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夜:永生诅咒

作者:mephist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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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


      尼克劳斯走进房门的时候,塞西利亚正在盯着窗外的夜色出神。一身绿色长裙垂坠在地,高挑的身材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仿佛一尊精雕细琢的女神像。
      尼克劳斯小心地把手中一沓文件放到了书桌上,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但塞西利亚是绝对敏锐的,当尼克劳斯回头准备不声不响地离开时,塞西利亚已经转过身了。她看着眼前正要走的人,深绿色的眼睛在壁灯下闪烁着细碎的光。
      “莱斯利带了一个女孩回来。”尼克劳斯说,“我刚看到她了,她很不适应。”
      “不是谁一开始都能适应的。”塞西利亚说着走到梳妆镜前坐下,透过镜子看向身后的尼克劳斯,“你想帮她?”
      “我帮不上什么忙,我也还……”没有适应,无论多久都不可能适应。尼克劳斯无奈地耸肩,把要说的后半句话消化在了心里。
      塞西利亚笑了笑,支着头不再看他,而是伸手去触碰摆放在窗前的花。那是一束新鲜的雏菊,淡淡的黄色,插在素色花瓶里,让人看着心头一阵清爽。尼克劳斯也看着那束淡黄色的小花出了神。有那么几秒钟,房间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不过最终,塞西利亚打破了沉默。
      “你会不会后悔留在我身边。”
      “后悔的话我早就离家出走了。”尼克劳斯不以为然地笑道,“我现在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况且我也不能后悔了。”
      尼克劳斯离开房间,塞西利亚又开始发呆。她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常常出神,尼克劳斯身上的气味还残留在房里,让她思绪混乱。她手指一用力,从花朵上扯下了一枚花瓣,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雏菊并没有扑鼻的花香,塞西利亚却仿佛嗅出了暧昧的气息。她把尼克劳斯放在桌上的资料拿到眼前看了看,脸上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可怖的冷漠。莫尔德的计划已经开始了,她也想去见一见那个女人。
      卡林奥斯的夜很漫长,寒冷的雾气从植物丛中散发出来,笼罩着地面。月亮发出冷白色的光,独自浮在澄澈的空中,与世无争。赞美月亮高洁的人很多,但少有人察觉月亮的冷漠。她在无边际的黑夜里给人希望,照亮大地,却从未给人带来温暖,也不曾孕育新生。只是看着大地和生灵,看着他们生存,看着他们毁灭。
      这天夜里,塞西利亚和尼克劳斯各有心事。詹姆斯把蒂娜带到阁楼后,继续在火炉旁的沙发上消磨时间。莱斯利则消失在夜色中,不知去向。
      蒂娜在第二天的暮色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边空无一人。她所在的房间,窗户宽大,侧面连着一间浴室。天鹅绒的窗帘被拉上了,房间里光线很暗。床尾的右侧,有一扇门通往一间供女人梳妆的前室。那里陈设着一张沙发,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写字桌。但蒂娜此刻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间精致玲珑的卧室上。
      蒂娜起身,在房里走了走,身体并没有意料中的疲惫和酸痛,反而感觉到轻盈舒适。她还发现,自己在暗中也依旧拥有良好的视力,以至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就像在往日里无数个寻常又静谧的黄昏一样,她心情愉悦,神清气爽,心中的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陌生的环境提醒着她发生的一切,她几乎想要下楼在暮色中散步了。
      感受完身心的变化,蒂娜开始回想之前发生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记得那个看得见月亮的阁楼。她在阁楼里静静地思考,后来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日出和日落。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梦里的自己仿佛与大地融为了一体,能感受到每一处生物的气息,那种感觉让她在梦中痛哭流涕。后来,画面变成了粉末,被风吹散了,只剩她一人悬浮在虚无中,没有痛苦亦没有喜悦。
      等微弱的光在西边完全沉没,蒂娜推开房门出去了。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她得找到莱斯利。
      在铺着地毯的长廊上,蒂娜摸索着向前走。但宅子太大,门厅繁多,行廊婉转,复杂的结构让她感到迷失。兜了几圈,蒂娜最终找到扶梯下楼,凭记忆走到了偏厅。昨晚生着火的偏厅此刻却异常冷清,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她又走去其他几个陌生的房间查看,但也没有任何收获。四周回荡着蒂娜走动时发出的声音,衬得整栋宅子更加空荡,像一个不见底的洞穴。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从没有人来过。蒂娜从气派的大门走出洞穴,在门前的大理石阶梯上坐了下来。没人告诉她该去向何处,她想回家又不记得路。莱斯里开车带她来的时候,她的脑子被其他东西给占据了。
      四野已苍茫,空气转凉,雾霭还在沉坠。蒂娜抱着胳膊坐在石阶上,背后是空空如也如洞穴般的大宅子,眼前是寂静的草坪,周围则是幽深的夜色。她从未感受过孤独,但现在她明白了。黑暗给了她不一样的世界,好像带着她跨越过了好几个世纪,又好像从不曾让她离开过这里。时间像是静止的,又仿佛在飞速地流逝。蒂娜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又孤独地感受过这个世界,以前她从不在意这些。如今,看着眼前的景色,她开始庆幸,她想认真地去感受,感受从前不曾感受过的一切。
      经过月光洗礼过后的蒂娜,感官已经变得如同动物般敏锐。她听着四周草木呼吸的声音有些入迷,刚开始的那种强烈的孤独感被冲淡了。当她运用她不寻常的感官接收周围的动静时,身边又有了生气。不只是感官更加敏锐了,情绪起伏似乎也更大,远方传来夜莺的叫声都能让蒂娜激动不已。蒂娜短暂地忘记了恐惧,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也不知道在石阶上坐了多久,听了多少种声音,远处一束光亮,穿透了庄园周围的枝丛,一下子划破了蒂娜眼前的黑暗。蒂娜仔细听,发现那是汽车的声音,有辆车子开过来了。车子碾压枯枝发出咯吱的声响把蒂娜从美梦中叫醒,回到现实。蒂娜回过神,她望着那辆开近的车,希望车上的人是莱斯利。
      车子转过弯,绕过了草坪。蒂娜站起身望向车窗,她看着车身停稳了,车门被打开,从里面出来的却不是莱斯利,是另一个人。这个人她见过,詹姆斯带她上楼时遇到过这个年轻男人。车子的灯照得蒂娜眼睛不舒服,她只能眯着眼睛看那人向自己走近。
      “克里斯蒂娜?”那人试探性地叫她的名字。
      蒂娜点头,让对方称呼自己为蒂娜。
      “上车吧,我带你回家。”那人说。
      “我可以走吗?莱斯利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也许在家里。我可以先送你回去。”
      看蒂娜仍在犹豫,他想了想又说道:“当然,你也可以待在这里。对你来说,这里其实会更安全。”
      蒂娜当然不想留在此地,她毫不犹豫地上了车,车子开动,向刚来的方向开去,驶离了大宅。在路上,那人告诉蒂娜,他叫做尼克劳斯。

      车子开回城镇时,卡林奥斯的街道上还是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有一两辆卡车快速驶过。要不是街道两旁的房屋窗户里透出些亮光,晕染在黑暗中,这里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座荒城。
      “这镇子几百年前就有闹鬼的传说,所以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很谨慎。他们极其恐惧黑夜,因为黑暗给他们带来死亡。镇子上死过不少人,人们说这里住着恶魔,你也知道这并不只是传说。”尼克劳斯解释道。他知道蒂娜一定对这些事情有疑惑,但蒂娜静静对尼克劳斯说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回应。她眼睛木然地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尼克劳斯觉得有些无奈。他知道蒂娜心里的困惑和不解,也知道她的恐惧和担忧。但她什么都不愿意说,就像绝望过后自暴自弃的人,把自己包裹起来完全失去了表达的欲望。蒂娜给自己周围砌了厚厚的围墙,不出意外的话,她甚至会以此为坟墓,埋葬自己。
      “对血族来说卡林奥斯是绝佳的栖息地,事实上,地球上任何一处连绵阴雨的地区都是血族绝佳的栖息地,有些血族甚至会像动物迁徙一样在固定的季节跑去北极圈,在极夜里待上一阵子。在我们之前这里还有过许多血族居住,他们曾肆无忌惮地猎杀镇子上的人,但后来这里的人们又联手起来反抗,围杀了许多血族。我们接管这里之后就很少在镇上猎食了,根据血族隐世的戒条,我们不被允许在人类面前暴露身份。”克劳斯还是继续解释着,不确定自己的话是否能帮到蒂娜。
      “你住在哪里?”车又开了一段距离,尼克劳斯问蒂娜。但蒂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见他的询问,只是楞楞地看向他,于是尼克劳斯又重复着问了一遍。
      蒂娜这才回答道:“布莱克街,88号。”她说出这个地名的时候有些恍惚,就好像年迈的人重回旧地,当人问起地名的时候,会有说不出的感慨。她从思绪中回神,把车窗打开,夜风吹进车里,她也清醒了一些。蒂娜庆幸自己还记得地址。摸摸口袋,钥匙也好好的在身上。她终于可以回家了,但那里其实也不是她的家,只是莱斯利给她的临时居所。
      “你和莱斯利住一起吗?”尼克劳斯问蒂娜,但她没说话。尼克劳斯虽然开始有些惊讶,但是随后一想又觉得十分理解。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女孩,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卡林奥斯还能住哪儿呢。
      尼克劳斯脚底用力压了压油门,让车速提快了些,车子在街道上自由地穿行。尼克劳斯熟悉卡林奥斯的大街小巷,这里家家户户住了些什么人他也都知道,他甚至能清楚地说出镇子上有多少只野猫。跟随塞西利亚到卡林奥斯之后,他就把这里走遍了。有时候是帮忙处理一些事务,有时候只是散散步,纯粹感受生活的气息。
      “这里虽然不需要怎么担心阳光的威胁,但你要小心镇子上的人和那些图腾,他们很可能会要了你的命。”尼克劳斯说。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这片区域常年多雨多云,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躲开阳光。而镇上的居民却危险得多,他们继承了他们祖辈天生的警惕性,即使并不知道吸血鬼的真实存在,却也明白这片区域危机四伏经常有人横死。祖辈们告诉他们这里有恶魔,他们对此坚信不疑。只要是让这些人发现了异常,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而那些门上的图腾不知道是被施了什么魔法,血族触碰后会被灼伤,尼克劳斯就因此受过伤。
      他们经过一条街的时候,蒂娜突然闭上了眼,这正是那天她和莱斯利走过的街。蒂娜眼前闪过一片血色,她想到了那个被自己夺取了性命的男人。男人惊恐的眼神不断在脑海闪现,耳边回响着他绝望的叫喊,尸体腐烂的臭味仿佛就萦绕在鼻尖,噩梦一般折磨着蒂娜。
      车子很快开过了那条街,转进另一条街道,没过多久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布莱克街,88号。那栋精致的小房子在暗中静静矗立,但里面没有灯光,莱斯利不在。尼克劳斯下车,把蒂娜送到了门口。
      “谢谢。”尼克劳斯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蒂娜对他说。虽然她的脸色依然苍白而没有表情,但尼克劳斯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真诚。他还在蒂娜的眼睛里发现了另一种东西,一种只属于人类的某种情感,让他想起一位多年前故人。尼克劳斯笑了笑,转身回到了车上。
      蒂娜进屋打开了客厅的灯,白色的灯光一下就把黑暗驱赶出了门,摆放在角角落落的家具尽数暴露在眼前,真实且充满生活气息。蒂娜眼睛一阵发酸,想要落泪,但她突然想到莱斯利可能在房里,于是又把快要溢出来的情绪收了回去。
      “有人在吗?”蒂娜提高音量问了几遍,但没有得到回应,这才放松下来。
      等到适应了灯光,她才动身去二楼卧室里找到了电量耗尽的手机,又在行李中翻出充电线给手机充上电。她以为已经过了好几天,但手机开机后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却告诉她,她来到卡林奥斯不过一天。蒂娜还来不及想其他的,手机突然弹出来十几条未读的短讯把她吓了一跳,那些短讯来自她的家人和朋友。蒂娜简短地给回复了他们,告诉他们旅途很顺利,让他们不必担心,并在心里祈祷远在伦敦的爸妈不要打电话过来问情况。到现在为止,在家人朋友面前她伪装得很好,编造的理由也能够让大家信服。但实际上,她十分心虚,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慌张无措,害怕真相暴露。
      屋子外面,尼克劳斯的车子一直没有开动,蒂娜进屋后他就一直在车里坐着。过了会儿,他又下车回到门前,看到屋里的灯亮了起来,还隐约听到了蒂娜走动的声音。尼克劳斯伸手想敲门却又作罢,他望着这栋宅子,忽然心头一热,转身离开院子驾车远去了。
      蒂娜洗了个澡就窝在沙发上不动了,屋子里里外外过分安静,让她好不容易从热水中感受到暖意的心又要跌入冰窟。当她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准备打开电视的时候,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蒂娜警觉地站起身走到门口,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门,耳朵捕捉门外的动静。终于,在敲门声响了三遍之后,蒂娜拉开了把手。一个纤长的身影立在了门口,那是尼克劳斯。
      “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尼克劳斯抱歉地问道。“放心,我没有恶意。”尼克劳斯急忙解释。他站在门外,棕色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恳求,像个无奈索取安定的流浪汉一般,让人不忍拒绝。
      “请进。”
      “谢谢。”
      直觉告诉蒂娜,眼前的人不坏。就算是坏人,现在也不能让自己变得更糟。屋子里多一个人或许就不那么冷清,况且很多事他能够解答。
      尼克劳斯进屋后,在离门口最近的沙发上坐下,蒂娜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他把包随手放在地上,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继而又选择了沉默,低头看着地板在思考什么。
      尼克劳斯有着弧度柔和的眉骨和浅色眉毛,眉骨之下深邃的眼窝中,一双深色的眼睛温和而有神,低垂眼帘的时候却带着忧郁。蒂娜十分确定,他是和莱斯利一样的怪物,但他身上却没有任何一点儿作为吸血鬼的寒冷和阴霾。
      尴尬了大概几秒钟,蒂娜拿起刚才被她随手放在沙发上的遥控器,打开了正前方墙上的电视,嘈杂的声音立刻填满了客厅的空洞,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电视正播着浮士德的舞台剧,蒂娜没有心思去更换频道便任它播放。剧里穿着夸张的戏服的演员,念着诗一样的绕口台词,但他们此刻在蒂娜眼里不过只是上下跳动的光斑。蒂娜靠在沙发里盯着这些五颜六色的光斑,脑子里没有想任何事。她无法入睡,并且无论何时都清醒无比,放空成了唯一的休息方式。明明身体充满活力,就好像随时都能爆发出力量,但她感觉自己疲惫不堪。电视里发出的声音围绕在耳边,蒂娜睁着眼睛,又好像睡着了。
      “我向亡灵们唱过最初的歌曲/可惜他们听不见下面的乐章…… ”叹息般的吟咏从电视里传出,演员向虚空伸出双手如是说着。诗歌像一缕缕丝线般钻进尼克劳斯耳里,他看了看正在放空的蒂娜。
      “我的苦衷只好向陌生的众人倾诉/他们即使喝彩也会令我心伤/ 当年赏识过我的歌诗的知音/纵然在世亦不知向何方飘零……”屋子里只有电视机的声音在回荡。
      “我所有的一切眼见暗淡而远遁/而消逝的往事却一一呈现。”演员念完献词,幕布升起后换了另一幕场景。
      “我总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尼克劳斯的声音混杂在电视的吵闹中,在客厅轻轻响起。尼克劳斯声音很轻,声音和戏剧里的背景音乐融合在一起,给不大的空间蒙上一种悲剧的氛围。蒂娜看似空洞的眼里有些晶莹剔透的东西闪了闪,从眼角滑落了。
      “我多多少少能够理解你。”等尼克劳斯说完这句,蒂娜才看向了他。
      眼前这个她才见过两次的人说他能理解自己,他深色眼睛让蒂娜想起了莱斯利,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蒂娜本不想给他任何信任,可是过了一会,或许受到此刻的氛围的感染,她内心的孤独寂寞被放大了。听着电视里似有深意的台词,眼前的形影生动柔和,蒂娜感觉到了暖意。成为吸血鬼之后,她第一次萌生出想要倾诉的欲望。尼克劳斯现在就像荒凉雪原里的一堆篝火,她想要向他汲取一点点温度。她不知道,尼克劳斯看见她的时候也有这种想法。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蒂娜说。这句话仿佛在心里憋了太久,当她突然把它说出口时,声音都有些哽咽。她想说很多很多的话,可要说的太多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很多的事情反复地出现在脑海,最后又只剩下了嵌刻在身体里的冰冷。她顿了会儿,等到那股压在胸口的复杂情绪平息了些,笑了笑又说道,“你告诉我,我真的死了吗?。”
      “死了,又复活了。能体验死亡也是件值得回忆的事。”
      “你也体会过吗?那种感觉……”蒂娜眯起眼开始回忆,她想到那个诡异的夜晚,想着该如何去描述那种体验,“就像做噩梦一样,我梦见了地狱,地底窜出的火焰把我烧着了,我被烧得浑身疼痛,却又一下子跌进冰窟。然后我就死了,死了之后又复活了。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真的死了反而更好。”
      蒂娜再一次说到“死”字的时候,尼克劳斯皱起了眉,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蒂娜沉浸在情绪里没注意到另一个人的细微变化。尼克劳斯抬头把背靠在了沙发上没发出声音,静静听蒂娜说着。他不想打断她。
      “昨天我杀了一个人,我喝了他的血。那个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怪物。我的四肢,我的感官都是陌生的,可是我的思想还是我自己的。杀人的时候,我仍感觉到罪恶和愧疚。我很害怕,但是我控制不了。我只能饥肠辘辘地跟在莱斯利后面。”说到莱斯利,恐惧从蒂娜瞳孔深处中涌了出来,她的神情又开始变得痛苦。
      “原谅我并不能安慰你。”尼克劳斯说道。他确实无法去安慰她,因为那些死亡都是真实的,真实得让人无处可逃。
      “其实你不用那么被动。既然还活着,那就好好活着,换一种方式活着。”尼克劳斯看着蒂娜的眼睛认真地说,“必要的时候我能帮你。”
      蒂娜想了一会儿说:“你和莱斯利很不一样,你和我所了解的吸血鬼很不一样。你很温暖。”
      蒂娜的话让尼克劳斯失了神,第一次有人用温暖来评价自己。他本来还想解释得多一些消除蒂娜的恐惧,结果嘴巴张了张,只吐出来了一句“谢谢”。电视里剧情已发展到尾声,演员的歌声和背景交响乐交融,继续填补着房子里的空白。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两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各自思考再没有说什么了。
      尼克劳斯准备离开的时候,把放在一旁黑色旅行包交给了蒂娜。
      “一些必需品,你拿着。我只能找到这么多了。”他说。
      蒂娜把尼克劳斯递过来的包抱在怀里看了看,黑色的布料有一种神秘的感觉,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很有些重量。蒂娜拉开包的拉链,包里的一袋东西突然从拉开的缝隙里滑落,砸在地上与大理石地板相撞发出声响。接着,整个旅行包都从蒂娜的怀里滑落。蒂娜僵硬地站着,才活跃起来的大脑又一次短暂性地停止了活动。看到包里那些东西的时候她想尖叫,那些东西,正如尼克劳斯所说,是必需品。那些滑落在地一袋又一袋的,正是被密封在医用塑料袋里的血,颜色殷红,宛如刚从莱斯利手腕的伤口上流下,又如刚从瘦弱妇人血管里流出。那是她所惧怕的,却也是她现在必不可少的食物。她差点都要忘记了,但这些东西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让她的心又沉了下去。她被吓了一跳,顾不上问尼克劳斯是怎么搞到这些东西的。
      “你总是需要的。你必须习惯,失去控制对谁都没好处。”尼克劳斯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血袋装回包里,拉上拉链重新递到蒂娜面前。
      尼克劳斯后面的话,让蒂娜的大脑又重新开始活动了。她接过包,紧紧抓住不让它再次从手中滑落,指关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尼克劳斯的话值得她去思考,他说得很对,无法改变现状就只能尽快适应,以免失去控制。她不想再杀人了。
      “把它们放到冰箱里保存,正常情况下,一天300ml就行。虽然不多,但可以满足一天的需要。千万记住别让镇上的人发现你的身份。”尼克劳斯嘱咐道。
      “为什么莱斯利不来告诉我这些?”蒂娜突然问。
      “关于莱斯利,我不知道。他也许需要一些时间,你在适应新的情况,他也一样。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你解释得够多了。谢谢你。”蒂娜朝他微笑。她感激尼克劳斯,感激他安慰自己,在自己陷入绝望的时候帮助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个人帮自己原因,但黑夜中终究还有光,她也不用独自面对无知的黑暗。而关于莱斯利,她只能以后再去思考。
      离开蒂娜住所后的尼克劳斯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驰行,车子没有驶向西边的德尔菲庄园,而是开往更东边的小镇边缘。
      处理完蒂娜的事情,尼克劳斯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塞西利亚不希望自己去参和这件事,他也确实不想多参和。看上去他是在帮助蒂娜,实际上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虽然无法让蒂娜脱离苦海,可现在她至少知道该怎么做了。以后那个女孩会怎么样,他也说不准,但现在有件事他很确定自己必须去做。
      这几天月光石一直不太正常,尼克劳斯察觉异样后惊讶地发现玫丽来到了卡林奥斯。玫丽突然的到来虽然疑点重重,考虑到自己现在的状况,他也没想过要去调查清楚玫丽到来的缘由。时隔十二年,尼克劳斯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再面对玫丽了,他早已不是从前的他。他不想玫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也绝不会让她看到。尼克劳斯其实一直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出现在玫丽的生命中,但现在玫丽却自己出现了,就在同一个小镇上,距离那么近。
      卡林奥斯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危险至极,稍有不慎就会被夜色吞没。到底多危险,尼克劳斯再清楚不过了。因为担心玫丽的安危,最后他还是决定找到她。尼克劳斯对自己说,去见玫丽不过是因为想要确保这位故人的安全。但那想法绝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见她的,连尼克劳斯自己都不清楚。
      乘着夜色,尼克劳斯正向目的地疾驰而去。他早已打听到玫丽的住处,那是卡林奥斯的一所教堂,也是他不愿意去的地方。尼克劳斯并非畏惧教堂,有时候那些庄严的建筑甚至能给他带来一些平静。那种平静旁人不懂,塞西利亚也不懂,对他来说却异常宝贵。离开休斯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任何一所教堂了,在他眼里,教堂很多时候不仅仅只是一座宗教建筑,它们还意味着另一些东西,一些回忆,一些他拒绝回想起来的事情。过去的很多年里,尼克劳斯尘封了关于休斯里和玫丽的记忆。虽然那些人和事早已离他远去,但若回想起,仍令他难过。
      按照镇上的习惯,夜里不会有人出行。镇上的人们会选择在天黑之前结束一天的工作,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直到第二天天亮,不会再出门。等明早天一亮,尼克劳斯行动起来就不太方便了。即使知道现在去了也见不到玫丽,他还是赶在夜里出发了。也许是蒂娜让他想起了从前的玫丽,见过蒂娜之后尼克劳斯心里就很不痛快。某种被遗忘太久的情绪,莫名的急切,都让他没办法等再下去了。本以为在塞西利亚身边待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去淡化那些情感,然而心中翻涌的波澜却明白地告诉他,他错了。
      很快车子就到了教堂前的草地旁,尼克劳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车,打开车窗注视那座罗曼式的建筑——卡林奥斯唯一一所正式的教堂。它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镇上的人只叫它教堂。规模不算小,那些厚重的体和穹顶却给人一种朴素的感觉。现在教堂的几扇窗透出微弱的光线,在卡林奥斯诡谲的夜色下就像即将熄灭的火星,给不了人任何希望。尼克劳斯却被这些火星吸引,他想,玫丽就在这些光团里面,鲜活又富有生命力。
      此刻周围静悄悄的,流动的冷空气中混杂着草木的味道和泥土的湿气。尼克劳斯往车座里靠了靠,按下按钮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带着电流的歌声立刻从扬声器里跳了出来。第二电台——他最喜欢的电台之一,二十四小时不断播放经典歌曲,此刻好像特地为他开放。
      爱神之子主唱范吉利斯沙哑又温柔的声音环绕在耳边,尼克劳斯抬眼看到了天上月亮,清冷明亮让他觉得很舒适。听着歌,他想了一会儿塞西利亚交代给自己的事,又想了想那个不幸的女孩蒂娜,最终不自觉地想到了玫丽。
      当他还是个四岁的人类小孩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亲戚把他送去了一所叫做休斯里的教堂。对于亲人,尼克劳斯早已没有了映像,也不记得第一次去休斯里的情景,记忆是在之后才逐渐清晰的。等有了比较丰满的记忆,比他大两岁的玫丽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在他能想起来的所有日常里,他只有过玫丽一个亲人。亲人——亲密无间的人,后来就一个都没有了。
      尼克劳斯对玫丽映像一直很深刻,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形象在脑海中也依旧生动。他曾被玫丽的笑容所吸引,玫丽淡棕色的卷发,玫丽在阳光下透亮的眼睛,玫丽的花裙子,还有一笑起来不完整的牙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在所有人里,尼克劳斯只愿意和玫丽交流。其他小孩欺负他,只因有玫丽陪伴他也从没在乎过。只是时隔太久,往事越甜美,现实就越残忍。离开休斯里后的十几年里,他再也没见过玫丽。时间把他们分隔得越来越远,远到再也看不看彼此,远到再也不会时时刻刻想念。
      尼克劳斯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大了一些,年代流行乐舒缓的节奏用力敲打着车里的每一个角落,鼓点砸在心上不像石头那般坚硬,而像细密的雨点。尼克劳斯以前见一些人抽烟的时候,那些人通常会有很矛盾的表情。眉头是舒展的,眼底却隐约有阴霾。但现在他觉得或许自己也该抽上一根。
      放任情绪的随想中,时间过得不算太慢,十几二十首歌曲播放之后已经到了下半夜。月亮从中天滑了下来,浸在一片模糊的云雾里。尼克劳斯再望向教堂的时候,那里原本明亮的光团早已尽数熄灭。黑黢黢一片,那座建筑和里面的人沉入了安静的睡梦中。接下来的时间里,尼克劳斯闭目放空,不再思考也不再回忆,老歌陪伴他度过了一整个等待的夜晚。
      尼克劳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关掉了电台,车外隐隐约约传来鸟雀叽喳的声音告知人们——这又是一个卡林奥斯阴天的开始。夜晚清澄的天空此时又盖满了厚厚一层云,月亮不见了踪影。但天色还没有完全过渡到白昼,四周一眼望去是暗沉沉的蓝。
      过了一会儿,教堂大门开锁的声音传入了尼克劳斯的耳里,有人从教堂出来了。他起身张望,望见了一个穿着修道服的老修女。修女一身黑白色肃穆的装扮,那身影在清晨时分显得很单薄,那不是蒂娜。尼克劳斯躺了回去,他知道那道消瘦的人影是镇上的修女梅根,一位还算和蔼的中年女人。梅根在门外转了几圈又进去教堂里面了,大门敞开着预示这座教堂也即将醒来。
      尼克劳斯心里想,还得再等会儿才能看到玫丽出来,但他没有任何把握自己还能辨认出玫丽。从儿童到成年,一个人可以发生很大的变化,或许会丧失儿时的一切,也有可能会保留下一些特征。随着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四野的景色愈发清楚,尼克劳斯有了一丝慌张,再次见到玫丽的情景他从未设想过。
      有一些人已经开始出现在视线里,安静的早晨被一些交谈和走动的声音打破。尼克劳斯想下车走近一些,却担心自己太过显眼。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从大门里又陆陆续续走出了几个人,人群中一个褐色头发的女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从没在小镇上见过她。不像其他人那么沉闷,那个年轻女人在这个阴沉沉的早晨微笑着,和身旁的人打招呼的声音灵动又活泼,笑起来随性而自然。她身上仿佛裹了一层阳光,在沉闷压抑的卡林奥斯中静静地发光。尼克劳斯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虽然完全没有把握那女人就是玫丽,但十几年后他的内心又一次被一个笑容所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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