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奕有星河

　　飞驰的黑色轿车从望不见头的远方驶来，带起满路涟漪。刚刚落地的雨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溅落在路人身上。

　　一阵冷意袭来，周奕停顿的大脑倏然从李惠香带来的悲凉中脱身。现实与思绪交织的瞬间，就被人粗暴扣住肩膀，不由分说地押上车。推掇中，白色书包落入磅礴污涩的泥里。

　　胶带，绳索，头套......

　　电影桥段里烂大街的作案手法，真真切切在人间上演。六月暴雨不问尘世繁琐，只一个劲“噼啪”地砸在玻璃上。周奕单薄的身体随着汽车颠簸晃动，脑袋磕在窗边的刹那，巨雷在云层乍响。

　　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头一次窥探到自己丑陋的魂魄。

　　──

　　第三根烟蒂落地，梁朝伟等得有些不耐烦，站起来的瞬间，身下转椅被右脚用力踢远。一声闷哼，也不知是谁撞了“大运”。他手插裤兜，慢悠悠地朝前走，漆黑锃亮的皮鞋踩上减速带，跺了两脚。

　　宽阔的地下停车场中，灯火亮堂，两排身形整齐的黑衣人无声列在两旁。一个身穿安保制服的男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双手被绑紧背后，有暗红的血液沿着额边滴落。

　　啪嗒，啪嗒──

　　砸在积攒着灰尘的地面上，凑出一幅怪异的抽象画。极尽静谧之中，梁朝伟突然裂开嘴。舌尖顺着后槽牙一一舔过，他转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铁棍。

　　入手的瞬间，转腕掂了两下。掩于锋眉下的双眼迸射出狩猎般犀利打量，嘴角划过一抹嗜血的玩味。高定皮鞋磕在水泥地上，有力的碰撞回荡在漫无边界的静默中，奏出一支压抑催命曲。

　　“连个车都看不好，──我养你食屎啊马仔。”双臂挥下，发出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饶了我吧，梁少......，我真不知......”话音未落，停车场入口传来一阵轮胎摩擦的急刹。

　　那双血迹干涸的手颤抖着攀上他的裤脚。梁朝伟轻啧一声，露出厌恶的鄙夷，他咬着牙，一脚将其踹开。铁棍脱手，被用力砸下：“想死就送你啊。”

　　车门大开，周奕被薅着头发扯出来，推掇着向前踉跄。浸湿的帆布鞋，一下踢在凸起的物体上，重心失衡的瞬间，直直朝地面倒去。

　　梁朝伟的暴行被突然打断，他乘着盛怒往来人瞥去，视网膜呈现出画面后，明显一怔。幽深的眼睑，泛起意欲不明的奔腾翻滚。

　　“梁哥，人来了。”

　　说话的是刚刚绑来周奕的小伍。梁朝伟充耳不闻，他显出一幅像是从来没见过女人的模样，绕着周易走了三圈，末了，摸着下巴点评：“就一小姑娘？”

　　“是啊，嘿，她还挺识相。不......”

　　小伍没听出这里面的风雨欲来，只傻傻答话，行语间带着丝邀功的韵味。哪料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提住衣领。梁朝伟斥满冷笑的眼倏然放大，湿热鼻息喷洒在脸上：“拿个丫头片子糊弄我？”

　　小伍快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威压吓尿，哆哆嗦嗦地答话：“梁，梁哥，真是她...”

　　真他妈没用！梁朝伟从鼻间哼了一声，猛然放力，一把将其推开。他扭头，拽起地上人的胳膊就往前拖。

　　头套揭开。周奕的脑袋被死死摁在车盖凹陷的地方。

　　“就是你，嗯？砸了老子的新车？”男人语气发狠，手下用力。恨不得要把这颗脑袋嵌进车盖。少女软腻的皮肤被勒的发红，颊肉挤压在冰冷的凹槽里，变了形。

　　长久的黑暗后突然迎来强光，眼珠像被人拿着千千万万颗钢针戳击。周奕眯着眸子，神情恍惚中望见男人怒不可揭的模样，忽地笑出了声。

　　“呵，你还笑...”梁朝伟薅着她的头发向后一摔。尾调上扬的语气，用的却是陈述句。

　　纤弱的少女被重重砸在地上，激得方圆几尺的尘土应声而起，飞扬在空中。四下的人震得心头一颤。

　　他一个大跨步过去，又将人提了起来。头皮撕扯的疼痛让周奕被迫昂着头。她听见耳边响起男人坏笑的声音，宛如夜间行走的人间撒旦：“我也不为难小孩儿，你绕这台车子爬二十圈，再好好道个歉。我就放你走。”

　　小伍仅存的良知，漫在四周悠悠晃了一圈，又重新落回原处。爬吧小孩，碰上他们这种人，能留条命都是祖上烧了高香。

　　喉间涌现腥甜，脖颈仰出一条蜿蜒曲线。光与影觥晃交错的片刻，前盖被击毁得凹凸起伏的红色跑车，透过灰蒙蒙的雾色，逐渐浮现眼前。

　　场景再度拉回十几小时之前。

　　周奕觉着自己踩了狗屎，将将离家出走，就见一台识不清型号的跑车迎面冲来，刺眼的前灯高频闪烁。她听见有狂疾的大风破裂在嘴边，闪现出一段绵延的假释，让她错以为，所有的所有都将结束在今晚。

　　不过转瞬，红色车身又耀武扬威着呼啸而去。她低头，小腿上有暗红的血沿着划破的伤口缓慢渗出。“嘶──”周奕疼得抽了口气。

　　她也没想过能有“手刃仇敌”的机会。几十分钟后，目光无意在一家高档会所前，瞥见那串熟悉的车牌号。

　　周奕知道这种地方，发了病的李慧香将此奉做普渡众生的天宫神殿。想到那个不人不鬼的李慧香，她不禁从鼻缝蹦出一声轻蔑的冷呵。

　　手起砖落，车笛应声而响。周奕没有丝毫犹豫，又连着砸了几下，在安保从旋转玻璃门冲出的前一秒，抽身而逃。

　　拐进小巷，不受把控的惯性迎面与人撞上。缱绻馥郁的烟草气息缕缕萦绕鼻翼。她抬眼望去，只见男人侧脸的轮廓隐没在无边暗夜里。

　　事情发生得突然，肚子里的空城计却叫嚣已久，她轻舒一口气，好似已然确认了这身穿白T的陌生人是个好捏的柿子。情况油然而变。

　　“哎呦──”周奕退后半步，将两人间距拉开。弓起腰，双手捂腹，脸上是一面疼痛难忍。

　　哪怕后来她无数次想起这个晚上，却还是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什么。那些话让周奕头一次切实体会到，人类为了温饱能多不要脸。

　　胡搅蛮缠。谢抿面色不耐，半天才想出这么一个词，他等着瞧这个贪心的东西能报出多大的天文数字。只见下一秒，女孩眉眼一弯。再方才敲诈犯般步步紧逼。

　　“大叔，请我吃碗面吧。”混杂在合时宜响起的“咕噜”声里，谢抿压下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犀利。

　　──

　　一碗面汤见底，周奕觉着她还能再活五百年。

　　“大叔，你人真好！”少女擦着嘴，心满意足的神态跃然于脸上。

　　他微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谢抿敛目瞧着她，身体往椅上一靠，燃了根烟，穿过丝丝飘渺的白雾，回想起自己这个年纪的模样。

　　十来岁的谢抿，在刀尖上讨生活。

　　烟灰散落，有服务员过来小声提醒：“先生，本店禁止抽烟。”

　　烟头碾灭，谢抿叹了声可惜。他睨着眼前的人，突然觉得有些烦。出了面馆，周奕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远处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零零碎碎的走出几个人，昏黄的路灯倒映进眼睑。

　　谢抿随脚踩扁丢在街边的易拉罐。回头，让她滚。

　　出乎意料。周奕总算没继续贯彻不要脸精神。她笑眯眯的点头，神态端正：“先生再见！”

　　她本不愿说再见的，男人被岁月积淀下的成熟过分致命。哪怕，眼底总翻滚着周奕窥不透的深意。少女孑然一身，识尽世间艰苦。

　　可她愿意，信他是好人。

　　你看，命运真可怕。那个心如死灰的夜晚，又让她重新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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