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南意

作者:新月如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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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24
      弟子舍内,南双褪掉了满身血污的弟子服,独自清洗身上细微的伤口。
      非议总是或多或少地充斥在他的生活里,他渐渐地有些习惯了,可今天却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他像一个一意孤行的偏执狂。
      他一边遭受着质疑,一边为正派做事。他是魔,却最不像魔。因为方寸丹心之上仍是炽热的红色,仍在热烈地跳动。
      此后,其他门派弟子碰见他围攻他一个的事情也是愈演愈烈。
      终有一日负了伤。
      遍体鳞伤的南双总是要躲着钟灵些的,他拖着摇摇欲坠的残躯躲到了弟子舍里,并吩咐亲近的师弟不要告诉钟灵自己回来的事情。
      他突然有些害怕与钟灵碰面,他害怕她担忧的眼神,更害怕她伤心欲绝的眼神。
      能拖一日是一日吧,总之他没有勇气去见她。
      仿佛多拖一刻自己就能躲避掉这些事实似的。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肮脏了,他在密谋着一件事,一件充满龌龊交易的事情。
      这大概也是他不敢去见钟灵的原因之一,倘若他们之间终要分离,那不如早些断个干净,省得到时候徒留伤悲。
      南双颓然地闭上了眼睛,右掌使劲攥着腹部的伤口,让血越流越多。
      他仿佛闻不到血腥味一般,用自虐的方式进行着自我惩罚。
      倘若真相被揭开的那刻,他该用什么来进行灵魂的救赎?
      他以为只要自己固守本心,就终究不是魔类,可如今却与魔物之间越靠越近。
      那个人给了自己一个月的期限,要攻城略地,为他提供一个栖息修养的地界。
      这地界自然不会小,所以事情办起来也不会容易。
      南双静坐在黑暗里,宛若磐石,岿然不动。
      这个世界真的要覆灭了吗?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无论怎样都要先把钟灵送走才是。
      夜半时分,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他径直下榻走至窗前,吱嘎一声推开轩窗,清冷的月辉倾泻下来,映出了他挺拔如松的身姿。
      他目光深邃,眺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夜色,仿若那是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令他无法喘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双始终犹犹豫豫按兵不动。
      世间真的没有两全法吗?既不违背自己的原则,又能保亲人友人无虞。
      大概是真的没有。
      南双正愁着烦心事,这边钟灵找上了门来兴师问罪。
      “大师兄,你最近为什么总躲着我?连提前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钟灵性子直,本就已经心意相通,索性也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谁知南双表情淡漠,竟有疏离之感,只平静道:“伏魔太累了,想休息休息。”
      像是……例行公事的口吻。
      明明可以说“怕你担心”,却偏偏要吐出伤人的话来。
      钟灵心思单纯,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南双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了,登时觉得恼怒和委屈。
      怎的这么狼心狗肺?!一听说你受了伤,我凭白提心吊胆心急如焚地来看你,却换得个这般冷淡的态度。
      果然爱是会消失的对吗?
      她垂首含着泪,努力咬着牙根克制自己的情绪,用力道:“那你好好休息吧。”说完就转身落荒而逃了,才出了屋子就开始掉金豆子,一边狂奔一边期待着他出来追自己。
      只要他追出来,自己就原谅他。
      可惜,左等右等都没能等来。
      最后还是别扭地冷战了两天后,自己憋不住气跑去给大师兄示好了。
      大师兄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很是心疼,心绞痛得犹如拧毛巾一般,让他不忍再继续去伤害她,拂了她的好意。
      钟灵不知道是从哪儿听说了南双被别派弟子围攻的事情,非常义愤填膺道:“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你为什么让着他们,以你一身的本事,他们根本不是你的敌手!”
      南双抬手为钟灵顺毛,叹道:“我守我的道心,做我认为对的事,不用理他们就好了。”
      钟灵长睫呼扇着垂下,有些颤抖,沉默了半晌没说话。她理解他们修仙人的理想信念,可她自己却做不到。
      难道欺我、辱我者,不该以牙还牙,百倍奉还吗?
      钟灵暗自替南双叫不值。
      为正道脱皮掉肉,却被正道所诟病,所不容,这是何道理?
      竹篮打水一场空,吃力又不讨好。
      南双啊南双,你为何那么傻,那么轴。
      只为你那“道心”二字,究竟值不值得?
      ——
      一天午休时,南双似乎是陷入了梦魇,再醒来时就神情凝重地对钟灵道:“从今天开始不许离开我的视线半分!”
      钟灵被他的神色吓得心里咯噔了一声,直觉告诉她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明知道大师兄会守口如瓶可她还是想问。
      “你只管照做就是了。”南双负手转过身去,不再直面她审视的视线。
      “连睡觉时都要在你的视线内是吗?”
      背后的钟灵突然这么问,南双身子僵了一瞬,颔首冷静道:“嗯。”
      钟灵意识到他没有在开玩笑,事情的严重性不言而喻,她的心里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钟灵张口欲再问,却被感知到的南双先一步拦下来,口气强硬:“闭嘴。”
      钟灵愣在了原地,这是大师兄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南双揉捏山根,掀开衣摆落座,开始了久久的深思。
      就在刚刚的梦里,那人再次出现,极其嚣张地威胁他:“再不动手我就要杀了你的好师妹了。”
      南双本是不屑,那团黑气继而大放厥词:“不信的话你大可试试,这世道的气运本就悉数落在了我魔族手里,你们修仙门派已是大势已去,何必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挣扎?现在乖乖为我魔族开辟领地,也好换得个保你师妹平安,你也不想她和你一样活在水深火热中吧?”
      南双又想到了他们之间的交易,瞬间陷入了权衡利弊的沉思之中,他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魔像是看出了他的顾虑,适时道:“不信你就看接下来的几日,魔族势力会不会再度大涨,你们修仙门派本就是强弩之末了,到时候恐怕要被我魔族打得个片甲不留、一泻千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魔头甚是狂妄自大地怪笑了起来,末了还笑吟吟地补充了句:“对了,到时候你会见到一个老熟人。”
      老熟人?
      一股强烈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这群魔到底要做什么?
      南双想着想着突然愤愤地锤了一下桌子,震得上面的茶具砰然作响,也吓得钟灵一个激灵。
      魔头的话果然应验了,几日后各地修仙门派的顶梁柱们纷纷出事,魔族借机趁乱而入,侵入门派大肆绞杀。
      如今竟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青天白日里了。
      南双心道事态果然不好,甚至他开始相信,魔头的话会被一个个验证。
      他忽然下定决心,去为魔族开疆拓土,挣略土地。
      这魔头三番五次来找他,贪图的就是他身上的恶蛟之心,因为他一日之内便可摧城夺地。
      只是这般烧杀抢夺之后苦的都是百姓,留给他们的永远都只有碎瓦颓垣、满目疮痍。
      做完这一切后,南双见到了那个魔头口中的老熟人。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楚阿玖。
      楚阿玖怎么会是魔族的人?她不是已经好了吗?
      除非……她一直是装的!
      想通这一层后南双登时悚然色变,他惊恐地怒瞪着楚阿玖,厉声诘问:“你把师尊怎么样了?!”
      楚阿玖脸上带着妩媚,捧腹哈哈大笑了两声,哄道:“师兄,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能对师尊做什么啊?无非是他不让我出来,有人替我拦下他罢了……”
      这个“有人”两字说得意犹未尽,声音温吞,却字字森寒,令人发指。
      “你们究竟对师尊做了什么?!”南双对她咬牙切齿道。
      “师兄别急,听我慢慢说。”楚阿玖手指悠闲地绕着一缕头发玩,极其心平气和地讲话,目光却始终盯着一个人,“师尊在为你寻求栽心之旅的时候曾与一魔做了交易,和魔做交易的最终都要被魔上门讨债,毕竟所有的因都系着一个果。”
      说话间她已经靠近了南双,身子贴得极近,暧昧的距离加上狭昵的小动作,不难让人联想到她什么意思。
      紧接着她又道:“师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吧,不是我怎么师尊了,这是他自己留下的恶果。”
      南双厌恶地推开了她,与之保持距离,冷冷道:“你蛰伏在师尊身边,让他误以为你情况稳定了,待魔族势力大涨之时,便与他们里应外合,把我太华山派一锅端了。师尊把你留在身边也是后患无穷,你才是那恶果!”
      楚阿玖被骂得一愣。
      “你究竟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南双痛心疾首地合上眼睛。
      “我、我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师兄你不知道吗?”楚阿玖遽然间没了方才的稳重自持,她一双美目瞪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你我青梅竹马,人人都称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是,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却对钟灵师妹越来越好。你们两个形影不离,宛若一双真正的璧人。明明我们才是该在一起的人!明明我们才是相守在一起最久的人!她凭什么?!”
      一双眼睛已然深紫,神色癫狂。
      “我以为谎话说多了只有自己会信以为真,没想到听的人竟也会执迷不悟。”南双面色冰冷至极,看着面前狰狞的师妹,冷漠万分道,“我劝师妹还是少些想当然的好!快些清醒吧!”
      那凌冽的话语堪比锋利的刀子,虽没有狂轰乱炸的连珠炮,却也足够让一个痴疯的女子愈加癫狂。
      被戳到痛处的她被彻底激怒,猝然变脸化出魔态,指甲变得黑长,伴着乍起阴风瞬移逼至南双眼前,掐着他的脖子,恨恨地咬牙切齿:“清醒?师兄让我清醒?你可知道我为了和你长相厮守,我都付出了些什么?!如今师兄倒好,一句话就想要一笔勾销?怎么可能!”
      在南双反击之前,她又放出杀手锏,语气缓和了些:“师兄怕是不知道,钟灵师妹可是也和魔做过交易呢。你猜,她会遭到什么样的反噬呢?”
      说到最后已是溢出笑声,愈来愈张狂得意:“师兄不喜欢我不要紧,只要最后是我的就好了。你,我势在必得!”
      她邪魅地拿食指在他唇上点了点,随后挥衣转身踏进了太华山巅,绞杀。
      是日,魔族大肆入侵,修真界全面暴乱,毁灭性的战斗轰然爆发。
      魔族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成败全在此一战!
      然而,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魔族必是要赢定了。
      南双听了楚阿玖的话后如遭雷殛,动弹不得。反应过来后,他顾不得身后冲进来的魔族了,只拼命地往山上跑,跑啊跑,一直不停歇地跑,不喘息地跑,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还在跑。
      直到看到钟灵的脸时才猛然停下,幸好,无事,一颗即将跳出胸腔的心这才又落了回去。
      他熊扑一般猝然把人拉进怀里,搂得严严实实,挤得钟灵喘不过气来。
      那种失去的感觉,此生此世都不想再尝试了。
      “师兄?”钟灵努力推他,两人间仍严丝合缝。
      “走,我送你走!”形势严峻,南双言简意赅拉着人就跑,到了无人处他就开始喊,“系统,系统!你出来!”
      钟灵起初的一脸茫然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震惊惶然,她痴楞楞地问:“师兄,你在喊什么?”
      还真是明知故问,都喊系统了那定是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了。
      只是这一切变化都太过突然,钟灵仍处在茫然无措中,思绪凌乱。
      太华山起了火,魔族猖狂肆虐,烧杀抢夺。
      灾难突袭,战火纷飞。
      琉璃瓦阁作焦土,朱血染红台前阶。
      在火舌喷涌、烈焰滔滔里,钟灵含着泪摇头重复地喃喃道:“不,师兄,我不走。”
      人人自顾不暇,伤亡分秒必增,南双来不及多言其他,只道:“你不是说你想家了吗?回去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可是师兄你呢?还有师尊呢?”钟灵急得只知道掉眼泪。
      “……师尊,我会去找的。”提到苏念卿他不由得一瞬沉默,随后温柔的揩了揩她的眼泪,做着最后的道别。
      南双等了好久,也喊了半天,却久久不见系统的回应。
      他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空中骤然间阴云笼罩,如大军压境般墨沉沉的,令人胸口发闷,心塞难受。
      头顶的云层之后,一团黑雾缭绕的光散着邪气,得意洋洋道:“你还叫什么叫,你的好系统早就被抓回去了,就算你喊破喉咙也没有用的。”
      大概是见赢定了,魔头竟有闲情雅致同他聊起来了:“你既与我达成协议,又何须多此一举?我答应你的事,必会应承了你,毕竟你我也算同类。送区区一个凡人回去还难不倒我,你且说说领地你打下来了没有?”
      “你如何证明自己能送她回去?”南双凶狠地瞪着眼睛问他。
      魔头呵呵笑了两声:“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天下气运已尽数掌握在我魔族手中。你以为这是为何?这还得感谢你的那位好系统啊,是他惹怒了他的上司,让这时空错乱,因此,造物者打算放弃这个世界了。他把气运都分给了我魔族,修真界到时候都是我魔族囊中之物!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的心情十分愉悦,南双心里却咯噔一声,系统定是遭遇不测了。
      而钟灵也是听得云里雾里,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为什么她穿进来的时候没有系统?系统的上司又是怎么一回事?
      钟灵正欲问,身后空间却徒然裂开一个大口子,黑洞里一股莫名涌动的强烈力量把她吸了进去。
      很快,就在顷刻间。
      一切都太过仓促了,仓促到问不清所以然,仓促到来不及简单地告别。
      两双手拼命地想要握在一起,却始终是徒劳,只会是越离越远,直至黑洞消失。
      手里什么也没抓住,空空如也,一瞬间里南双突然生出后悔的情绪来,极度的空落落感将他填满。
      仿佛撑不住了一般,他猛地颓然蹲下身子,放空地盯着地面。那僵直的动作,麻木的表情,宛若一具被掏空的行尸走肉。
      良久的哀恸后。
      云层后的魔头凝视着他,悠悠道:“现在我可以和你谈条件了吧?这次愿意加入我麾下了吗?”
      南双抬起凌然锋利的眼眸,顺势站了起来,冷硬道:“我说过,我不会同你蛇鼠一窝的!”
      魔头哂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你就不怕我刚刚任意开了一个时空门,把你的好师妹传送到别的地方去了吗?或许是无间深渊也或许是十八层地狱……”他越说语气压得越轻,玄乎其神,仿佛他已经看到了那炼狱中痛苦挣扎的面孔。
      南双身上汗毛倒立,不得不说他真的顺着他的话往下想了。那一刹那羞愤交加,怎么会有如此狡猾奸诈的魔头呢?
      可关心则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不敢拿师妹的生死开玩笑。
      可他又不甘,只反唇相讥道:“替你卖命给你当护法,然后再受你的指婚,取楚阿玖为妻吗?”
      “你可真是聪明。”那云层后的黑气微微浮动了起来,倘若他此刻有肉身的话一定是眯着眼睛夸南双孺子可教的表情。
      看来俯首臣称对他来说十分受用。
      谁承想下一秒南双就变了脸,嫉恶如仇地用力啐道:“呸!简直是恬不知耻!如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修真界都快被你们搅和得乱七八糟了,处处都是乌烟瘴气!”
      霎时间阴风怒号,沙石飞舞上天,一股具有捅天毁地的强劲黑风自上而下,从万里苍穹而来,直冲南双面门袭去,把他贯穿掀飞在地。
      胸口震颤,一声闷咳后淤血吐出,潦草地挂在唇角。南双蹲伏在地上,眼神犹如凶狠的饿狼,欲拔剑起身战斗,却又被连赐两击。
      “我给你什么你就要受着,你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魔头被他针锋相对的态度刺到,语气一瞬变得不善,云头也黑沉沉了几分。
      还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呢?
      南双倔强地这样想,并且付诸实践,右臂从背后拔剑的那一瞬长剑如虹,剑气凌人。
      瞬息之间,人影已经逼至云层前,寒光一闪而逝,惨痛响彻云霄,黑云盘巨半空开始痛苦地挣扎躁动。
      吉光片羽里已是瞬息万变,灵力光波翻沸炸响,眼前沙石四起黑雾缭乱,只听南双闷哼一声,刹那间修罗场又恢复成了死寂。
      迷雾散去,浑身是血的南双杵着剑借力蹲在地上,他凶恶的目光向着半空瞪去,额间魔族的火红纹耀眼鲜艳,仿佛是刚拿油漆刷上去的。
      他左手抚着胸口,喘息未定,须臾后一口浓稠的黑血吐出后才算缓和了些,口腔里是浓浓的铁锈血腥味:“你真卑鄙!”
      即便是再怎么想咬牙切齿地骂他,可一开口却是沙哑又无力的。
      原来真的是强弩之末、任人宰割呀。
      魔头虽也负伤,但仍能得意扬扬哉,他卑劣地笑了笑:“终归仍是我魔族人,还挣扎个什么劲呢?”
      南双只阴鸷愤恨地瞪着他不说话,须臾后耗尽了气力晕死过去。
      修真界大势已去。
      魔族大胜,魔头携新封大护法归去。
      一处新开辟出来的荒山里,斗篷里的黑团愤怒地质问道:“南双,这就是你开辟的好领地?!”
      南双跪在地上,身上被魔气五花大绑,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他无所谓地嗤笑一声:“你不就配这样的地方吗?高阁楼台、良田美池,就凭你也配?!”
      话音落,冷笑起,却被中途截断。
      因为魔头被这冷嘲热讽刺到了,他催动念力,魔气便把南双束紧,绞得他五脏六腑俱是生疼。
      南双眉头锁成了一个结,牙关也咬得死死的,嘴唇已因痛感而苍白了无血色。
      魔头不喜欢硬骨头,他越是不屈服,魔头就越是要调教调教他。
      西边晚霞中金鸦渐渐沉落,好似藏进了枝丫繁密的树林后,也像是藏进了远处苍茫的黛色群山里。
      一天下来,南双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了人样。
      魔头看着气息奄奄的南双,心情愉悦道:“果然,野的东西还是得驯才能服。”
      南双脸被魔气压在地上,不置可否。锋利的轮廓粘着血染着土,他连喘息都费劲,更何况是理这个魔头。
      时日久了,自然是被驯服成功了。
      修真界已有大半的地方被魔族殖民,来不及屠杀殆尽的修士就被圈养在笼子里,稍稍有些等阶的就苟延残喘地在魔族身边喘息着。
      要说他们是狗腿子,可他们又不是自愿的,毕竟刀架在脖子上,身不由己啊。
      各个门派的掌门那都是有骨气的酸人,魔头嫌他们麻烦,就全都把他们软禁了起来。
      南双厌恶魔头,也厌恶自己的师妹楚阿玖,可却不得不终日在这两人之间周旋。
      他麻木地听从着魔头的指令,淡漠地应对着楚阿玖的示好。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魔头忠心耿耿的大护法时,他却突然叛变了,把魔族驻地搅得鸡犬不宁。
      他以一人之力,一夜之间把所有的修士都放了出来,并且释放了被软禁的各位掌门们。
      聚首的修真派与魔族对峙之时,魔头跳动着黑团,怒火滔天、气息难平地咆哮着:“你怎么敢啊?!难道你竟都是装的吗?!”
      南双又重新换回了原来的弟子服,手执长剑直指魔头,眉目深邃硬朗,气息冷峻如强者归来,大义凛然且字字铿锵道:“我不装你又怎会信我?我不与你交手又怎能探清你实力深浅呢?”
      “你——”魔头气结,顿了顿却忽而想到什么,开始嗤之以鼻起来,“你探清深浅又何妨?反正山河已在我手,量你也翻不出花来!”
      “你少在这里猖狂了,我看你是得意忘了形!你现在连肉身都聚不起来,还妄想一口吞掉整个修真界,真是痴人说梦!”
      一语中的,确实如此。
      可下一秒却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众目睽睽之下,魔气渐渐凝在一起,塑造出一具肉身。
      一个妖冶的黑袍男子。
      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眼睛也是长得勾魂摄魄,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些阴柔。白若纸色的脸上唇色较艳,可勾起的唇角却带着凉薄笑意,讥笑与杀机。
      “你说的没错,我是不能够化形,但你怕是忘了,我背后还有贵人相助呢!”言罢,挥袖带起万钧的气流激荡过去。
      爽快人,打架不废话。
      剩下的事情全成了修真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惨败到目不忍睹。
      南双领着那群残兵败将们,在战火过后的焦土上调息,绝境至此,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有放弃。
      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概便是如此。
      上天的馈赠总是这么的出其不意,南双见到了他失散许久的师尊。
      他暗地里一直在找他,可却始终寻不到踪迹,他甚至都要以为他的师尊已经遭遇不测了,毕竟楚阿玖说过那样一番话。
      如今重逢,喜悦不过片刻,五雷轰顶般的坏消息便来了。
      “南双,杀了师尊。”苏念卿上来就这样说,“杀了我好去救这天下苍生。”
      “师尊你在说什么啊?”南双艰难地摇头,眼里充斥着红。
      “婴在我体内呆了太久,力量已经与我融为一体了,只有杀了我才能拿到婴的力量。所以你剖开我的心脏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苏念卿解释道,脸上表情是看淡一切的坦然。
      “不要,师尊,不要。我会找到办法的。我不要你的丹心。”南双头摇的更厉害了,心也跟着绞痛。
      两相僵持不下,沉默过后,南双撂下一句话毅然决然地跑了。
      “师尊,你等着,我会证明我南双不用魔祖之力也能摆平魔族!”
      留下的是他一往无前、奋勇拼搏的背影。
      坚毅且沉重,孤单且绝卓。
      有些事是非得一个人去完成不可的,就像这背水一战。
      即便是落得个身残命陨。
      修真界获胜的那一刻,天边乌云散去,朝阳升起,天花乱坠里,南双举霞飞升了。
      这是值得人民讴歌赞颂的一战,也是值得全民纪念喝彩的一刻。
      站在祥云上的南双摸了摸胸前伤口,除了血迹尚在,其他的已无迹可寻。
      他隔着烟雾般的云层俯视大地,一切都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不!
      南双脑海里一个倩影一闪而逝,那张笑脸他始终都未敢忘记。
      万丈高空中七彩云霞里,有一个身影倏而极速坠落,蹁跹的衣袂在烈风里鼓动得呼呼作响。
      风狂乱的在他耳畔嘶吼,可是他的世界却像被放慢了一般。
      飞升成神与天齐寿,何乐而不为?
      可倘若没有钟灵,他宁愿泯灭于世。
      ——
      另一个时空里,西装革履的斯文败类戴着金丝边眶眼镜,一手捏着另一个清秀男生的下巴。
      他眯起眼睛,像打量掌中的猎物,声音温和得不像话,道:“乖乖,怎么还不愿意老实跟我回家?非要乱跑,叫我担心。总有一天我要把你锁在程序里,让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男生皮肤白皙柔嫩,只被男人轻轻一捏便出了红印,他木然地望着别处,与其说是木然,倒不如说他像是故意在别开男人的视线,用一种没有语调的声音淡淡道:“抱歉,先生在说什么?01听不懂,01的程序里还没有这些。”
      斯文儒雅的男人身上突然出现戾气,他带着愠怒之色,手劲也跟着加大:“乖乖,你不要逼我。你明知道我已经恢复了你的数据,给了你自由,你再也不用做一个没有感情的系统了。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都能对那本破书世界里的人物付出真感情,却为什么不能真心待我?!”
      01瞳仁里似是覆了一层水膜,潋滟着波光,看起来楚楚可怜,可是他并没有哭,仍是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抱歉,先生,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人气得直咬牙切齿,他忍了忍,指节被捏的咯咯作响。须臾后,长出了一口气,松了钳制住男孩下巴的手。逼近他,贴在他耳后低沉道:“没关系,乖乖。既然我创造出了你,那么你就完完全全的属于我,记住了,是完完全全。”
      说完就搂住他的腰一把抗在肩上,气势腾腾地大踏步走了。
      皮鞋踩在一条平行线上,岑寂空旷的暗昧空间里就做出相应的哒哒声。
      控制室里。
      男人把男孩绑坐在转椅上,他总是一派温柔谦逊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是为了男孩好,说话声也是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他指着其中一个显示器说:“乖乖,快看,你的好朋友们,他们现在好像过得不是太好呢。”
      他说完还适当地停顿一下,把手指收回来,观察01的神色,见他没有变化,便又继而说:“乖乖,你不想要帮帮他们了吗?”
      01仍是那副模样,古井无波,视线发直地落在显示屏上,看着上面肝肠寸断的别离场面,仿若事不关己。
      男人微不可查地攥了攥拳头,随后仍是那副好好先生的样子对01笑了笑,动作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语调轻缓地同他讲:“乖乖要好好看,看不下去了就告诉我。”
      01没有回应,只是眼神木讷地盯着屏幕一动不动,仿佛他就是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机器人一般。
      时间静静地流淌。
      屏幕画面从南双钟灵别离、异世而处,到南双打败魔族力竭命陨,再到南双举霞飞升。
      这期间01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这些只是过眼云烟,仿佛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不懂。
      就算是在看电视剧也该点几滴眼泪了,可是他却如此冷心冷情、置身事外。
      男人在想,该怎么夸夸他的乖乖演技好呢?
      正当他托腮神游东想西想时,一颗折射出光芒的晶莹水珠从半空滴落。
      男人眼尖,立马就捕捉到了。他慌张地扳过01的脸来,果真看见了泪花闪闪。
      他扭头去看屏幕,原来正是南双跳下祥云放弃神位的那一瞬间。
      男人想,他赌赢了。
      他半蹲在转椅前,倾身衔住了01嘴角的咸凉,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后,用撩拨诱惑的语气说:“乖乖,说句你爱我,我就成全了他们。”
      01半晌没有反应,男人在等着他回答。
      死寂的气氛令人喘不过气来,良久的沉默过后,01才转动眼仁,恢复了灵气似的,微微侧首看着略矮他一些的先生,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地嗫嚅了一句:“先生,我爱你。”
      随后是无声无息地悄然流泪,如下雨般落珠乱溅。
      男人抬手在他柔软顺滑的发顶上揉了揉,另一手还不忘为他揩泪。
      01一头干净清爽的短发,不染不烫,手感出奇的好,令男人有些恋恋不舍。
      眼睛哭成红肿的小兔子时01才停下抽噎,男人欣赏着自己的乖乖,只想立刻、马上兽性大发,把他蹂躏得更加梨花带雨些。
      可是现在还不行,还不能露出本相,该有的过程要有,该守的承诺要兑现。
      要去处理事情了。
      他倏而起身,理了理西服的褶皱,柔声说道:“乖。”
      25
      钟灵从那个黑洞里被传送回来后一屁股跌在了椅子上,制造出了不小的声响,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她还没从刚刚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便又茫然发现自己被一群幽幽的责备目光盯着。
      这么环视一周,原来她正在图书馆中,在旁人眼里她就是趴桌子睡着了突然发癔症,也怪不得人们都这么大的怨气。
      想到这一层她又窘愧难当,立马低下了头颅,把滚烫的脸颊藏起来,盯着桌面发呆的同时心里也乱糟糟的。
      南双他现在怎么样了?
      师尊现在还好吗?
      修真界真的要完蛋了吗?
      她想着想着就愈发沉寂起来,刚刚的尴尬不在,强烈的难过又汹涌而来。眼眶里湿润聚集多了,便受不住地掉了出来,砸到了她眼前的书上。
      钟灵条件反射地就去拿袖子擦书上的泪水,却猛然发现这正是她穿书前看的那本小说啊。
      《师兄嘲她东施效颦》,她当时还吐槽这本书的名字呢,明明写的是青梅竹马的男女主之间的故事,为什么还偏偏要加个膈应人的恶毒女配上去?
      加恶毒女配也就算了,为什么取个书名还能跑偏?
      现在,她明白了。
      想到伤心处又不禁黯然,钟灵抱着书又开始哭个不停,渐渐地收不住情绪便发出了声音。
      旁边的人惊讶愕然地瞪着眼睛朝她看,睡了一觉醒来就这么伤心欲绝了?
      在旁人的注目礼中钟灵把书借走了,抱着书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她明白了,在旁人眼里,她只是去了一趟图书馆,趴桌子睡了一觉,甚至是做了一个无关痛痒的梦。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她都真实地经历过。
      书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逝是不同的,对于现实社会来说,书里的时间根本就是凝滞不变的。更准确的来说,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书里的世界真实存在过!
      钟灵蔫头耷脑地走了一路,没什么精神地打开了门,一进宿舍就迎面扑来了舍友的迎接声。
      “你回来啦!我饭呢?!”先是喜悦的,像是等待已久,后是沮丧的,是失望甚多。
      钟灵像是恍然从梦中惊醒般,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茫然地眨巴了眨巴眼睛。
      对于她来说,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甚至她觉得前生如烟,书里的世界才仿佛是真的。
      然而这也只是她暂时的想法罢了。
      舍友的抱怨声把她从怔忡中拉了回来,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等待她的生活接踵而来,令她无暇多想。
      她只有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属于自己的,才能松一口气去想大师兄。
      所有人的反应都在告诉她,那一切都只是梦。
      不,不是的。
      她执拗地想,想着想着意识渐沉,就落入了梦里。
      第二天醒来一个恍然,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到底忘了什么。
      于是她痴楞楞地在床上坐了许久,直到舍友叫她。
      桌子上放了一本书,定睛一看是《师兄嘲她东施效颦》,钟灵自嘲地摇了摇头,自己怎么会看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看得这么上头?
      还回去吧。
      她把书装到了单肩包里,转身去洗手间洗漱。
      这黄粱一梦,荒唐了数载,如今猛然惊醒,就只剩下一本单薄的书了。可在她决定把书还回去的那一刻,便已经单方面地切断了他们所有的联系,把一切都断了个干干净净,连那单薄的丝缕牵绊都没有了。
      时间顺流而下,生活按部就班。
      一切都照常进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生活如此平静。
      ——
      最近钟灵总是觉得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踪自己,以至于她的舍友一度以为她精神失常。
      刚开始的时候钟灵总是听到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可扭头去看身后却空空如也。
      她狐疑地问舍友:“你们没听到吗?”
      舍友也一脸蒙圈:“听到什么?”
      钟灵:“听到有人在叫我。”
      舍友的手一把贴在了她的脑门上探了探:“没发烧啊?你最近怎么老是神神叨叨的?该不会遇到什么东西了吧?前段时间老是抱着本小说哭,嘴里还念念有词,现在好了,不哭了,又开始说有人在叫你。要是不行咱找个大仙看看吧。”
      钟灵听了比她还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抱着本小说哭哭啼啼了,还念念有词?她怕不是疯魔了吧。
      钟灵摇摇头,恕不能苟同,便大踏步地自顾自往前走。
      舍友的呼喊声被甩在后面。
      梅雨时节,正是雨水缠绵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染了整个江南。
      钟灵穿了一件裙摆似是染了血的白色连衣裙,抱着两本复习题,撑着伞独自漫步在雨中。
      凉风微动,细雨满城。
      小皮鞋踩在石板路上,雨水打在伞沿上,滴答滴答。穿过曲折小路,她拾阶而上,来到了景色的中心,独自站在石桥上,环顾这个烟雨朦胧的时刻。
      风迎面拂来,吹乱了发丝,她却忽而觉得轻松释然。这种脱离嘈杂人群的时刻,令她觉得莫名心安。
      心底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一定要来这里。
      她说不清为什么,却还是照着做了,照着那声音的指引来到了这里,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雨里,像是等着一个什么人。
      “钟灵。”
      身后忽然响起一把绝好听的男声,她蓦然回首。
      目光正定,一个只觉似曾相识的面孔撞入眼帘。
      “你怎么知道我叫钟灵?”钟灵不觉失笑,卷起了唇角,视线定定地锁着他,站在原地等着他一步步地向自己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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