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同学聚会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汇报演出。离校多年的人在旧日同窗面前，竭力使出浑身解数，将几年来攒下的本事全数抖搂出来，既要声情并茂又得不露痕迹，尺度难以拿捏，但必须全力以赴。

　　钟意是卡着点赶到的，没有迟到，也没有太早到，避免遇到不熟悉的人费劲寒暄。广告学院同级的老同学包了一家自助餐厅，等她走进去，吓了一跳。大堂里乌央乌央的人，举目望去，没一个相熟的面孔，毕竟上学时她就不喜交游，除了本班那20来个同学外其他人概不相识。即使本班同学可能也要辨认许久，毕竟大家已多年不见，或成熟或发福，早已不复当年少年意气了。

　　“钟钟！”她闻声回头，许攸宁正站在她身后，笑盈盈看着她。

　　终于找到救星，钟意赶紧朝她奔去：“宁宁！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没多久。”许攸宁边说边打量钟意。钟意上身穿白色真丝衬衫，束腰塞进下面红白斜条纹的大摆裙中，显得腰身盈盈一握，窈窕纤细。

　　“钟钟今天可真漂亮啊。”她上下扫视，笑着说。

　　“哪有，”这话说的钟意倒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说，“哪有你美，你看全场男生眼睛都直了。”

　　许攸宁今天穿的既低调又隆重，一袭修身的宝蓝色长裙衬的她肤白若雪，柔顺的波浪长发披在肩上，一站出来便瞬间成为全场焦点。她挽着钟意向里走去，说：“咱班同学都在那儿呢。”

　　钟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她班同学在右边区域围了一圈。毕竟是整个广告学院的同级聚会，不同方向不同班级的人不太熟悉，除极个别的同学会往来穿插招呼寒暄外，大部分人只在自己班级里叙旧。

　　今天同班同学大概来了十几个人，这已算毕业后聚会最齐整的一次。大家正聚在一起聊天，听到许攸宁招呼，回过头来看到钟意，齐声惊呼：“钟意！”

　　“哇，真是越来越美了。”

　　“以前钟意就很美，你们没发现而已。”

　　“哇塞美女，你现在站在许攸宁旁边都不逊色啊。”

　　“我感觉已经有几个人开始后悔了，哈哈……”

　　大家热情簇拥着钟意，搞得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实话，她在班上与同学交往不多，平时也不怎么出风头，除了专业课好一点外，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毕业后因为犯懒不爱联系人，几次聚会都没参加，后来就没人再叫她了。

　　她从小不喜欢被人瞩目，籍籍无名这种程度的低调都不能令她满意，她只盼望像砂砾一样融入沙漠里，多好，没人注意自己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出丑都无人知晓。那些都是自己的事。

　　但大学生涯发生过的那两件事，令她不可能成为砂砾。

　　钟意稳定心神，看着大家说：“好久不见，大家变化都不大啊，还是上学时的样子。”

　　一个略显富态的女孩说：“钟意不愧是明星记者，真会说话，你是对我新长出来的20斤肉视而不见吗？”她的话引来一阵笑声。

　　气氛轻松起来，大家聊作一团，互相都不怎么问及对方近况，只聊过往，避免了不少伤害。

　　当然像许攸宁一样的重点人物还是被不停追问。她刚毕业就拿到大奖，自立门户创立公司，加上美人风采依旧，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显得与众不同，拥有被追问的价值。

　　大家正聊得热乎，突然听到有人说：“你们怎么躲在这儿啊？我找了半天！”众人回头一看，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站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大家说：“没想到今天竟然来了那么多人。”

　　所有人瞪大了眼睛，齐声惊呼：“白远风！”

　　钟意当然没有惊呼，因为她的嘴巴一直大张呈“O”型。她差点没认出来，眼前的小白与昨天判若两人。

　　大学时就停筑在他脑袋上的鸟巢不见了，代之以时尚的短发，一看就是找发型师精心修理过的。黑框眼睛被拿掉了，估计换上了隐形。衣服也不再松松垮垮走看不懂的文艺风，而是清爽的T恤牛仔，加上一米八六的大个子，整个人既清新又英挺，比当下流行的小鲜肉还要帅。

　　仿佛从煤渣里拨拉半天，竟寻获宝石一般的惊喜，大家诧异无比：“白远风，你整容了吗，怎么变得这么帅？”

　　“什么整容不整容的，多难听，哥这叫天生丽质，你们以前的眼珠子被糊住了，看不出来而已。”

　　几个女生上下打量小白，其中一个女生说：“白远风，你真是帅多了，以前在学校成天邋里邋遢的，让我们白白放走一个大帅哥。”

　　钟意担心小白说出什么难听话来，赶在他张嘴前纠正道：“不修边幅，不修边幅。”

　　那女生自知失言赶紧说：“对对对，是不修边幅，人家底子好不用打扮。话说钟意你和小白关系还那么好啊。”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钟意毕业几年也修炼的刀枪不入了：“你只看到好的时候，没见到打起来的时候呢。”

　　白远风趁机一步跨到钟意身旁，笑嘻嘻地说：“今天同学来的挺齐的。”

　　钟意白他一眼，旁边的许攸宁说话了：“白远风，新发型不错啊。”

　　小白不好意思地用手摸摸头发，说：“是吗？哪里哪里……”

　　钟意又翻了一个白眼，这家伙一见美女就这副德行。

　　“说，受什么刺激了？昨天见你还不是这样呢，今天怎么搞得这么……隆重？”她仰着头看他，寻找最合适的词汇描述现在见到他的感受。

　　小白撇撇嘴，低头看着她说：“我昨天见你也不是这样啊，只许你受刺激，就不许我捯饬啊。”说完自己拿酒去了，留下钟意气结呆立。

　　仔细一想自己和他确实没什么分别，来之前她几乎把衣柜掏了个空，在763面前一件一件地试衣服，直到换上这套衣裙，她见他眼神一亮，然后又看到他装作冷漠地点点头，便知这件战服还是可以拿得出手的。

　　众人拿了食物便找座位，基本上还是以班级为单位聚集。聊到兴头上，突然听闻隔壁桌骚动，便纷纷引颈看去。

　　只见一个深色衬衫的男子正站在隔壁桌旁，跟另外三个男生寒暄，其他人也全部注视着该男子，没多久这人便拍拍别人肩膀，径直朝他们这桌走来。

　　原来是他们班的大帅哥秦与弦。

　　大家来了兴致，放下刀叉，几个男生招手：“秦与弦，这边！”女生则立马端庄了起来，扮作矜持地笑而不语，全无刚才满嘴跑火车的豪迈样子。

　　秦与弦在长桌一端站定，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按在桌面上，笑着说：“今天人很齐啊。”

　　“坐坐坐。”旁边的男生拉出一把椅子来，他就顺势坐了下去。

　　同学对他的兴趣显然要大的多，七嘴八舌问起他近况。不怪大家关注点都在他身上，这人实在是太夺目了。大学第一天报道时，他就开一辆兰博基尼来，染着灰蓝色头发，虽然后来被辅导员勒令染回黑色，但他的各种传说仍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向全校。

　　有人说他不是北京本地人，家在G市，家族做稀土生意的，不知为什么他不喜欢坐飞机，一路开着跑车从南而北来学校报到。当然还有浪荡帅哥的普遍特征，成绩巨烂，据说高考文化课分数刚刚擦线而过，甚至有人说压根没过线，不知怎么就被提档到本校了。广告设计系2班的新生见面会上，他以全班成绩倒数第一关注度正第一的形象闪亮登场，和成绩第一名却默默无闻的钟意形成鲜明对比。

　　毕业之后他就回老家继承家族产业了，几乎没再回过北京，这次聚会大家对他的好奇彻底关不上闸了。

　　就连许攸宁也不能免俗，上洗手间后没有回到钟意旁边，而是端一杯新果汁，自然地坐在秦与弦旁边。

　　钟意坐在长桌最里边的位置，只顾埋头苦吃。低头饕餮正酣，感觉对面有人坐下，原来是小白端着盘烤肉坐下了。

　　“这是许攸宁的位子。”她说。

　　“她坐了我的位子。”小白没有抬头，低头大口嚼着烤肉。

　　钟意这才往桌子那头看去，许攸宁正坐在秦与弦旁边，广告设计班的两位颜值担当坐在一起相当养眼，宛若仙侣下凡，接地气地和周围同学谈笑风生。尤其秦与弦，不知讲了什么笑话，逗得近处四五个女生笑的花枝乱颤。笑声如匍匐前行的长蛇蜿蜒爬到桌子这头来。

　　钟意白了一眼，低声道：“孔雀开屏。”

　　小白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说：“哎，我说你怎么这么恶毒，用不着背地里说别人吧，这样多不好。”

　　钟意自知理亏，但嘴上不能落败：“是呀，我一向恶毒，改天下毒毒你一下。”

　　“嘁，你以为你是水母呢？”

　　“什么水母？”她问。

　　小白叉起一条鱿鱼须，看着它说道：“水母，史前动物，美丽异常，穿越亿年而毒性未消。”

　　“什么鬼，成天胡说八道。”钟意视线穿过他的肩膀向远处寻看。

　　今晚763也陪她过来了，出门时很自然地随着她一起走。她有点好奇，但没有多问。相处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若即若离，也习惯了他事事陪在身边。

　　763还在窗口处站着，不知是嫌人多嘈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多久他走到钟意身边，对她说“我先走了”，便不见了踪影。

　　也是，这种场合，他最讨厌的物种“你们人类”密度如此之大，能让他待得住才怪。

　　一道白光在她眼前一晃，她本能地往后一躲，差点惊呼出声。定睛一看，原来是小白拿着叉子挥舞，满脸疑惑地问：“你找谁呢？”

　　“没，没谁。”

　　“我说老钟，你最近可是有点不对劲，总是神神叨叨的。”

　　“总是？”她想起之前和小白提过763，难道他又想起来了？

　　只见小白眉头微蹙，盯着钟意说：“总感觉忘了什么事。”然后又摇摇头说，“不想了，总想不起来，不如老实忘了的好。”

　　钟意才放下心来，看来确实是被清除了记忆。

　　“小白！”远处传来声音，他俩一起转头，才发现是秦与弦在叫他。

　　“怎么了？”小白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回答地含糊不清。

　　“你也入围决赛了吧？”秦与弦隔老远问，他闲闲靠在椅背上，灯光下目光迷离。

　　“是啊。”

　　其余同学“哇”的一声，纷纷说道：“不愧是我们班的斯皮尔伯格，就是牛啊。这么说来，你和宁宁要成对手了？”

　　“我这次没参加，只给公司同事报了名。”许攸宁说完举杯对桌子这边说道，“小白，你可不要手下留情，一定帮我虐一虐他们，正好借机锻炼队伍。”

　　大家起哄：“小白哪敢，对美女必须得手下留情啊。”

　　小白赶紧咽下嘴里的东西，讪讪笑笑，没说话。钟意的视线落在盘子上就没离开过。半分钟后，他们两个才抬头对视一眼，默契地没再说话。

　　……

　　聚会散的不算晚，同学们在门口成群告别，相约下次聚会的时间。钟意知道，如果没人提议，再次相聚的时间便是遥遥无期。成年人喜欢将无法标定期限或不再期待的东西称作“下次”。

　　秦与弦开着漂亮的叫不上名字的新跑车，许攸宁婀娜坐进去，跑车太低，穿着紧身裙往下弯腰的姿态并不太优雅，但是她脸上一直挂着礼貌的笑。“呜”的一声，这跑车载着众人的艳羡目光迅疾驰去。

　　钟意是和小白一起打车走的，上车前她环顾四周，没看到763的身影，身处人群也不好念咒叫他出来，直到小白催促，这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车。

　　在车上，两人各怀心事，没怎么说话。钟意惦念763，有些意兴阑珊，转头看小白，他的头斜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游走的霓虹发呆。她没去打扰，今晚的他有些反常。

　　小白先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她下了车又回头拉开车门，探身进去说：“我觉得这次你一定能赢，这才是你目前最重要的事。”

　　小白像从某种思索中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沉默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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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意沿着小区花道缓慢前行，不知道763有没有在家里等她？想到这里，她赶紧晃晃脑袋，低头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呢？他是解愿者，总有自己的事情，哪里能分分秒秒都陪着自己？就算等，也只会在阳台对面的树上等。

　　她低头走，影子越过一个又一个路灯，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小，直至前方出现另一道影子。

　　她心猛地跳起来，雀跃地抬头：“7……”

　　声音戛然而止。

　　路灯下，秦与弦双手插兜，头略微歪着，含笑看着钟意。

　　钟意脸上笑容渐渐隐退。

　　“怎么？见到前男友装作不认识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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