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红的卷心菜

　　夜幕降临。
　　九月的S市，气温依然燥热。

　　景园路一带，嘉书馆作为市中心有名的富人区，来往进出车辆里坐着的一般都是社会各界名流。
　　陆彦宇家就在其中的一栋。

　　由于父亲是律师，母亲是集团执行总裁，两人感情不合，平时又都很忙，基本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面，家里都是保姆轮流做饭。

　　虽然阿姨做的菜味道一流，但陆彦宇向来不愿意回家吃，一个人吃饭能有什么意思？基本就是划划手机、看场球赛，一顿饭的时间就过去了，所以他更多的是选择跟顾予和简亦笙他们一起在学校外面吃完了再回家。

　　当然，周末也不例外。

　　篮球队的几个男生刚打完球，早就饿了，围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几大口就吃完了阿姨做的麻辣烫，连呼“好吃好吃好吃！”，随后又不约而同大喊一声——
　　“再来一碗！”

　　饭后，几人推推搡搡上楼洗完澡，头发也没吹直接冲进了三楼游戏房，打开投屏机器，连上手柄，戴上耳机，一玩就是一个通宵。

　　-

　　翌日。

　　顾予醒来后，闭着眼睛摸索着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16：36”。
　　他一下子被惊醒，直接从地板上坐起身，毯子也被卷到了一旁。

　　少年揉着头发走到床边，踹了下陆彦宇伸到外面的脚。
　　“喂……”

　　陆彦宇翻了个身，依然睡得像死猪一样沉。

　　顾予又走到简亦笙旁边踹了一脚。

　　没多久，房间里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刚刚换鞋进门的杨茹萍一下子受到了不小惊吓。

　　很快，几个男孩都从楼梯上下来了。

　　“阿姨，早。”顾予一边匆忙穿着外套，一边朝她打招呼。
　　“杨姨，早啊。”简亦笙打了个哈欠，梁园和关舒砚紧跟其后。

　　陆彦宇最后一个从楼梯上下来，身上的睡衣纽扣系得歪歪扭扭，眼下全是乌青，脸上还有口水印。

　　杨如萍看着面前这个她一直当亲生儿子看待的少年，顿时有些心疼。
　　“哦哟侬这是又熬夜了？瞧瞧这黑眼圈重的，作孽！又打游戏了吧？啧，你们等等啊，阿姨这就给你们几个去弄碗绿豆汤喝喝，提提精神气。”

　　“哎，不用了——”顾予连忙制止。
　　“杨姨，他们待会就走了，你不用做。”陆彦宇也赶紧说道。

　　杨阿姨充耳不闻，她走到厨房把袋子里的食材取出，动作麻利地处理好，一边洗着菜一边大声道：“哎哟，小顾啊，你来的可真是时候，猜猜看阿姨今天买了些什么？”

　　顾予本来往门口走的动作一顿。

　　“猜得到伐？”杨阿姨把那两大盘黑猪肉肋排从购物袋里拿出来在几个男孩面前晃了晃。
　　“喏，本来想做冬瓜排骨汤，好给小陆去去暑热。现在既然你们几个来了，那阿姨今天晚上就改做糖醋排骨了，行不行？”

　　五个少年面面相觑，想起杨姨的手艺，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
　　随后异口同声道：“行！”

　　最后，大家还是一起在陆彦宇家吃了晚饭。

　　-

　　景园路的另一边，颐和天府8栋1701层。
　　顾予回到家时已经是19点50分了。
　　电梯门一开，他以为迎接他的会是父亲的怒骂，可谁知对方居然一脸和善地到玄关这边来迎接自己。
　　“哎，顾予回来啦。来来来，快进来。”

　　顾予看着对方脸上笑出的鱼尾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父只管半拖半拽着把他拉到客厅。
　　客厅里，除了一贯温柔的母亲，沙发上还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戴着无框眼镜，气质儒雅，颇有风度。

　　“来来来，坐下。这是S大的校党委书记，周叔叔。”顾父拼命朝他使眼色，还不快叫人！
　　顾予假装没看见。
　　对方并不在意礼节，率先打了招呼：“你好。”表情很和善。
　　顾予挑眉，也回了一句“你好。”
　　周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分别递给了在座三位。

　　在大家翻阅文件的同时，他开口说明来意：“是这样的顾同学。我们学校跟九中一直以来都有着不错的合作关系，九中是我们很重要的生源，所以平时对你们学校的学生我们都有关注。而你，是我们觉得这一届里最有潜力的学生。所以想来跟你聊聊天，看看能不能高考前签个约。”

　　“签约？自主招生吗？那不是下学期才要考虑的事吗？”顾予有些怀疑。

　　“不不不,其实好苗子从高二上学期就可以看起来了，还有，这不算自主招生，这是九中和S大的内部合作。我们看过你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50，而且理科特别出色，门门满分，光高一下学期，还有今年的暑期夏令营，就拿了不少省里的竞赛金奖吧？”

　　顾予点点头。

　　“我们就想问问你对科研有没有兴趣？S大新开了一个航天研究项目，跟国家科学院联合办学，我们已经在实验班找到了一个好苗子，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叫江橘。她是免高考的，你要是考虑来的话，我们高考可以酌情降低30分录取你。而且，听说你篮球打得很好，还是九中管弦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如果你的特长过关的话，我们还可以再降低一些分数……”

　　没等对方介绍完，顾予就直接摇了摇头，果断道：“不好意思，我对航天工程没什么兴趣，我的目标一直都是贵校的临床医学专业。”

　　听到如此嚣张的话从儿子口中说出，顾父立马怒了，可是在外人面前又不好发火，只好隐晦地瞪了一眼顾予，“怎么讲话呢？人家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吗”

　　顾予假装没听见，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靠。

　　周平一看对方这态度，就知道签约这事是不成了，虽有遗憾，却也不算无功而返。他点了点头：“不管怎样，还是很高兴你能选择S大作为高考目标。那么，期待一年后，能在S大的医学院校区见到你。”说完，也没有过多纠缠，便起身告辞了。

　　对方一离开，顾父就拿起柜里的高尔夫球杆，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往顾予身上招呼，“你个小兔崽子！不会说人话吗！啊？！你看看，这就把人家气走了！还有，之前我说什么来着，七点之前务必到家！亲戚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办个家宴，这下倒好，全在等我们一家子。你把老子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啊？？！真是气死老子了！”

　　嗯，果然还是愤怒状态的父亲比较顺眼。
　　之前那个慈眉善目的中年老男人简直辣眼睛。

　　看到丈夫貌似真的生气了，顾母赶紧把不肖儿子挡在身后。
　　顾父更加愤怒了，“哟呵！唐书音，我告诉你，这回你别想再袒护这小兔崽子！我非打死他不可！”说着，他用球杆指着顾予，阴恻恻威胁道：“还不给老子滚过来！”

　　顾予理都不理他，直接在老妈的掩护下溜到了楼上的卧室。

　　顾仲海气得不行，他看看自己心爱的妻子，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球杆，摇摇头，“你每次都这么纵容他！你可知道，子不教，父之过！看他现在这个老油条的样子，哎哟，真是看见了我就生气！”

　　顾母赶紧走过去，态度温柔地给他捏了捏肩膀，顺顺气，“哎呀，我哪是纵容他呀，我这还不是心疼你？你老是生气，对身体不好的。”

　　顾父表情和缓了一点，嘴里却依然不饶人地冷哼道：“哼，没一天不让我操心的！”

　　“别生气了啊，小鱼也就小时候调皮捣蛋一点，现在都这么大了，有些道理他都懂。而且呀，你想想，学习、练琴、比赛……儿子哪一样需要我们操心啊！每次开家长会，别家的爸爸妈妈都羡慕死我了，问我怎么养的孩子，其实每次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我也不知道呀，小鱼从小到大都是野地里生长，偶尔犯错都是由你修正，而我，只是全程负责围观而已。哎，真的辛苦你啦，老公。”

　　“……咳咳，好说好说。”顾父清了清嗓子，嘴角不动声色地挑起一点弧度，却又听妻子说道：“也许家长会也该让你去一次，你就不会老是想着教训小鱼了。你又打不过他，还要仗着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

　　顾仲海听了，忍不住一口老血喷出来。
　　到底谁欺负谁啊？还有，谁倚老卖老啊？他还没老呢！他才四十五岁！正值壮年好吗！
　　于是话题转向很快变成了——“唐书音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说实话，是不是？”

　　……
　　几分钟后，顾予收拾好自己，换了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下楼。
　　经过玄关时，顺手从衣柜里拿了一顶鸭舌帽戴上。

　　顾母换好鞋子后，抬头看了眼自家儿子，神情略显满意，“很好，就这样穿好看，男孩子清爽一点才讨人喜欢。你二姨还老是给我说她家的年嘉树怎么怎么帅，哼，那是因为没有跟我家小鱼站在一起，不提也罢。”

　　面对母亲如此“公允”又“毫无私心”的称赞，顾予十分谦虚：“哪里哪里，比起您的美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的。”
　　他拇指与食指虚虚凑近，比划了一小段距离，表示真的只是“亿点点”而已。

　　顾母捂嘴笑得更开心了。
　　顾仲海对母子二人的互夸吹捧日常早已见怪不怪了，他皱起眉，顺手接过妻子手中的链条包，催促道：“还不快走，待会就来不及了。还有，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当了我老婆，再帅气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我儿子。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好得瑟的。”

　　“……”
　　顾予和老妈默契地对视一眼，相似的两双眼同时弯了弯。
　　没办法，遇到如此傲娇的父亲/丈夫可能是他们的命中注定。

　　-
　　很快，一家人开车到了酒店。
　　在侍者的指引下，顾家人来到宴席指定包间，坐下后，在桌上众人的瞩目下，顾父首先为自家的迟到说了声抱歉，随后大家寒暄几句，彼此客套一下，便可以开宴了。
　　吃到一半，大人们不可避免地开始了酒席文化：男人们彼此敬酒，聊一些应酬的话题，女人们则是惯例的凡尔赛之战——

　　首先是攀比家产。
　　“前不久我哥接到了市政府绿化工程那边的电话，要我家公司接个N县农林改造的企划案，哎呀，虽然也是百强县吧，但也终归只是个小县城而已，谁要做啊，吃力不讨好呢。”

　　然后是攀比丈夫。
　　“哎，这次结婚纪念日，我家那口子又送了我一条莳萝的钻石项链，还买了一辆双色布加迪威龙，哎哟那个底盘颜色真是丑死了，居然买什么荧光橙，真受不了男人的审美。”

　　最后是攀比孩子。
　　“哎我跟你们说，我家阿年这次又是全国书法大赛金奖，每次都拿第一，那奖牌千篇一律，设计的也不好看，我都看腻了呢。”
　　“啧啧，你们有这么多课外兴趣的啊？我们家那个混小子倒是什么特长也没有，成天就只知道学习。你说说看，天天考年级第一有什么意思？”

　　“……”
　　顾母微笑听着，不怎么接话，偶尔被cue到，也只是技巧性地转移话题。
　　而顾予则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埋头认真吃着甜点，避免涉入战场。

　　然而战火熊熊燃烧，很快还是波及到了他身上。
　　桌子对面一个装扮入时的阿姨说着说着，就朝顾予看来，“哎，顾予你怎么只吃点心不吃菜啊？”
　　顾予敷衍地应和着，其实在陆彦宇家他已经吃饱了，今天只是来走个过场而已。

　　那个阿姨又说：“哎对了，我家阿年跟你不是一个班的吗？你们平时见过吗？他在学校乖不乖？”
　　顾予夹着佛手酥的筷子顿了顿，抬头道：“不好意思啊二姨，我跟他分班后就不在一个班了。”

　　唐二姨脸色明显一僵，仿佛才想到自己儿子只是在理科普通班，而顾予则被分配到了重点班。
　　她勉强笑了笑，然后拍了拍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年嘉树，“哎，阿年，你之前拿到的那本书法出版册带过来了吧？也给大家看看嘛，不只是我们这些老大人，还有同龄人，都看看。”

　　趁着大家传看书法册的间隙，唐二姨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可不是我吹，我家阿年的第一名可是实打实的含金量，比那个什么第二名不知道好了多少呢！”

　　“……”
　　闻言，顾母一贯的好教养都忍不住了，她转头朝儿子低声道：“早知道我也把你的省竞赛奖状带过来了，一个小小的书法比赛就这么得意，还不是线上拉票拉的。整天在朋友圈转发求赞，我看都看烦了。”
　　顾予又往嘴里塞了一口绿豆酥，心想，您不照样还是给她投票了？成年人的世界，真是扑朔迷离。

　　很快，年嘉树获奖后出版的那本书法册子传到了顾母和顾予这边。
　　顾母翻开获奖作品展示页面，身为艺术家的审美细胞开始踊跃作祟：“哎，我觉得这第二名明显写得比第一名好啊，这评委什么眼光？”
　　听到母亲的小声嘀咕，顾予也意思意思凑过去看了一眼，结果只这一眼，便愣住了。

　　选题：《九歌·湘夫人》，字体：草书，作者：S市第九中学高二（2）班林卷。

　　顾予一把抢过书法册子，盯着作者那栏的两个字几乎要盯出洞来。
　　究竟是怎样的运气和巧合，才能在这种无聊的场合撞见她的名字。
　　他一时心绪翻涌，身体比脑子更快，还没反应过来时，右手已经自动掏出手机，迅速拍下了全文。

　　虽然他对这些文学作品和书法方面的常识一无所知，也看不太懂草书，但是不妨碍他在这一笔一画、横撇竖捺的字里行间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恣意疏狂和冷峻张扬。
　　他几乎能想象到林卷落笔时的姿态，一定是挥洒自如，写不尽的雅士风流。

　　随后，顾予在搜索引擎的帮助下查找到了《九歌·湘夫人》的全文。
　　他定定地望着其中一句，来回默念了好几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垂落在膝上的餐布花纹。

　　席间的喧闹攀比还在继续，顾予不堪其扰，对刚端上来的甜点都失了兴致，招呼也没打便直接起身推开门逃到了洗手间。
　　从盥洗室出来后，眼看走廊无人，他直接掏出手机站在墙角一株绿植旁刷起了林卷的朋友圈。

　　她刚刚更新了一条动态——
　　「今天是粉色系卷卷。」

　　配图是两张食物和一张别人给她拍的照片。
　　前两张美食图一张是浅粉色慕斯圆球蛋糕，还有一张是深粉色草莓双层奶昔杯。
　　最后一张人像照片里她穿着一件简洁的白衬衫，除了袖子上的粉色绑带之外，再无其他缀饰。

　　她站在商场玩偶旁边，抱着吉祥物的胳膊，手腕上套着粉色发圈，比了个yeah。
　　长长的黑色直发编成了一根麻花辫垂在胸前，她歪着头，对着镜头露出小恶魔般的笑，眼神狡黠又生动。整个人既张扬又可爱。
　　满满的少女感扑面而来。

　　顾予点完赞，顺手往下翻时发现陆彦宇这家伙居然在下面评论了一句：
　　「仙女！」

　　啧，真不要脸。
　　顾予面无表情地在手机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下凡吗，仙女。」

　　另一边。
　　躺在床上刚回完同学消息的林卷，很快收到了新的评论——
　　【GY：下凡吗，仙女。】

　　噗……
　　什么仙女啊！你才仙女！
　　斟酌着打字的时候，林卷没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开始上翘了。
　　还没等她想好回什么，对方又发来一句——

　　【GY：下凡吧，我请你吃凡间最好吃的东西。】
　　【脸红的卷心菜：哦？还有什么美食是我没吃过的？】
　　【GY：醋拌番茄？芝士焗番茄？浓汤小番茄？】

　　……？
　　林卷瞬间炸了。

　　几乎是下一秒，顾予就收到了她愤怒掀桌的表情：
　　【脸红的卷心菜：拉黑了。再见(╯‵□′)╯︵┻━┻！】

　　她好像很喜欢用颜文字啊。可爱。
　　顾予想象了下对方假装淡定实则炸毛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果然，超可爱。

　　他走回包间，坐回座位，见没人管他，偷偷松了口气，戴上耳机点开手机游戏，登陆账号，继续单人上分。

　　没过多久，有人推开了包间的门，“不好意思，补课太晚，我迟到了。实在不好意思！”

　　周佳琪一边道着歉，一边朝席上众人鞠躬。

　　其中两个坐在一起的中年男女朝她招了招手，“哎呀，琪琪你终于来了！刚下课饿了吧，赶紧坐下吃点东西，”涂着鲜艳口红的纪阿姨一边说着，一边朝顾予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就坐顾予旁边吧，你们不是一个学校的吗？听说高二还分在了一个班是吧？”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周佳琪愣了愣。顺着阿姨热情的视线望去，角落里，少年英挺的侧脸轮廓在敞亮的包间灯光下无比清晰，也无比显眼。

　　她顿时呆住。

　　下一秒，顾予被自家老妈戳了戳，他下意识抬起眼，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周佳琪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

　　她穿着常服短裙，顾予第一时间没能认出来，只是依稀觉得眼熟。
　　周佳琪慢慢走到顾予旁边的空位坐下，对面的纪阿姨还在把她介绍给大家：“……这是我朋友的女儿，她爸妈都在N县，平时上学就住在我家。今天因为要办家宴，就没让阿姨做饭，我怕她一个人在家没东西吃，就把她也叫来了。你们别看这姑娘个子小小的，人家特别争气，一个人考到九中来的，听说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呢！厉害得不行哦！可把我羡慕死了！”

　　哦，原来是她。
　　顾予转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才依稀记起她在学校的样子。
　　跟现在很不一样。

　　周佳琪被他盯着看了几秒，心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纪阿姨话音一落，席上众人纷纷惊呼，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中年家长或羡慕或佩服地向周佳琪投来赞许的目光。
　　“不得了哎！九中的年级第一啊？！这姑娘不得了！”
　　周佳琪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次月考顾予才是理科第一。”

　　然而她声音太小，除了顾予，根本没人听到。

　　桌子对面，纪阿姨还在继续炫耀：“每次我替她妈妈去开家长会的时候，可把我风光的呀，人家小孩都是谈谈心什么的，多少有点批评建议吧，可轮到我就只剩一个劲的夸！”
　　“哎哟，瞧把你得意的！”
　　“那是~我都希望琪琪是我家亲生女儿呢！”
　　“可把你美的！哪家有了这样乖巧的闺女不想把她当宝贝一样放手心里宠着呢？”
　　“……”
　　顾父一边听着女人们的对话，一边朝自家儿子投去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天知道，他多么想要一个乖巧的女儿，可谁知生了这么个糟心玩意儿，哎，人的命啊！

　　顾母一看自己丈夫那眼里透出的嫌弃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不由轻笑一声，夹了块烧鸡放在他碗里。

　　纪阿姨此时也把目光转移到了顾予身上，“哎，书音啊，我记得你家顾予理科貌似很不错的吧？琪琪经常在家提到他的，说什么她们班上有个男生数理化生门门第一的，就是顾予吧？听说打球也很厉害啊？拿过冠军？”

　　“……”
　　全桌的人都朝这边看来，周佳琪“唰”的一下立马涨红了脸。
　　她低头咬着筷子，脸几乎要埋进碗里，尴尬得恨不得脚趾都蜷缩起来。

　　不等顾母回答，纪阿姨就自说自话地拜托顾予以后多教教她家琪琪，私下里两人可以多交流一下学习方法，还说周佳琪在文科上很出色，双方可以互补什么的。

　　少年还没答应，周佳琪便抢先一步拒绝了自家阿姨：“别，阿姨，这学期开始我们就没有文科课程了。再说了，我正在上辅导班呢，不用麻烦人家。”

　　“……好吧。”
　　纪阿姨就此止住话题，面上神色淡了一些，显然不是很高兴。

　　顾母看了眼顾予旁边脸涨得通红的小姑娘，又看看自家不开窍的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身给顾父又夹了一块土豆。

　　她捂着鼻子，轻声抱怨道：“少喝点酒，一股酒味儿。”
　　顾父下意识放下酒杯，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把碗里的红烧土豆吃了。

　　顾予一局游戏结束，放下手机，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开了一局。

　　一旁的周佳琪鼓起勇气，问他：“你在玩什么游戏呀？”

　　包厢里太吵，顾予只看见她嘴唇动了动，一句话也没听清，他摘下一边耳机，偏过头，耳朵凑近，问：“什么？”

　　双方距离一下子拉近，周佳琪心中扑通直跳，视线慌乱无措地飘移了两秒，最终定格在少年脖颈处的喉结上，不敢再挪一步。
　　她又问了一遍：“你在玩什么游戏呀？”
　　顾予这次终于听清了，他回道：“星际6。”

　　“哦……没听过……”周佳琪磕磕绊绊地接过话，有些忐忑地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不过感觉你很喜欢的样子，难吗？”
　　“嗯，玩到后面的确有点难度，不止看操作，还要看战术。”

　　周佳琪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不断地回道：“哦哦……”
　　突然，顾予一声低骂：“sh*t!!!”

　　周佳琪以为他输了，小心翼翼问了句：“怎么了？”
　　顾予头也没抬，“没，只是基地被人炸掉一个，战局还是稳的。没事，会赢的。”

　　少年面无表情，声音冷淡，握着手机屏幕的一双手修长又漂亮。
　　他只戴着左边一侧的耳机，右边的耳机因为在跟她讲话，取下来后一直没有再戴上去。

　　周佳琪的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
　　她平生第一次跟男生这么近距离地聊对方领域里的话题，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是依稀感觉到那是属于他的世界，而她，想要靠近。

　　于是在游戏结束之后，她试探道：“以后要是有不会的理科题目可以问你吗？”
　　顾予又赢了一局，心情不错，他习惯性点开置顶聊天框，无所事事地划了几下聊天记录，端起水杯随口应道：“可以啊。”

　　“那，加一下微信？以后有问题线上联系比较方便。”
　　顾予喝水的动作顿了顿，他转头看她：“还是加□□吧，我很少用微信。”

　　“……”
　　“你在班群里的吧？你往下拉，我学号27号，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有空的话会回。”
　　周佳琪心中略感失落，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她登陆□□，打开高二（1）班的班群，找到27号顾予的账号，点击申请好友。
　　很快，可爱小奶狗头像的主人同意了她的好友请求。
　　周佳琪捧着手机，心微微胀满。
　　她终于有了他的联系方式，他们终于不再是毫无交集的两条平行线了。

　　-

　　饭局结束后，已经九点多了。大人们还要呆在一起打打牌，于是让小辈们先回家。

　　顾予在纪阿姨的嘱托下送周佳琪到公交车站。
　　他身高腿长，步子习惯性迈得很大，周佳琪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到了车站，顾予双手插在兜里，姿态懒散地站着，不说话，也不玩手机，就这样双目微垂，静静地看着道路两侧来往不息的人流和街道。

　　远远的，周佳琪要等的602路公交车由远及近一点点出现在了视野中。

　　十字路口，红灯闪烁，45秒，是她仅剩的与他相处的时间。
　　随后便是分道扬镳。

　　周佳琪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怅然。

　　汽车飞驰而过，一闪而逝的前照灯将少年隐没在夜色中的脸划亮一瞬。
　　昏黄或明亮的光线落在他干净深邃的眉目间，惊鸿一瞥。
　　像一条明灭忽闪的光带，勾勒出起伏跌宕的丘陵，星河流转，浓密的眼睫在下眼睑覆上一层浅淡的阴影。

　　与他平日里张扬热烈的气质恰好相反，这一刹那，所有尘世喧嚣都褪去，他孤身而立，一种莫名沉寂的孤独感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身侧，疏离而淡漠。

　　周佳琪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似乎永远也无法走近他的世界。

　　也许是她偷看太久，少年若有所觉，一转头便撞见了她尚未来得及藏起的视线。
　　周佳琪被当场抓包，下意识扶了扶眼镜掩饰局促与不安，她没话找话地问了句：“你坐几路车？”

　　顾予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我骑车。不坐公交。”
　　他左手插兜，右手撑在颈后，动了动脖子，表情倦懒又冷淡。

　　周佳琪低下头，“……好吧。”

　　“嘎吱——”，红灯已过，602路公交车缓缓停在了站台前。

　　“嘀——”上车后，她刷完卡，迅速找了个窗边的座位坐下，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窗外看去，却失望地发现站台前早已空无一人。

　　此时城市灯火一盏盏亮起，晚风吹面而来，热度渐退，吹在额间、唇上，稍显温凉。
　　周佳琪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静静地望着车厢外的世界。
　　街边人来人往，嘈杂喧嚣。广告牌霓虹闪烁，人们绚烂又热闹，却更加寂寞。

　　45秒，多么短暂，又多么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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