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早朝散后，江年伴驾至紫宸殿中，但李惟今日除了江年外也只召了魏慈之一人入内。

　　落座后，李惟侧身看向江年道：“朕昨日本让魏慈之拟了旨，把你放到政事堂协理枢密之事，但还来不及下达就被中书门下上疏驳回了”。

　　即使向来沉稳如湖水，江年此刻也泛起波澜，政事堂乃宰相等要员议事办公之所，下设吏、兵、户、刑礼、枢机五房，分理政务，五房之内皆为要员。

　　能被今上想着安插.进去已是不易，被驳回了也无须意外、无须挂怀。但江年确实有些惶恐，“臣才疏学浅也实难堪此大任”。

　　李惟摆了摆手，“这些宰相们用政事堂架空六部，朕也想从政事堂撬开一道缝来，但这事现在可能是急不得了”。

　　“这样，你先替朕拟一道旨，封你夫人为彭城郡君”。

　　“这”，李惟话锋转得有些急，江年愣了下神后忙跪下，“臣谢过陛下”。

　　“只是郡君，其实还是委屈她了”。

　　江年叩谢皇恩后退下，提着袍低着头从石阶上一点点下来，紫宸殿地基高约三丈余，近百级石阶在烈日下从眼中晃过，让人委实有些目眩。

　　江年下了台阶后一路往外走，还未出紫宸门，就看到瑞恭一路小跑着过来。

　　“出了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见过少监，是李嗣忠李大人，他死在流放的路上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流放途上暑气大、蚊虫多，李大人不慎染了咳疾发热，病死的”。

　　“家人可有呈书要把尸体拉回京城？”

　　“黄县县令怕他身上的病会传染，于是就下令一把火把尸体当场焚烧了”。

　　“知道了，去告知陛下一声吧”。

　　说完，江年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是面上虽千般冷肃，心中却是一道悲凉。

　　江年先是想起云笺说的，大家都可能会像庭下的牵牛花，朝开夕谢。然后又想到古人所云，“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即使江年此时是受着皇帝恩宠，政敌节节败退，正是他年轻有为应当春风得意的时候，但他此刻很难得意起来。

　　在二十五年的人生里，他曾受过父母的疼爱与悉心教养，曾因罪跌落至困顿深渊，曾用身体的一部分与尊严换来粗衣剩饭。

　　长年的苦涩周转与家国不安，已经让江年有了超越学识的虚无与忧虑。江年读的书并不多，此时想起《兰亭集序》这句话却恰到好处的寄托了心中隐隐。

　　沉思的时候，江年走得要比平常快些，小一刻钟的时间，江年就已经回到了内侍省值房。

　　江年进屋关上门后，手不经意触到了自己身前的旧伤。那处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所以更为敏感，每次不慎被什么触到，都会让江年心惊肉跳好一阵。

　　如果那物还在身上，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少些多愁善感。

　　但转瞬间江年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至少养父他可从不多愁善感，只想建功立业。

　　随着门外一声“臭小子”，屋门被推开，撞得江年一个踉跄，好在踏进屋门的怀琇出手出得疾，才让江年免于一摔。

　　江年立稳后仍旧是汗毛耸立，惊魂未定。

　　“怀大人，你这个点不在政事堂呆着，来内侍省干什么？怕不是专程来吓唬我的”。

　　“嘁，吓唬你，我回来省亲还不行吗？”，怀琇半吼着说完后缓了口气，言归正传，“崔颍之的人在商量着要查户部的卷宗”。

　　“户部卷宗？到底所为何事啊”。

　　“我这不是后面的没听清吗，所以才来找的你，你岳父不是户部尚书吗，你让他这两天帮忙盯着点”。

　　江年点头应下，然后派人去户部递了消息。

　　稍晚些的时候，江年穿着浅绯色内侍官服坐着宫中马车回府上，身后还带了一队车马，上面装的皆是御赐之物。

　　江年掀开车帘，对旁边骑马并行的一名神策军吩咐到：“你先去府上，让夫人到门口等我，其它的不许多说”。

　　“是”。

　　等踏入府上的那一刻，江年终于有一些趾高气扬与得意挂在眉梢，嘴角一笑还带了三分捉弄的意味。

　　“云笺，还不快跪下”。

　　“怎么？你如今本事愈发大了”。

　　江年撇嘴一笑就从身后拿出圣旨，云笺见到忙跪下，生怕失了敬意。

　　宣完后，江年将圣旨卷好递给云笺，将人扶起，“云笺，从今日起你就是四品诰命了”。

　　江年一挥手，让后面的内侍将命妇钗服都呈上来，在云笺面前排成一排。六树金钿花钗，青色的翟衣绣有飞鸟文、小轮花，还有与翟衣相配的革带、绶带。

　　“真好看”，云笺用手触过花钗翟衣。

　　“要不我现在给你套上试试？”

　　云笺拎起衣裳在肩上比了比，“太麻烦了，等入宫参拜姐姐的时候再拿出来穿”。

　　见到云笺喜欢，江年内心感到了久违的满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虽是诗人笔下不屑一顾的浮名，但却能实实在在的让方长之来日多些盼头。

　　江年揽上云笺的肩膀，往后院走去，“若我来日能加官进爵，你可就是郡夫人、国夫人”。

　　“加官进爵什么的我倒觉得不要紧”，云笺声音故意提亮了一些，“我听说殿中省的胡奉御刚升任的时候一高兴还纳了两房妾室”。

　　江年立刻听出了话中意思，忙道：“他那种可是少数，连徐樟都嫌他丢人，还呵斥了一顿。我们做宦官的虽然身上缺了点，但也胜在能洁身自好”。

　　云笺眼一闪动又道，“你这官越做越大，日后回家官威也跟着大了可怎么好？”

　　“我的好夫人啊，这我哪里敢”。

　　“你又不是没对我凶过”。

　　“我、我”，江年自愧，连搂着云笺的手都缩了回来，“我若再敢，你就揪着我的耳朵骂我”。

　　“当真？”

　　“当真”。

　　“那在这府里谁最大？”

　　“你最大”。

　　“那你在这府里该听谁的？”

　　“听你的”。

　　云笺桃花面上多了一道光彩，不经意间连头都抬得高了些，“这还差不多，还真是捡到宝了”。云笺把江年的胳膊搂在怀里，走起路来都是一步三摇，得意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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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顺元年六月二十六日，命妇院举行显宗继位后的首次朝会。

　　自睿宗朝起，每月二十六日及岁朝、冬至、寒食等日，众命妇应进名参贺皇太后、皇后。

　　云笺被扶下马车，一个身穿蓝衣的内侍上前作揖，“拜见夫人，在下是内侍省内谒者黄愿，是江少监命我在此等候夫人”。

　　云笺一挥手让府上的人将马车牵至石兽拴马桩处等候，自己则随着黄愿踏入宫门。

　　“你可是有什么事对我讲？”

　　“夫人明鉴”，黄愿面色有些为难，“昨夜陆续收到许多夫人的告假帖，内谒者监清点今日朝会命妇的名帐，怕是......怕是只有四百余人”。

　　“什么？”云笺顿了顿足，“我服侍萧太妃时，命妇朝会皆有六百余人”。

　　“这事方才才报给江少监，江少监怕皇后娘娘生气，所以还请夫人下了朝会多劝着点”。

　　“那你们可有告假命妇的名帐？”

　　“内谒者局已经在让人誊录了，下了朝会一定会给夫人一份的”。

　　云笺微微点了点头，“皇后娘娘倒不会怪罪至内侍省，你们大可放心，只是下次朝会再遇到这样的事务必早些告知少监”。

　　黄愿连连应是。

　　众命妇皆在命妇院朝堂中成列侯下，云笺微微抬头左右环顾了一下，朝中宰相除韩迹辅母妻都去世以外，其余也只有崔颍之的夫人薛氏，曹顺清的夫人元氏到场。

　　云阳乘着凤辇入命妇院，瞟了一眼人数后倒也并不介意，又因怀有身孕畏暑热，免了大家的依次拜贺，所以整个朝会一个时辰也就结束了。

　　众人退至光顺门外后俨然比朝会时放松了许多。

　　“云笺”。

　　“嗯？”云笺一转身，原来是婆母罗逸。

　　“你才得封诰命，竟就这般邋里邋遢地来拜谒皇后娘娘？岂不是惹人笑话”，说罢，罗逸用手指了指云笺云鬓中溜出来的一绺头发。

　　云笺赶忙用手一捋，“刚刚入宫有些急，竟未注意到”。

　　“这点事都要急躁，亏你还做过萧太妃身边的人”。

　　“罗夫人言重了”，崔颍之的妻子薛氏闻声后走了过来，声音如面容一般慈祥和蔼。“这天确实热，连老身这畏寒的人都汗浸妆容，发出钗髻，更别说是这孩子了”。

　　薛氏名叫薛茹，出身高贵又是宰相之妻，她一说话自然有人应和。罗逸见此也不再多说，但总有些挂不住颜面，哼了一声便快步先走了。众人又怕得罪罗氏，于是跟上去开解。

　　唯有薛茹立在云笺身侧，等众人走远后，薛茹轻轻拽了拽云笺的衣袖。

　　“老身给皇后娘娘带了份薄礼，一会娘娘召夫人入内宫时可否帮老身带给皇后娘娘”。

　　说罢，薛茹从袖中掏出一只木盒，打开后双手呈给云笺，“这是一只和田玉雕刻的麒麟，麒麟背上是一颗松子，还望皇后娘娘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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