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在碰瓷名士

　　成人带给沈钰的感受是立竿见影的。

　　沈钰退下后就被带到旁侧的上房换上宴会的衣服。衣裳不同于以往明亮、浅色，是斑鸠灰。说是灰色，其实跟灰并不沾边，是一种深沉的酒红色，相较于红，更偏紫一些，并且整体偏暗色调，不注意还以为是墨蓝近黑。

　　前后直垂，两侧规整的掐出褶皱，用玉带环住腰部，再配以玉饰——多半是云纹、蝙蝠造型象征吉祥的玉佩。一遍任由他人料理，一边拿起奔月剑，仔细观赏起来。

　　奔月这个名字很容易想到嫦娥，进而联想到纤细、飘渺。这么联想倒也没错，只是见到实物会有一种新奇的感受。

　　纤细，并不是易折断，而是很有韧性。沈钰将剑身从剑鞘中抽出一段，银白的光亮流转，好像明月初升，而后稍稍使力，剑身形成一个弧度，随后松手，“咔嗒”一声“弯月”入鞘。
　　而飘渺，并不意味着轻柔，相反很有力量。整只剑鞘连带剑柄做的是腾空起跃的状态，将起未起，蕴含着未知的能量。奔月，着重的是奔的状态。

　　奔月剑是前朝隐士见山先生的得意之作，他也是大儒崔加元的第八世孙。
　　崔加元最著名的便是他的《汉乐府笺》，到现在还有今人做注，崔家荣耀于此，没落也于此。崔见山竟是因为解读此书而被哀帝下狱、革除功名，也因此，万念俱灰的见山先生出狱后就醉心于铸造，不问世事。奔月剑是他晚年的集大成之作，赠送给同是隐士的明广居士，牧竖居士谷昌之还曾赋文赞叹。
　　因为明广居士生平不详，也不知怎得，几经转手到了贪官李有光的手上，城破之后被查抄出来，由开国皇帝连带田产、金银一并赐给先祖沈质，就此由沈氏收藏。
　　本朝崔氏就追认崔加元为祖先，至于是不是真的祖先，那就是个心照不宣的未知数了。

　　沈钰思考的是，沈晏为什么选择了这把剑。

　　奔月剑确实是礼仪剑中不可多得的藏品，但沈家不止这一把合格的，除去先祖佩戴的，光沈钰有印象够资格的就有两把——让霜、合和。这两把都是标准的文人剑，让霜是赵景帝为表彰臣子令少府锻造的礼仪剑，历经三朝，许多人都曾持有过，赠给子弟多作为一种期盼；合和是先祖沈质与友人相交，友人家中的珍藏，也有名人轶事。

　　这两者的寓意都比奔月剑要吉祥很多，这并不是奔月剑不好，而是在加冠礼这个仪式上，吉祥应该是大于它所包含的文人情怀。沈钰又想，还是看重太祖所赐这个名头？虽然当初赐下的时候沈质并不起眼。

　　可这就更令沈钰心惊，沈晏在他的婚事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往无前与现在的谨慎求和形成巨大反差。能让沈晏如此行事的，大概率已经脱离了一般的朝堂危机，涉及到了皇权。只有皇权才能动摇沈氏。

　　大多数时候，沈家因为一脉单传，即便有许多门生旧故，因为有其他家族在前面挡着，皇帝对于沈家的忌惮是最少的，更倾向于把沈家作为一个礼贤下士的招牌。

　　那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皇权的传承能调动一个帝王全部的疑心，能不惜一切代价扫平可能的“障碍”。

　　沈钰想到白守安说过的，皇后和赵妃之间关于立储的争斗。储位之争永远是个绞肉机，没有填不进的血肉。再想想崔家在沈晏看来不过是个不用上心的小家族，这么小了，仍然被逼迫站队……那上层是多么暗涛汹涌。

　　沈钰看到镜中的自己，不过是换了一身衣服，竟与沈晏多了几分相似。再次确认自己的仪表后，将沈晏给的名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将一些人名标红，就抬步到宴会中跟随沈晏糊弄人。

　　这一次的感受就跟之前的截然不同，被当作“成人”后，温和的伪装终于剥下，原本避讳的言辞变得锋锐却又挑不出毛病。好在沈钰多数是只听不说，看着沈晏或直接讽刺或转移话题，温润的面容下隐藏着凛凛寒光，第一次有了一种“我们是一伙的”的认知。

　　非常奇妙，沈钰想。在这个世界已经度过了两年多，现在才有了些许实感，庄周梦蝶，蝶梦周庄，他已经有些分不清什么是本世了。看样子新手村已经不让待了，未来何去何从是他思考的主要问题。

　　在观赏沈晏舌战群儒后，宴会的收尾阶段，沈钰终于有了一点自己的时间。和张择文约定后日碰头去维园转悠后，结束了一天的疲惫，由管家收拾残局。

　　第二天，沈府就收了许多请帖，其中多半是昨日的来宾下的贴，邀请内容赏花、品酒、诗社不一而足。邀请的人都是家族小辈，沈钰到底还没有一官半职，现在就出手多少带些“以势压人”的意味。

　　沈晏向来是不管沈钰交友的，请帖取回来也不询问，将之稍作分辨就送了过来。

　　沈钰从中挑出了几个看起来有意思的，把主办人的信息记住，就驱车到张府接张择文，再接白守安和许慎一同到维园。

　　维园早就预定好了房间，几人一下马车就有人指引到达指定房间。

　　维园可以算是一个文人私下交流的好地方，地段不算偏僻，占地面积大，每个房间之间都有足够的间隔空间以保证隐私，有专门的匠人打理花草，移步换景，颇有文人意趣。园中侍从一应俱全，乐师舞女应有尽有，能做这门生意的多少沾两分亲贵，也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

　　才坐下，就有婢女奉上茶果点心，都是训练过的，走起路娉娉袅袅，衣服一色平常装扮，并不显得风尘，这家店是无意让来客有什么红颜知己。

　　比起文人墨客相聚的细水长流，五陵年少的偷红之举就算不了什么，毕竟前者不多，后者不少。

　　等婢女下去了，沈钰才真正放松下来，他还是有些不习惯有人在旁边看着，虽然在此不会谈论什么敏感话题，但有个耳目在旁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如玉今可算得闲了？”张择文将如玉二字咬的清晰，无不打趣沈府的忙碌。

　　“也就这一回，你们当年不也是如此吗？”沈钰无奈地说道，“这也是我换衣服最频繁的一天了。”

　　“你这还算好，现在仪式已经非常俭省了。”白守安询问沈钰，“你怎么不叫我们去奉衣冠？”

　　奉衣冠是冠礼中换冠时捧冠的人，现在这一角色本家亲戚、好友、本府的家臣、仆人都能担任。沈府一脉单传，并不存在沈氏亲戚，家臣早在移阀阅后有意减少，到沈晏这一代已经不招收家臣了。

　　沈钰回想，他当时只顾着理清自己需要做的事，也没细想沈晏的安排：“可能时间比较紧吧，我也定下来，只等着对外宣布了。”

　　“是哪家的姑娘？”许慎接话，他确实在冠礼上说不上话，他的冠礼是在安南举办的，除了赞者是老师，也是老师赐名外，没有什么值得说到的。

　　沈钰卖了个关子：“这位你们都认识，还打过照面。”

　　张择文三人对视一眼，面上都带着疑惑。大家必然包含着白守安、许慎，两人都与沈钰在青山书院相识，许慎更是对京城女子一无所知。他们与沈钰相处这么久，并不见他与哪个女郎走得近，这又是哪个女郎呢？

　　“是在曲水宴碰到的？”还是对沈钰了解更深的张择文猜出了答案，不过到底当事人没有直言，他还是委婉的表达。

　　沈钰点头：“年前就会请期。”

　　“向氏才学出众。”这确实出乎大家的预料，许慎只指出向言欢的才学，事实上这门婚约他们也不好表明态度。如果沈晏同时准备及冠和婚约，那确实有些忙不过来 。

　　“你这次的样子不像是单纯过来说这件事的，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参谋？”白守安转移话题说道。两人在他举办的宴席上相遇，而向女郎的状况不是秘密，他不好在这上面说些什么。

　　“这次请帖来了不少，我也不好全都拒绝，想挑一两个应邀，来问问你们选择哪个比较好。”沈钰理顺思绪开始陈述，沈晏对他采取放养策略，沈府等闲是见不到人的。

　　“选择的都是些小家族。”沈钰将几人的茶杯挨个排列，“真元观、慧明酒楼、长春渡、清源街。”

　　“真元观到底是道观，多半是上香后参加宴席，没什么必要。”张择文率先说道，从小大大这类宴席都参加麻了，实在提不起兴趣。

　　白守安又从中划拉出两个杯子：“清源街是笔墨纸砚一条街，慧明酒楼就在清源街上。再过一个月，等参考的士子都到的差不多了，慧明酒楼的老板会组织一场宴席，也就是春日宴。现在没有必要去。”

　　现在就剩下长春渡了，沈钰三人的目光落到许慎身上。

　　“长春渡我也没去过，请帖也收到了，到时候去看看也好。”许慎言道。

　　沈钰放下袖中准备好的请帖，笑言道：“这次的主办人贺康之是国子监的学生，据父亲评价，此人是个洒脱君子。”

　　“哦？那这次可能大有所获。”张择文应道。

　　几人笑闹，端起茶杯啜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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