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还真是你促成他俩的？”令狐忘听他讲完，满面忧色。

　　763点点头说：“如果那个女孩是钟意的话，估计就是我做的那单任务。”

　　“天哪，世事无常。”

　　“别成天学一个破词就瞎用。”他忍不住吐槽令狐忘。

　　“哎，接下来怎么办？如果这个前男友真的是来求复合的，你准备拱手相让？”

　　“不知道。”他只能说不知道。拱手相让？钟意本与他无关，他让不起。

　　可是，他的私心呢？那是一个幽暗的黑洞，里面传来回声——不希望他们在一起，不希望钟意和任何人在一起。

　　……

　　回到钟意家里，她正在画画，可是又不像在画画。因为她已经保持一动不动的姿态有两分钟了。

　　763站在她侧身后，看她的画，一张静物，一张头像，还有一张未完成的速写，好像一个小城的样子。

　　钟意突然回过头来。

　　“你回来了。”她仿佛突然回过神来，却一点没有被惊到的样子。

　　“嗯，你在画画？”他没话找话。

　　“是呀。”钟意低头看最后一幅画。

　　“这是哪里？”763问。

　　“嗯？你说这幅画吗？”钟意回头看看他，有低头看画，回答道，“这是我的家乡。”

　　“你家乡？”

　　“嗯，不过已经很久很久没回去过了。”她边说边站起来。

　　“不画了吗？”

　　“不能再画了，再画颈椎都受不了了。”钟意摇头笑笑。

　　转身时，几乎擦到763的身体，或许已经碰触到了，只是无形无觉而已。

　　763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钟意装作没意识到：“陪我去阳台待会儿。”

　　她去厨房拿酒，发现冰箱里一瓶啤酒都找不到，不觉有些懊恼：“这几天太忙忘了买酒。”

　　763在阳台上站着，回首看向室内说：“不要老喝酒，对身体不好。”

　　钟意笑着走出来，拉出藤椅坐下，说：“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嗦，还知道喝酒对身体不好？我可以把我的外号老中医让给你。”

　　“你可以试着慢慢戒酒。”

　　“戒酒？你认真的？我本来也没喝多少吧，这种程度还用戒？”她简直哭笑不得，763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喝酒没什么好处的。”他继续劝说。

　　钟意歪头看他，笑了，心想还是有好处的，回忆往事的时候，喝到微醺，往事就不再那么清晰了。

　　但她没告诉他，只举起酒罐呷了一口。

　　“怎么了你？”她问，今天的763有点反常。有点啰嗦，踟蹰，还有点娘娘腔……

　　他明显惊了一下，面上竟有羞赧之色。

　　钟意赶紧追问：“到底怎么了？”

　　“没有……那个，你对当众告白怎么看？”763问。

　　一口啤酒差点吐出来，钟意上下打量763，一个莫名的念头瞬间划过——莫非他要向我当众告白？这个念头刚闪现便被她否定了，763怎么可能给我告白，再说了，他想当众，那“众”也得看得见他啊。

　　她笑了，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763将目光移开，强作镇定：“你上次不是说很反感吗？我……做一下调查。”

　　钟意看他几秒，又呷一口啤酒，回答：“既然是调查，我就代表我们人间女孩发言了哈。我不喜欢，可以说非常讨厌。”

　　“可是你有可能会答应，对吗？”763看着她问。

　　钟意愣了一下，旋转啤酒罐，思索几秒，点点头。

　　“确实有可能会答应，但那种感觉并不好，好像是被谁给安排了，被绑架裹挟了，不是发自内心的意愿。你懂吗？算了，你不懂。有的时候人类很奇怪的，实际做的和心里想的完全背道而驰。”

　　“可是我们无法分辨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啊？”

　　“是啊，无法分辨，有时候连我们人类自己也无法分辨。”钟意发现，她也不知不觉用了“人类”这个词。

　　“那我们该怎么办？”763想，我要怎样才能分辨你心里在想什么。

　　钟意侧头看他，说：“真心很难猜吗？如果对方的真心难以猜测，那就表露自己的真心啊，而不是用那种省事省力的方式。”

　　说完，她睥睨着763，问：“怎么了？今天你又去做坏事了？又去用那种烂俗招数帮谁追女孩了？”

　　“没、没有。”763赶紧辩白。

　　“那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钟意狐疑，“不应该啊，你现在解愿得需要我的帮助啊，怎么可能擅自行动？新的愿望是什么，又是哪个倒霉女孩要被人追？”

　　她噼里啪啦说出自己的猜想，763一时语塞：“没有……”

　　钟意一根玉指伸到他鼻尖前，轻轻摇晃：“这次我不会帮你！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你们偷懒，硬生生捆绑了多少对怨侣？这叫作孽知不知道，造的都是孽缘，还沾沾自私，以为自己掌握了通天的能耐。”

　　说完，她又灌了一口啤酒。

　　完了，又醉了。

　　763老实地没敢再搭腔，可能还有愧疚，令他不敢有任何反驳。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职业价值产生了怀疑。

　　钟意眼神开始迷离了，问：“你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你回你们昳城禀报的时候，一定让他们取消这个烂俗的做法。听到没？”

　　763忙不迭地点头。

　　钟意很满意：“哎呀，我算是办了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呀，开心多了。”

　　763打量她，问：“你本来心情不好？”他刚才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有发现钟意也有些失落。

　　她愣了一下，说：“还好，刚才想起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

　　钟意盯着他看了几秒，没有言语，突然低头笑了一下，开口道：“那天晚上。在老郑客栈的天台，我讲了一个笑话，你还记得吗？”

　　他点点头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冒雨回家拿伞，等拿回来后雨却停了，因此被人取笑，所以你之后很讨厌下雨。”

　　钟意点点头：“嗯，但是故事还没讲完。”她望着远处的暗夜，记忆被带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大雨天。

　　……

　　八岁的小学生钟意，一上午都坐立难安，不是因为如黑夜一样阴暗的天空以及即将到来的暴雨，而是一种诡异的直觉蔓延当时年少的她。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家一趟。

　　倾盆大雨终于钻出了云层，酣畅淋漓地砸到地上。课间，小朋友们站在走廊里看着外面的暴雨，一边惊叫着躲过窜进来的雨水。钟意走到一楼大堂，盯着像帘幕一样的雨水看了一会儿，便一头扎了进去，冲出学校大门往家里跑去。

　　她家离学校很近，但是铺天盖地的雨水仍在瞬间将小小的钟意淋的透湿。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站住，抹了一把脸，水顺着她的身体流到脚下，简直要汇成一个小池塘。她冷静地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开了门。屋里寂静无声，或许有声，只是被雨声给遮盖了。

　　她站在客厅喊：“爸爸。”无人应答，她再喊：“爸爸！”这才从卧室传来应答声，带几分仓促几分慌张。不一会儿，爸爸从卧室走出来，顺手带上了门，他头发有些凌乱，表情像看到了怪物，问：“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拿伞。”钟意回答，转身从门口拿了一把长把黑伞，开门出去。她好像听到后面刚反应过来的爸爸在叫她的名字，但也都被雨声给淹没了。

　　等她像只落汤鸡似的回到学校时，已经上了半节课，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座位坐下，连老师都目瞪口呆地忘记给她毛巾擦拭一下。钟意冒雨取伞的段子从此在学校流传开来，她也因此沦为笑柄。

　　如果人生只是这么简单的笑话该多好，这是很久之后她才悟到的道理。

　　之后，她把父亲将别的女人带回家的事情告诉了妈妈，她没有能力预估后果，只是直觉这件事应该让妈妈知道。虽然没看到藏在卧室里的那个女人的样子，但肯定是个狐狸精。狐狸精应该被母老虎制裁，她以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没想到，母老虎没有发威，只是沉默且迅速地离了婚，让爸爸滚了出去。之后的记忆好像被施了魔法，一切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好像有一段时间，父母关系有所缓和，差点复婚，但终究不了了之。父亲悔恨伤心之下远走南方，去了一所中学教美术。

　　……

　　钟意将手放在圆桌上，摸索一周，才发现那里没有酒，抬头正对上763的目光。她冲他苦笑一下：“终于把这个故事讲完了，不然你肯定以为我真的傻到冒着暴雨回家拿伞，如果不是因为早晨上学时看到一个女人走进我家，谁会干这种傻事？”

　　763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努力弄懂这个故事，也好像要留给钟意跟这个久远故事相处的时间，终于他开口了：“这是你父母的事情，与你无关。他们的问题终究该自己去面对，你发现不发现都不会改变什么。”

　　钟意摇摇头说：“你知道吗？那天是那个女人最后一次来找我爸，她就要跟她老公出国了，他们约定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如果我没有回家撞破他们，或者我没有告诉妈妈，之后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

　　她的家不会散，爸爸还会陪伴她成长，妈妈也不会因怨生恨再生悔，她也不会被要求永远不能画画，因为爸爸就是教那女人画画才犯错的。从那个雨天开始，所有的幸福开始分崩离析，她的生活急转直下，一切都被无形的东西所诅咒，或许那就叫命运。

　　763突然想起令狐忘说的话：“一旦动了感情，你就会跟着她一起吃苦，还无能为力。”人间至苦。

　　如果能和她一同承担就好了。可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陪着她沉默。

　　她却突然开口了：“对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你那天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什么故事？”

　　“那天在老郑客栈天台上，雪鸟的故事。”她提醒他。

　　763心猛然一跳，雪鸟？！讲雪鸟故事给她听时，她已经醉了。难道她还记得？那，那个吻呢，她还记得吗？

　　钟意看他表情骤变，本来还有些奇怪，旋即反应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终于露馅了。

　　“你没有醉？”763艰难地问。

　　她只好说：“我……是有点醉，只是后来慢慢想起来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空气一瞬间像是被冻结了，两人好像同时想到了那个吻。

　　“不过我知道，不怪你，那……只是意外。”显然她指的是那个吻。

　　763的心怦怦跳着，听到钟意给彼此台阶下，也只好“嗯”了一声。

　　“那个，我以为你会给我消除记忆。”她不好意思地说。

　　763回想那天，钟意当时确实醉的不省人事，他有想过为她清除记忆，但不知为什么，将她放到客栈的床上后，看着她熟睡的脸，突然不舍。

　　“我……以为你醉了就会自动忘记。”他只好说。

　　“嗯哈哈，”钟意打着哈哈说，“你不是一等解愿者吗？也有工作失误的时候哈哈。”自己越说越觉得尴尬，于是只好岔开话题，“所以……那个雪鸟的故事最后怎么样了？”

　　没等763开口，她就接下去了：“别说，我知道，很简单，最后雪鸟遇到的沙漠女神也要了它一只尾巴，告诉它女巫最后的地址，于是它啄瞎了女巫，湖水又恢复了，雪鸟回到目湖，成了众鸟的英雄。”

　　她一口气说完看向763问：“对不对？”

　　763盯着她好一会儿，摇摇头说：“故事不是这样的。”

　　“雪鸟的能力杀不死女巫，杀死女巫的是沙漠女神。她与雪鸟的交换条件不是它的第三只尾巴，而是那三双翅膀。雪鸟给了她翅膀，女神便帮它杀了女巫，湖水恢复了往日生机。可是雪鸟因为没了翅膀，再也不能回到目湖了。”

　　钟意怔住了，她不知道昳城也有悲剧。

　　763对钟意一字一字地说：“它不会回来了。”

　　就像763，完成任务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