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长安城连续下了两日雪，终于这天晴了起来，照得地面屋檐上处处晶莹，甚至有些晃眼。

　　江年带着瑞谦往少阳院西侧殿去，在雪地里又增条深深浅浅的脚印。

　　刘嬷嬷一直在门外侯着，等江年过来后行了一礼，“太子妃娘娘已经在屋里等候多时了”，语毕，这才将门打开引江年进来，而后领着瑞谦在外屋侯着。

　　云阳直腰坐在月牙凳上，身旁的茶釜冒着淡淡蒸汽，鱼目小泡接连不断，乳泉水渐渐浸染了茶色，江年一进屋便闻到了不同寻常清香。

　　“不必多礼，坐吧”。

　　刘嬷嬷挪了釜下的火，滚水的咕嘟声也随即停止。云阳让刘嬷嬷退下后并未从釜中舀茶，而是从端起面前的茶壶先给江年斟了八分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江年触到茶杯时甚至都未多想，直到凉茶入口，江年被茶中梅花松柏的寒气逼的不禁一颤，差点将茶水喷出来。

　　“想来江大人是个清冷之人，本宫这才专门调制了含清茶，晨起后让人采了少阳院里的寒梅松柏，另找了雪芽和薄荷，还特意在梨树下的雪中搁了半个时辰，如何？”

　　说着云阳像是冷笑一下，饮了一口杯中的茶汤。

　　江年赶忙掀起衣摆跪下，“昨日陛下有恙，留我多伺候了一会，并不是故意不来见娘娘的”。

　　“起来”，云阳垂眼看了一下江年，在她眼里这个跪在地上的人衣冠之下定是一副瘦骨嶙峋还残缺的身躯，像是连抓只鸡的力气都没有，虽然眉清目秀却过于阴柔，甚至还有微微的龅牙。

　　云阳不论怎么看都难以想象自己的妹妹为什么喜欢这样一个人。虽然她从小似乎都不知道挑好东西......

　　江年仍然不敢起身，虽是低着头却也感觉得到云阳的如炎目光鞭笞炙烤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的衣冠烧尽，看到自己的身躯。

　　“起来坐”，云阳又说了一句。

　　江年一手捏紧了衣摆，一手撑了一下地，坐稳后腿上还绷着劲儿。

　　“朝里两位王爷都是就过封地的，与藩镇的将领多有勾结，太子还得多倚仗你们内侍省、神策军”。

　　“臣不敢”。

　　云阳瞪了江年一眼，示意他不该说话。

　　“今日我就把话直说了，你若是不喜欢云笺现在就与她和离，别白白糟践她的心意”。

　　“我没有”，江年辩解却无比心虚。

　　“嗯，对，你没有。你锦衣玉食供着她，然后时而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时而冷淡疏远置之不理，若即若离、欲擒故纵，你想做什么？想拿捏住她的心，然后撕碎？”

　　江年不经意地攥了攥手，通红的指节跟着挪动了一下。

　　看江年总有股怂包劲儿，云阳越看越憋屈。一时间云阳按捺不住情绪，猛地站起来，摔了手边的茶杯。刘嬷嬷闻声，推门而入，只见云阳红了眼眶，喘着粗气，久久才平息下来。

　　云阳让刘嬷嬷又下去，然后在江年身侧一边来回走一边说，“江年，这些玩人心肝的小把戏云笺看不出来，但我全都识得。你要是非得看她为你烦闷苦恼才能感觉自己是个不得了的，那你倒不如去换个人，旁的我管不着，但云笺是我的妹妹，就算有朝一日你封侯拜相也不得伤她”。

　　“总之一句话，我可以养着她，她不必看着你的脸色吃饭行事”。

　　江年虽然心里从未想过要让云笺伤心，可现下却无法为自己辩解。而云笺的姐姐云阳，除却她太子妃的身份，她整个人言谈乃至一举一动都像是一座山，压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大人，您还好吧”，瑞谦见江年腿上动作有些不自然，赶忙搀扶了一下，“你这腰......”

　　“不妨事”。

　　“那等会回去属下给您熏条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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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晚上江年摇摇晃晃地回府上，瑞谦时不时伸手想扶一下，每次都被江年打手拒绝了。

　　江年倒是自觉地回了与云笺的卧房，呵退了下人，将门狠狠关上，又摇摇晃晃的抽出椅子往上一靠。

　　云笺嗅到酒气，赶紧倒了杯茶，“喝盏茶醒醒酒吧”。

　　“茶？”江年气不打一处，打翻了云笺手里的茶杯。江年对茶一字都快犯忌讳了，这宦官的身子本就畏寒，今日饮了一杯冷茶后痉挛了一下午，晚上又被少监拉去吃酒。

　　江年喘了两口粗气，再一瞥云笺，她吃痛看着自己的手，忍着委屈，然后将哭未哭的看着自己。江年脊背又是一阵寒凉，若是回避她的目光岂不显得自己太怂，但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江年又心虚的难受。

　　僵持一阵，云笺泪水终究冒出眼眶，然后跑了出去。

　　江年愣了会儿神，腿脚不受控的跟了出去，却不成想云笺上了锁，听见自己来叩门干脆吹了灯，猫在屋里不出声了。

　　“开门，你快开门”，江年说着醉话，对着门又是拍打又是踹，一不留神踹门时反倒把自己给摔了。

　　小南子赶忙招呼着两个小厮上来扶着，“老爷，别敲了，让夫人早些歇下吧”。

　　“都、都给我滚开”。

　　“老爷您轻点声别把夫人吓坏咯”。

　　这话江年像是听下去了，然后整个人如一摊烂泥，被小南子带着下人拖了回去。

　　屋里云笺把头埋在锦被里，抽泣着，倒不是为了江年。

　　下午时云阳悄悄出来给自己递了消息，二人相约在一方茶馆。一下午的时间，云阳给自己讲了许多拿捏男人心的法子。

　　比如什么时候该近什么时候该远，受了委屈不能嚷嚷也不能直接就哭，眼泪得忍着将出未出才打动人。要是他在家摔了东西，一定要自己去收拾，划破了手不说但得让他看见，让他看见了转身就赶紧走人......

　　云阳还说江年骨里自卑，自己既要小心别触到逆鳞，又不能一味迁就热脸倒贴。

　　晚上江年确实是摔了东西，但云笺却狠不下心去划自己的手。先前云笺觉得姐姐是才貌双绝，日子过得风光都是本该如此的，没想到这五年来姐姐每走一步每做一事都是想了这么多，云笺突然觉得姐姐过得艰难，对不起姐姐。

　　她还怀着身孕，却为了自己的事跑出来。云笺突然还觉得自己没用，明明秦氏一族不白之冤未洗，自己却居于一方宅院，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

　　次日一早，早膳已经摆上桌了。江年昨夜睡姿不佳，如今醒来浑身像是要散架一般的疼。

　　而这原本两日同眠的床上空有自己一人，江年突然感觉有些不适应，张口就问：“夫人呢？”

　　“回老爷，听说昨晚上夫人哭了一夜”。

　　“什么？”江年倒还记得昨天自己醉了似乎发了脾气。

　　“老爷昨晚上您喝醉了酒，当时小的在门外候着呢，就听屋里摔摔打打的，然后过了一会夫人就含泪跑出去了，您不也还跟出去了？”

　　昨夜云笺忍辱含泪的样子突然如在目前，江年赶忙披了件衣服又跑了出去。

　　云笺的屋门仍是锁着，江年推了推从门缝里瞥见房内没有人影，想来是还在睡。

　　江年用指尖触了一下挂着冰棱的门，想到昨日云阳说过的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撕碎这屋里人的心，江年忍不住一个寒颤。

　　一门之隔突然让江年感到自己成了那个被疏离的人，风却又不经意间将盐粒般的雪在往这里刮。

　　“我先回宫了，等夫人起来一定告诉她我来过”，走了几步，又道，“再告诉夫人我晚上回来，让她......让她无论如何都等我回来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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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因咳疾两日未朝，如今好端端在龙椅上坐着，手里还捏着一串檀木佛珠，指尖似乎有意在找珠子上的花纹凹槽带来的不同触感，故而两三个指头时不时捻着。

　　见皇帝无恙，朝中文武上下也都放下心，不必考虑皇帝是否会动怒伤身，一一有本便奏。

　　怀琇偷瞄了一眼韩迹辅，见他持着笏板低头皱眉却迟迟未动，于是也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他率先参奏，怎样似乎都好。不成想，在文臣行列之末出来了个人，此人乃韩迹辅之子□□灵。

　　“起奏陛下，安西节度使空缺数月，然突厥对我大唐边境虎视眈眈，安西不可无将，微臣提议，元帅府行军司马、内侍省监江寿鹤为安西节度使，定能威震突厥，不敢来犯”。

　　“臣附议”，李嗣忠横迈一步上前。“江大监西定吐蕃南平叛乱，军中威望甚高，又是陛下之心腹，若去安西定能外御强敌内抚军心”。

　　檀木佛珠被摔在御案上，附议的朝臣纷纷跪下。皇帝指了指身后的江年，又指了指台下的人。江年受意，下去把拟好的奏折都呈给皇帝。

　　这么一会的功夫，朝里各方都在思考该如何应对。

　　奏折呈上，皇帝看也未看，抚着额冷不丁的来了句，“安西节度使空缺了数月，为何今日才议人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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