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偌大的地牢里空空荡荡，但里面的腐臭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

　　从被绑入营州城的一刻，江年就想到自己会遭遇酷刑，然后难逃一死。

　　现在江年被扒得衣不蔽体，斜躺在泥泞冰冷的地牢里，发着高烧，通身皮开肉绽，还被十来个狱卒围着用尿淋了个遍。

　　还好崔颍之挂在城墙时被人救了下来，这个消息也使仆固贺惊慌失措，没空再来羞辱江年。

　　“江少监”。

　　“江少监”。

　　江年仍旧失神地侧卧在地牢泥塘子里，以为是人到大限时的幻听，直到地牢的锁被人撬开。

　　“是你？”江年声音沙哑又无力，朝着冯觅爬了爬。

　　“快随我先走，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冯觅用袖口捂着鼻子，走近后才发现这个浑身是泥的人伤的不轻，于是脱下披风盖在江年身上，将人扛起就走。

　　地牢通一处地道，原本是作为军用，后来因契丹契丹退兵，大唐版图不断向北延伸，营州城也不再是护唐壁垒，这条甬道也就被废弃。

　　直到冯觅手下被关押此处，越狱时发现了这逃出生天的捷径，唯一的缺点就是与城中下水道相连。

　　但江年早已习惯了地牢的气息，此时已经浑然不知臭了。

　　“到了”，冯觅扛着江年从巷子里的阴沟里爬出，推门进了一家商铺的后院。

　　“得亏我做副使的时候盘了不少铺子”。

　　江年已经烧得有些糊涂了，只感觉自己被放在炕上，过了不久又看到一个模糊的壮汉身影，粗鲁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

　　江年已经不知何为羞耻，也无力顾及羞耻，躺在炕上任凭处置。之后，那壮汉钳起江年下巴，灌了一碗热汤药。

　　又两日，每天都是那位壮汉给江年灌两回汤药，喂三顿菜粥。

　　江年渐渐退了高烧，身上的伤大都结痂，被粗布衣服划拉得痒痒，但这并不妨碍江年下地。

　　“大人你好些了？”

　　“嗯”。

　　“大人你......”

　　守门的仆役看着眼眶凹陷，身形消瘦的江年，活像复仇死鬼一般，着实吓了个哆嗦。

　　“冯大人呢？”

　　“冯大人和军爷们睡在一处，可能还未醒，小的这就禀报”。

　　“不必了，让冯大人好生休息”。

　　话音刚落，冯觅听见屋外的动静就推开了门，边往外走边系衣带。

　　“江少监，你可好些了？”

　　“嗯，多谢冯大人相救”。

　　“少监不必言谢，这儿冷，咱进屋说吧”。

　　二人进屋后围着火盆坐下，屋内很简陋，除了江年睡的那张炕外，只有四只小马扎，一张矮桌，一个火盆。哪怕发于微末的江年，住如此简陋的屋子也得是十年之前的事了。

　　“现在崔相公已经逃出营州城，想必回了军营，不知少监这有何打算”。

　　“他回了军营至今仍不发兵”。

　　“是”。

　　江年突然拉住冯觅的手腕，神情凝重，“神策军是不是因为我而死伤惨重？”

　　“死伤近万”。

　　江年心里一沉，青色的眼眶瞬间变得猩红，“总有一日我要踏平这营州城”。

　　“打当务之急是咱们得想办法出城”。

　　“崔颍之要是不主动攻进来，咱们出去谈何容易”。

　　“崔颍之逃跑后，仆固贺这几日都带着大军出城，每二三里都掘地成壕，怕是想趁神策军进攻时再开杀戒”。

　　江年垂下头，搓了搓自己脱皮的手指。

　　“既如此，崔颍之更不会出兵了”。

　　“其实我知道，我们被困营州城的时候少监一直想发兵，那会打进来也最好，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还不是因为崔颍之那老不死的总想着保他外甥一命”。

　　江年倒是被自己这番话提醒了，“冯大人，不如你夜里趁黑就带人出城吧”。

　　“那你呢？”

　　“我在地牢受刑的时候零零碎碎听了些事，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李惕被仆固贺下药迷晕了”。

　　冯觅本有些吃惊，回味片刻后点了点头。

　　“的确，若是江陵王在，定不会以城中妇孺为要挟，更不会允许别人把崔颍之挂墙上”。

　　两人对视了片刻，冯觅恍然大悟，“江少监，你该不会是想......”

　　“对，我想潜入节度使府，告诉他就算崔颍之按兵不动，韩迹辅也会再次整装攻来，到那时候，城中百姓就连带着他的舅父一起见阎王吧”。

　　江年冷笑到：“既然仆固贺可以用满城百姓为要挟，那我也可以”。

　　冯觅顿了顿，也不好多言。

　　只是这时，这铺子的掌柜破门而入，“大人莫怪，我方才一直在门外守着，大人们说的话我也一直在听”。

　　掌柜躬身行了一礼，“若说这十几年来，整个平卢还真是仰仗着仆固将军、江陵王殿下才得以安定，这儿没什么苛捐杂税，郊外乡下能种田能养牛羊，平头百姓都有地，横竖不愁吃穿”。

　　“你懂什么就在这卖弄，他们二人沆瀣一气，税赋从不上缴朝廷，可朝廷要是没了饷钱拿什么供养军队”，冯觅回怼了一句。

　　“是，但平头百姓哪里能像大人们看得透这么些个道理，若是因平卢与朝廷交战而丧命，实在是......”

　　江年打断了掌柜的话，冷冷斥了声：“出去”。

　　冯觅赶忙应和着，“还不快出去，在这丢人现眼”。

　　“冯大人，若你能出城，见到崔相公便说江陵王已经死了”。

　　“好”，冯觅思索片刻，又道：“不如让我手下出城送信，若是崔相公能带兵打过来，我就同少监一起潜入节度使府，见江陵王”。

　　商量定主意后，冯觅起身准备回屋，却被江年突然叫住。

　　“冯大人，我还有一事”。

　　“少监请讲”。

　　“我江年发于微末，颜面本是可以任人往地上踩的，但从地牢到这儿，我的这些落魄还望冯大人还有这些亲信切勿说与他人，尤其是万一咱们还能活着回长安”。

　　江年抓住了褶绔继续道：“当然了，即使死在这我也不想这些事被人说出去”。

　　“放心吧，大丈夫何来那么多闲言碎语，只是没看出少监竟这样爱惜名节”。

　　“倒也不是，我只是怕被夫人知道”。

　　-

　　崔颍之并不信江陵王已死的消息，信使无奈，只能找到神策军将领。神策军将领平日多受江年恩惠，也早已厌战，即刻修书一封送往驻扎在怀远的韩迹辅处。

　　韩迹辅闻讯后即刻整顿兵马，即便如此，赶到营州城也是半月之后的事了。

　　这半个月里，仆固贺搜刮了城中十二岁以上的男丁充入军中，抓壮丁的兵头几乎日日都要在城中百姓家里转上一圈。连冯觅铺子里的伙计也被抓了去，冯觅与江年等人只得躲在菜窖里，不见天日。

　　这一日午后，韩迹辅率兵从北直接偷袭，城中平卢军队调入城楼应战。

　　“江少监，你听”。

　　“是骑兵？”

　　冯觅踩着两只木箱子，将耳朵贴到菜窖顶上，“约么四千人，正在往北走”。

　　江年叹息一气。

　　冯觅从箱子上下来，坐在一空酒坛子上，“崔颍之他娘的终于攻城了，老子在这窖里天天啃烂菜叶子也真是受够了”。

　　江年倒没像冯觅那般急躁，背靠墙角，抱膝坐在一只箱子上，听见冯觅说话就点头应一应，但又像是没把话听进耳朵。

　　江年一连几日都是这样，冯觅只当他是憋出毛病了，只能在几步之宽的窖里走来走去。

　　过了会，江年突然一只腿耷拉在地上，看着冯觅说到：“难不成是圣.上派人来催了？”

　　“圣.上哪能这么清楚战况”。

　　“当时我屡劝他出兵他不听，我就参了他一本”。

　　“果真是圣.上英明”。

　　“所以，我想等一会没动静了就出去”。

　　“你莫不是还在想潜入节度使府？”

　　“我是想与神策军汇合”，江年苦笑到，“上次险些被抓，我到现在是真的有些后怕了”。

　　“大丈夫怎能畏惧险恶，你不愿去我自己去便是，我今日必要亲手摘了江陵王的脑袋，也好早些结束这战事，回长安去”。

　　江年又叹了口气，“你不想想，你若亲手斩杀江陵王，以后在朝里还怎么混，还是我与你同去吧，若是你还能调动府中军队，与仆固贺在营州城内也开战，那仆固贺今日必死无疑”。

　　“这怕是有些难”。

　　等了个把时辰，外面动静全无，冯觅掀了菜窖上的石板，从菜窖里出来。

　　“没想到竟是晚上了”。

　　“咱们走吧”。

　　江年和冯觅从后门出，看到北处城楼上火把成排，想必是双方已经开始交战，而眼前的巷子里却一片死寂。

　　就这样趁着平卢军兵力全集中在城门，节度使府空虚无守，江年与冯觅二人又从甬道潜入节度使府地牢，进而摸索进了节度使府。

　　“跟我来”。

　　冯觅带着江年悄摸走到江陵王院中，却不想这院子里有十几名节度使府的近卫，拿着长枪直指二人咽喉。

　　冯觅一手握住枪杆，一手摘下斗篷，怒呵一声，“放肆”。

　　“冯大人！”指着冯觅的近卫手上一松，枪就被冯觅顺势拿了去。江年亦是趁着近卫分神，从袖中抽出一把刀来。

　　“殿下何在？”

　　近卫支支吾吾不敢应声，却听见主屋里瓷器摔碎的声音。

　　“殿下！”冯觅高呼，硬是冲开近卫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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