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在碰瓷名士

　　京城的秋日没有地方鲜明，失去了大片的树木作为参照物，在夏和冬这两端过度的秋就只能通过人们加厚的衣衫体现了。

　　沈钰虽然疏于出门交流，但在簌簌冷风的教导下还是将外层纱罗的衣服换成了绸缎。要是出门碰到有风的天气，扯一件单件的披风罩着就好。

　　衣饰都是今年量身后新做的，从在卧室的单衣到宴饮的华衣里外各做了二十几套，花样都是京城时兴的。及冠穿着的礼服是沈府绣娘近期攻克的重点，为此只拨了四十人制作冬日的斗篷。除斗篷外的服饰都从绣庄定制，等到冬日要穿着的时候再让府里的绣娘修改。

　　沈府与其他府相比人少，因而比起全部让绣庄定做，还是更倾向于自己养绣娘，一部分自家做一部分定做。

　　原本沈府养三百名绣娘，沈李氏掌家后又收拢了五十人。在老爷子过世后不发生大的仪式的情况下，绣娘勉强够用，等到沈李氏去世了，沈钰又在外边，沈晏自然不会对绣娘规模再进行扩张。

　　沈钰是体会不到绣娘着急上火的心情，端坐在琴桌前，调试着琴弦。这张琴是沈钰从耳房翻腾出来的，他当初在沈家的时候还小，当初的“小琴”现在已经用不了了，沈家从不缺琴，这张曾被前朝名士崔加元收藏的“迟钟”就是沈晏赠给他的。

　　黄褐色的纹理斜切了整张琴，透着润泽的光，上面的琴轸与轸池的地方抹了一层香灰，丝弦已经用鱼油擦好，恢复了弹性与光泽。沈钰进一步挑拨丝弦，调整好松紧才停下手，手指在琴额处轻轻点敲了几下，琴身仿佛迟缓了一下才发出“嗡嗡”的回声，像是远处传来的听不真切的寺庙钟声。

　　这张琴保养的很好，毫无疑问，侍从至少也是个懂琴的人。

　　沈钰停下了手，面对在门外等候的侍从说道：“保养的很好。”

　　那侍从笑着询问：“郎君还有什么支使我的吗？”

　　“没有了，请回。”沈钰答道，看着这名侍从回去，想来保养这张琴的琴师能得到一笔赏钱。

　　门口传来脚步声，乔安敲了敲门，看到沈钰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开口道：“许郎君来信了。”

　　沈钰缓缓起身，将琴悬挂在墙上，之后回到主屋，用净布擦拭了双手，再将信件拿过来，用裁纸刀破了口，将里面的信纸取出。

　　上下一扫，露出了微笑。沈钰将信件一把塞到旁边的小匣子里，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乔安吩咐道：“备车，先去张府，知微到京城了。”

　　张府正是热闹，门前车马不停，沈钰便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停驻。不一会儿，同样收到了许慎信件的张择文就从门内出来，四周一望就看到马车旁的乔安，一窜就上了车。

　　“这是？”沈钰示意窗外在张府集聚的人群。

　　“这是进京赶考的旁支，”张择文补充道，“之前带去曲水宴的也是他们。”

　　嫡支旁支同气连枝，看这规模，张家新一代人才没有断层。

　　到白家，白守安正在门口同一青年人言谈，看到他们来了，同那人交代两句就上了车，那人也转身进了白府。

　　“这是我表哥崔恕己，也是我未来妻子的兄长。”还不等两人发问，白守安率先介绍道。

　　“最近入京的人很多吗？”沈钰问道。

　　“最近来的人确实很多，但还不是最多的时候。”张择文解释，“再过一两个月还有一波。”

　　白守安在京中主的久，这种场面见的也多：“现在来的是多半是上一届落榜或没有参加春闱的，再过一个月，乡试放榜想着碰碰运气的才会赶过来。”

　　“当然，也不乏意气风发的天才。”

　　马车越走越偏，穿过了繁华的闹市，穿过一街卖笔墨纸砚的书斋，走到了另一种“安静”地熙攘中，停到当中的一个小院，沈钰三人下了马车。

　　这地方常年住着赶考的学子，路相对于平头百姓门前的，修的又宽又干净，能容两辆马车并排前行。

　　不过即使修建的时候考虑到了这点，真正使用的频率也不高。马车哒哒的声音还是招人眼的，这里大多是几人合租一个院子，只是大头的人还在路上，现在住的大多是“老油条”，周围的人早就打听全了，扫了几眼也就罢了。

　　沈钰三人才进巷子的时候许慎就收到了消息，算上走动的时间，刚好起身亲迎。

　　“你可算来了！让我好等。”张择文上前拍打许慎的肩膀。

　　“走走走，进去说。”许慎也许久没有见到友人，一时间也有些兴奋。

　　许慎这院子并不与人合租，除了许家全力以赴准备银两，也少不了陈斯的资助。

　　陈斯毕竟是过来人，想问题比较周到。每次想到许慎进京后的生活，陈斯感叹自己当初将在京置办的家产卖的太彻底，以至于为官数十载的他竟然为学生寻不到一个落脚点。

　　照道理朝廷是要负担考生住处，也有路程补助。但现实总不如理想中美好，补助还好说，朝廷不给也有的是地主富商愿意出。只是每年入京赶考的学子远远超出礼部准备的房屋，于是聪明的官员就想了一个办法：在路上磨蹭时间——只要在开考那一日抵达京城，不就不用准备房屋了？

　　再加上去一趟京城，基本社交也是要有的，考前结交的朋友和考中后在结交意义全然不同，茶会、诗会、游玩都是需要银两的。而这，许家能给的支持就有限了。叹口气，陈斯从箱笼中拿出一千两银票，交给许慎，让他自己花销。

　　小院收拾的齐整，中轴对称的基本户型。

　　既然递了信件，自然也做好了待客的准备，屋里早就准备了一应菜色，汤锅子咕噜噜冒着热气。

　　脱下披风，交由仆人悬挂起来，几人围坐着。

　　“跟在你身边这个，好像不是原来那个。”沈钰眼尖的发现了许慎身边跟着的陌生面孔，眉眼却有些熟悉。

　　“原来的赵宁也配了妻子，我是来赶考，也不用他什么，就让他先和妻子温存，等到结果出来，正好让他将依柔接过来，他的妻子也能帮依柔做事。”许慎目光柔软了一瞬，“李丛是父亲指派的，先补了赵林的缺。”

　　依柔应当是他妻子的字，两人感情看来不差。李丛是许程指的，一个宗族的人长相难免有几分相似，将记忆中模糊的李大的形象调出来与刚刚见到的人核对，沈钰就发现这熟悉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酒足饭饱，压下话头，看着天色不早，沈钰三人也提出告辞。

　　许慎虽然草草将房屋收拾好，但到底是第一次到达京城，与友人相见的欢喜随着交谈逐渐压缩回落，压抑已久的疲倦悄然爬上心头。也不留人，将友人送上马车。

　　沈钰将好友一一送回家，斜靠在马车上，双颊染上了绯红。

　　粮食酒的度数是比起蒸馏酒要低，因而沈钰不免大意多喝几杯，而黄酒里被忽视的丰富杂醇此时暗自袭来，让思绪缓慢的发散。

　　马车停在门侧，沈钰扶着车辕跳到地上，地面的温度随着太阳的西沉流失殆尽，从巷口吹来的冷风让他不禁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披风。

　　也因这冷风，沈钰轻微地打了个冷颤，大脑稍微清醒，有了一些踏在实地上的感觉。精神一凝聚，就看到了在门口打着灯笼等待的管家。

　　“万管家。”

　　沈钰觉得有些反常，自己出了这么多次门，也没有哪次需要管家在门口等着，是沈晏找他有事？

　　“郎君，大人让您先回屋。”万管家躬身。

　　“嗯。”

　　是沈晏在待客吗？大脑有些混沌，无法辨别隐意。身后的乔安接过他人递给的灯笼，跟随沈钰往回走。

　　一路寂静，轻微的运动让沈钰的身体舒展开来，暖洋洋的。在这种似醒非醒奇妙状态中，沈钰远远的，就看到了屋中的灯火，里面伫立着一个人。

　　该是周平。沈钰原不以为意，却扫到门口垂手站立的人影。这是周平，那屋里的又是谁呢？

　　霎时间，残余的酒精消散殆尽。沈钰打量望去，是一身着青衫的学子在踱步，可随着距离的拉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乍看确实没有问题，无论是步态、给人的感觉都是一名书生，但走进了就会感受到一股违和感，而这种违和感——

　　正来自于青衫下隐藏的属于女性特有的柔美身躯！

　　沈钰复杂的看着来人，抬腿进了屋门，周平与乔安立刻向后退去，站在两人看得见的地方。

　　“你来了。你这是？”

　　怎么这么晚登门？怎么不写封信递交给他呢？他什么都没有准备好，他该如何面对她、怎么和她交流？

　　他早该反应过来的！万管家在门口不只是为了让他过来，不是沈晏有客，而是他自己。一路无人不是正好错过了巡守的仆从，而是在回避女客！

　　“接到你的消息，真是超出我的预料。我以为沈大人并不完全知晓我的情况，所以趁着家中进京拿货的机会，跟随兄嫂入京，来陈述一下自身情况。”向言欢整了整衣袖，“这样上门，也少了不少麻烦。”

　　沈晏身为国子监祭酒，府邸出入些学子自然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再者，身着男装冒然登门，是直截了当的展示了自己的“怪异”。沈钰明了，她必然以为跟沈晏陈述后再没有什么可能，因而就不必再和自己碰面。

　　可她误判了他们知道的信息，而结果是她在这里等他，这中间缺失了一段，一段谈话的内容。

　　沈钰看着向言欢，等待她继续讲。

　　“沈大人并没有介意我冒失的举动，在耐心的听完我的陈述后，说‘这些事我与阿钰都知晓。’，让我不必考虑这些问题，只需要思考是否答应这门亲事。”向言欢反过来紧盯着沈钰的双眼，不放过一丝一毫情绪的显露。

　　“你的答案呢？”

　　“我说我想先见你，再决定答案。”向言欢颇为无奈的摇摇头，“我也没有想到你回来的这么晚。”

　　“知微抵达京城了，我和明忻、守安去为他洗尘，一时高兴就忘了时辰。”沈钰也摇摇头，他哪里知道府里还有人在等他。

　　这些人名向言欢自然是耳熟的，掀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不说这些了，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我不清楚。”沈钰此时反而有种安稳的感觉，不加伪饰的直言，“我不清楚我究竟是怎么看待这段关系的。你呢？你是怎样看待的。”

　　“我不知道。”向言欢笑了，眉眼弯弯，“或者我换个问题。你厌弃我吗？”

　　“不。”沈钰毫不犹豫地摇头。

　　“同样。”向言欢又问，“那你认为我们这种……情感？会持续多长时间？”

　　“不知道。”沈钰想了想回答，“眼下的我并不能代替以后的我回答，我不能信誓旦旦的说一句出口就有可能是谎言的话，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看到向言欢点头，沈钰问道：“我并非像外界所言的才华横溢，本质不过……庸俗之人。”

　　“芸芸众生哪个不庸俗呢？不过凡人罢了。我既然是人，也必然是庸俗之人。”

　　门外初更的传报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二人不约而同的转移了视线。

　　“既如此，再过一会就要宵禁了，我就回家了。”向言欢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向外走去。

　　沈钰也跟着上前，正要吩咐乔安将人送回去，就看到万管家已经将车马备好，在旁边等待着。看着她上了马车，从门口离开，沈钰才重新回到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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