岂会只是‘上人’，我自不会让你们交手，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这些话不像师父能问出来，萧含川疑惑不解：“不明白师父为何有如此疑虑。”

　　今日半濯未配羽扇，他望着檐外，抚袖怅然：“你聪明过人你岂会不明白。天下安于不安自有天道，死再多的人也自有因果轮回，为师只藏一隅，愿你我能归隐不夜山闲适度过。”

　　听闻此言，萧含川心中甚喜：“这样好啊，待铜山事一了，我与雪念一起陪师父就在不夜山，哪儿也不去。”

　　师父今日看来的目光格外不同往昔，时而温和时而冷然，也正因此反常，萧含川心中总有些受得不踏实。

　　因为修行缘故，半濯神态姿容看上去也就比萧含川年长几岁，他垂眸间神色收敛，指腹缓慢滑过萧含川的胸膛，很轻，像不曾来过却又那么显然，导致萧含川目光落在师父纤长泛白的指节上。

　　萧含川眉目微蹙：“师父......”

　　在萧含川喊声中半濯转身走了两步，须臾，他沉声道：“种是因，收是果，罢了。”

　　然而，这一句却令萧含川想起困扰他许久之事。

　　“那我之前为大哥所做铺垫之事，让他有朝一日能重权在握也到头了？”即已说到此处，萧含川百转千回，终是问出：“师父，我与萧秉弘究竟是不是亲兄弟？”

　　“这已经不重要。”半濯露出侧颜，除了儒雅清秀萧含川看不见异样。

　　萧含川颔首：“这些事对于师父来讲，许是一个说辞而已，对我来说。”

　　他嘴角一牵，苦涩轻笑，道：“我迫切想明白自己骨子里为何要比别人活得恶臭。”

　　“川儿，你想多了。”半濯打断他，“这一切的根源不在萧府。你祖父行事对你而言确实有欠妥当，但皆在情理之中。”

　　萧含川无声的笑了，笑容展现在脸上却不见他开心，掷地有声道：“情理之中？他对儿子偏爱就该狠心舍弃孙子？他从头到尾就错了！爱上武姬，生下萧秉弘，却因曾经也是赫赫有名的校尉，怎能与花街柳巷有染，他对武姬的爱意也是他单方面的，这么一段感情怎么能公之于众！

　　于是为了他与父亲的名誉，更为了萧家的名誉，将萧秉弘与我一起养，这可能就是我爹再也不愿意踏入萧府的真正原因，他不能接受祖父如此安排！

　　可是父亲为什么都不怜惜我，我不仅失去母亲，他不见我的同时让我又失去父亲，还被祖父拉来替二伯萧秉弘做垫脚石，呵呵我又何错？还是说我爹已经恨透了萧家人？”

　　说到此处，萧含川俨然握不稳书册，双手掌心推撑在书案边沿。

　　埋头间长发滑落肩臂前，露出颀长白润如玉的后颈，与墨发相得益彰，他咬紧后牙槽双眸紧闭：“那你帮我问他一句，他是否连自己也恨？最起码连我娘也没保护好，还做什么将军！于是他堕落，因而连我也不敢见。”

　　半濯扶在书架上，暗影遮掩他大半神色，他沉默未答，这让萧含川彻底明白，这些便是残忍事实的真相。

　　“可是......如今......我也臭名昭著。”萧含川心中骤痛，如万蚁啃噬，眼眶开始湿润，尽管这便是他萧含川苟活人世见不得光的真相，但他警告自己，这些都不值得他流泪去祭奠。

　　他自幼被推进肮脏的漩涡，洗不尽，也爬不出！他没得选！

　　“那你是否也痛恨为师？”半濯蓦然侧身看来，见他肩膀颤抖，于心不忍上前抬臂，手掌迟疑些许终是盖上，“一切未必是你想的那般，你问我为何要杀雪念，那你岂知活一命非慈悲,活百命亦非慈悲,普渡众生方为慈悲。”

　　撑在案沿的手指骨节发白，萧含川骤然抬首望向屋顶，喉结上下滚动，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半濯看着侧颜冷峻的萧含川，“川儿，为师即教你绝情绝欲，那慈悲便与你无关，不管你杀与不杀，雪念已成你命中劫数，你若非要留她。”

　　“劫数也好，孽缘也罢，与她做尽快活事，夫复何求？”萧含川眸子里尽数恣意，他俨然看到与雪念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这时，手掌下肩膀上，那一股暖流渐渐蔓延体内，半濯眸中深似海，附耳过来：“夫复何求说得极好，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你定要记住今日说过的话。”

　　倏地，萧含川侧首回望半濯，就在这时。

　　“雪念，雪念。”夜官寻人的声音尽管很低，仍未能逃过俩人耳目，随即传来久违的铃铛清脆声。

　　“哥哥.....”

　　萧含川与半濯闻声回望，眼前雪念发丝蓬松披散，一双赤脚正立屋门中央，铃铛由一丝红线就挂在她细小的手腕上。

　　她突然闯入，萧含川看了一眼师父神色，半濯正与雪念四目对视，萧含川连忙上前一步，挡住半濯视线，“雪念无礼，我这就带她回屋，过会再向师父请罪。”

　　“哥哥。”雪念这才喊着人，她着着雪白的里衣朝萧含川奔跑而来，脸颊红润眸中潋滟，萧含川见此未待半濯言语，大步上前。

　　“你醒了。”一高一低急切相迎，萧含川蹲身抱起她，情不自禁转了两圈，佯装责备：“怎么没穿外套和鞋袜？这样见师父是大为不敬。”

　　眼前雪念神色少了冷酷杀伐，眼里懵懂温和，与在林中第一次所见一般，萧含川仍担忧师父出手，索性自己先开口溜走。

　　雪念小脑袋想撑起看一眼哥哥言语中的师父，就被萧含川给摁在他胸膛，雪念稚声嗫嚅：“哥哥为何不让我见见师父？”

　　“见，一定得见。”萧含川抱着轻飘飘的雪念走出书房，“但你这样师父见了定不开心。”

　　望着萧含川离去的背影，半濯怔在原地，待脚步声远去，指尖颤了一瞬便脱力撑在案沿上，笔直的脊梁遽然躬了身，涌在口舌间的腥液再也抑制不住，顺着唇线缓缓溢出。

　　在廊下等候的夜官，见萧含川抱着人走出书房当即迎上跪下，埋头告罪：“公子，夜官失职。”

　　萧含川只看了他一眼，继续朝前走着。

　　“嗯。”雪念瞧到被她骗了的夜官，乖乖应着萧含川，双手就环上萧含川的脖子，凑到他耳畔说着悄悄话。

　　只见萧含川听后，倏地转首对夜官道：“没你的事起来吧。”

　　雪念依偎在他怀里，声线柔软浸着蜜：“雪念好想哥哥。”

　　“好想？”萧含川一滞，随即问：“好想是有多想？”

　　贪恋这个硬邦邦却暖和和的胸膛，雪念伸出小手好奇那凸显的喉结，而后认真回道：“好想就是天天想，时时想，睁眼便想，闭眼也想，见到哥哥还是好想，总之好想就是好想。”

　　说着说着雪念就撒娇卖萌却不自知，软绵绵的言语，肉嘟嘟的小脸蛋，萧含川感觉快被她甜死掉。

　　“既然如此，哥哥犯了错，你要不要与哥哥一起受罚？”萧含川看着她手腕上的铃铛道：“说不定师父心软就让你长大了。”

　　“哥哥喜欢长大后的雪念？”

　　“雪念想长大吗？”萧含川心想只有待你长大了我才能欺负你，才能更加疼爱你，自是希望你长大不受他人欺负。

　　“哥哥若喜欢，雪念会很努力地长。”雪念说着努力挺直小身板，就瞧见萧含川发间的小辫子，转瞬小手指便不老实，“哥哥给雪念也编辫子，我一定让师父高兴。”

　　看着她小手指上缠绕着辫子，萧含川思及谷底的情景，他指腹宠溺滑过她的鼻梁，抱着她飞快而行，朗声道：“好，编辫子去。”

　　对于这样的雪念，萧含川变得极为耐心，待洗漱整衣填饱肚子后，已过一个时辰，他拉着她的小手来到三生湖入口前。

　　萧含川松了她的小手，挥袍跪下，雪念没有多问也跟着并列跪下。

　　侧眸间，四目对视，萧含川抬指滑过雪念脸颊。

　　“哥哥。”雪念望着他，反握住他一根手指，问：“哥哥犯了什么错，这样跪着师父就会原谅你吗？”

　　萧含川捏着雪念脸颊，挑眉一笑：“哥哥想抓住一道彩虹，因此破了师父规矩，师父不原谅没关系，但我不希望师父因我不开心。”

　　“那要跪到什么时候呢？”雪念又问。

　　“嗯，我想。”萧含川捏着她柔软无骨的小手，望着湖面前方一座竹屋，屋门紧闭，缓缓道：“多久我都愿意。”

　　俩人跪了小半个时辰，雪念便撑不住了，调皮的在萧含川前后左右蹭来蹭去，无意间发现飞舞的蝴蝶，便蹦跳着去捉蝴蝶。

　　到底是孩子，两个时辰后委实玩累了，就靠在萧含川后背，双手攥着萧含川的腰封，蜷缩一团睡着了。

　　静候的夜官见此上前问：“公子，雪念睡着了，需要我把她带回去吗？”

　　前方竹屋一点动静也没有，萧含川默了片刻，道：“再等等。先拿件袍子来以免她受凉。”

　　夜官应着转身去带袍子。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萧含川膝下变得麻木，后颈感觉一股凉意袭来，顿感无形威压涌来，眼前草木倾斜，湖面骤起波浪，未待反击随即身体发软意识模糊，眼前一黑侧身倒下。

　　水波荡出涟漪，草木渐渐平息，半濯握扇已立于雪念跟前一步之遥，他细细看了雪念，地面分明冷硬，来势如狂风骤雨，她却睡得鼻息沉稳。

　　原地待命的夜官，远远瞧见半濯羽扇朝雪念一挥，人便被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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