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其实763天还没黑就来了，他坐在树上望着对面，直到灯光亮起。

　　在昳城，他属于最优秀的那类解愿者，办结任务用时最短，完成度最高，效率也最高。更难得可贵的是，这么多年，他所经手的项目无一失手。

　　这次，也不能失手。

　　很多解愿者办事时喜欢这里逛逛，那里看看，一个愿望得花上一两个月才得以结清，有闲暇时甚至还会跑去以前的许愿者那里转一转。

　　之所以这么慢，是因为他们常被这里的人牵动心绪。有的许愿者可怜，有的可恨，还有的可爱；有的愿望无情，有的无私，还有的无理。

　　在这里待的久了，免不了被影响、被吸引，总会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自己进入了这流光溢彩的烟火气里。

　　当然，这些情况昳城是没有明令管辖的，只要不超期完成，不做违反戒律的事情，每个解愿者的办事风格全凭随意。

　　但他不同。

　　他最大的本事在于从不与人多纠结逗留，因为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加速完成任务，累积愿值。

　　可是现在他遇到了解愿以来最大的阻碍：怎么就搞不定这个协助者呢？面对她时为什么总是心浮气躁？

　　遇到她之后，他接连感受到了很多之前很少有的感受，不管是抓住她袖子时的羞赧，抑或是被她拒绝协助时的微愠，吓唬她之后的后悔，更可怕的是频频与她你来我往的斗嘴所产生的愉悦感。

　　这些情绪都让他无措。

　　整个下午他都坐在树上，等待钟意回家，同时反思中午的不正常举动，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直到看见钟意拎着一罐啤酒来到阳台，他突然为一切情绪化的不寻常找到了缘由。

　　这个发现又让他产生了新的情绪——恐慌。

　　他很清楚在地球产生太多情绪对自己有害无益，任务结束，所有人的记忆都要被清空，他们将继续过自己的人生，仿佛没有和昳城有过任何牵绊。

　　可是，解愿者没有给自己记忆清除的能力，只能带着所有的记忆和情绪继续驻留。

　　他为自己辩解：好久没有和协作者合作了，又不能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她，所以被迫产生了太多交集。不能再这样了，要和她保持距离，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完成任务马上抽身。他这样告诉自己。

　　“对不起。”他隔着十几米远冲着伏在阳台上的她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稳稳地传到了钟意耳中。

　　他也会说对不起？钟意讶异，仍不想这么轻易饶过他：“听不见。”

　　话音刚落，树上便已不见了人影，回头的工夫，763已经稳稳站在阳台上了。

　　“哎，这是我家，我可没邀请你来。”

　　“我觉得当面道歉比较有诚意。”

　　这么有诚意？钟意也不好得寸进尺，毕竟也要有求于他，于是给了台阶：“知道哪儿错了吗？”

　　“知道。”

　　“哪儿错了？”

　　“不应该吓你。”763很诚恳地说。

　　“那是普通的吓我吗？阴阳怪气装神弄鬼的，我现在想起来鸡皮疙瘩都直冒。”

　　763在她面前沉默。

　　钟意决定不放过他：“为什么突然间性情大变？”

　　“我……不喜欢你们问我那么多问题。这会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看你表情如此哀伤，是关于一个女孩的吧？”钟意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不，是位老人。”763看着远方。

　　“哦，”钟意略微失望，又问，“你把人家吓死了？”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么胆小？”

　　“那你为什么提起他像是很伤心的样子？”

　　“我对不起他。”

　　“哦……除了我，你还有其他对不起的人啊。”

　　763无奈：“你看我都回答你了，能接受我的道歉吗？”

　　钟意喝一口啤酒，含笑歪头看他：“嗯，可以。”

　　“可以继续做我的协助者？”

　　“你们昳城的人都这么功利吗？”钟意笑了，接着说，“这次说好了，我不会轻易请辞，你也要全力帮我。”

　　“我帮你？”763不解。

　　“对呀，我这次是真的想要大干一场，因为有些事情我得弄清楚，当然需要你这个神仙帮忙。所以我们算……互帮互助？”

　　763点头：“在能力范围我可以帮你。”

　　钟意眨眼：“肯定是你能力范围内的，那就说定啦？”

　　她伸出小拇指来，想要拉钩，想了想又放下了。这人不打伞根本就碰不着他的肉身，怎么拉钩？再说他又不是小白，我们哪有这么熟？对他还是要放点戒心，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她只好以微笑代拉钩，侧头对763一笑。

　　钟意平时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面无表情时显得脸很臭，只有在完全放松或想到坏主意时才会笑一下，一笑起来，那口细白的牙齿便似嵌在月牙一样弯的嘴唇里，月牙两头翘翘的弧度又俏皮又好看。

　　763轻轻移开视线。在给她道歉之前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她可以问问题，可以随意叫自己为763，甚至偶尔可以动用一点技能帮助她偷懒，但是任何情绪绝不可以再因她而起。

　　他相信自己能做得到，之前只是太大意了。

　　“想什么呢？”钟意挥手在他眼前晃晃，又一个问题抛来，“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会那么多法术或……魔法？最喜欢的是哪个？”

　　本来763无意回答这种无聊的问答游戏，但是喝过酒的钟意看起来兴致盎然，他只好说：“这些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你们吃饭走路一样，没有喜好，更算不上什么法术。”

　　“那也太无聊了，你们就没有想要用这些特异功能干点什么？只帮助别人也太无私了吧。”钟意惋惜。

　　“不是所有能力我们都能用的。”没想到763竟然回答，“有一种能力我可以给你们施展，可是自己却不能享用。”

　　“什么？”

　　“清除记忆。”

　　钟意的心狂跳两下，这是我最想要，她在心中狂喊。

　　763没看到钟意表情变化，接着说：“在你们这里工作久了，会和很多的人打交道，总会留下或好或坏的记忆，这些记忆会不断累加，最后都由我们自己去消化和承担。有些人不想承担，有些人也消化不了，所以很多解愿者都想拥有被消除记忆的机会。”

　　“你也有想要清除的记忆吗？”原来不止地球上的人，即使如763他们昳城人也有想要遗忘的事情。

　　没想到763说：“我没有。”

　　钟意惊讶瞪大眼睛，表示不信。

　　没有想要被消除的记忆，只要跟人类保持距离，对这里的一切置身事外，就可以不用清除任何记忆，因为本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

　　763不再说话，把手搭在阳台栏杆上，望向楼下。

　　说实话钟意家视野一般，楼层实在太矮，面前还有一堵长长的围墙，墙边一排高树又挡住不少视线，路灯昏暗年久失修的样子。

　　此时楼下没什么人路过，极目望去只显出几分寂寥的意味来。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人类常说的“灯火阑珊”。

　　763是见过大视野大美景的，这是他对这颗星球唯一满意的地方。

　　他曾停驻在高空感受云雨团雾，站立于海拔7000米的雪山上俯瞰，或者坐在幽静山谷的树上休憩，高兴了就趁春日晴暖穿梭于花丛之中。

　　那些景致真的很美。

　　“你怎么住这儿了？”他脱口问出了这个疑问。

　　钟意正在喝酒，差点被呛着，转头看他，大笑起来：“咳咳，您这位神仙怎么能懂我们凡人的‘长安居大不易’的苦恼？你知道吗？就这么一老房子，70平，低楼层，就花光了我们家一生的积蓄，哦不，还让我背上了沉重的贷款。啧啧啧，真羡慕您能问出如此天真的问题来。”

　　被这么一通抢白，763不敢吱声了，只得眼睛盯着前方，正是刚才他坐过的那棵树。

　　早知道不从树上下来了。

　　“还有，”钟意又说话了，“你怎么现在还在这儿？我家阳台那么小，盛得下您吗？”

　　听着钟意叽叽喳喳说着话，763 的心竟然平静了下来——看来之前的情绪都是错觉，自己怎么可能对人类产生一点好感呢，他现在全部身心都是厌烦。

　　于是他赶紧点头：“我走。”

　　“明天见。”他不忘补充。

　　“等等，明天你可别神出鬼没的出现。”钟意说。

　　“那我能怎么出现？”

　　“嗯……”钟意沉吟，“这样，明天我们在这棵树下见面吧。”她指着763刚才坐过的那棵树，“你得先出现，别吓着我，你知道我这小心脏再也经不起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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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辣的太阳照着钟意的颅顶，真晒。她用手扇风，今年热的太早了。

　　“这个763，明明说他先来的，竟然让我等了10分钟，”她暗自腹诽，“非我族类，还是不能信，竟然还傻乎乎跟他缔结同盟。”

　　“哎！”突然哪里传来一声招呼，是763的声音，她四下看去，并没发现人影。

　　“嗯！”又一声响，好像是从上方传来，钟意抬头看，发现763正坐在上面呢，正低头看着钟意。

　　“你怎么才来？”钟意抬头大声对他喊。

　　763从树上一跃而下，飘飘然像一根羽毛直直落在钟意面前，站好后他把伞往后一背，好整以暇的看着钟意：“我来的比你早。”

　　“不可能，我等你很久了。”

　　“十分钟，我看见了，”763指指上面，原来他一直在树上待着。

　　“那你为什么不喊我？”

　　“我看你走过来，怕吓着你就没敢动。”这是绝妙的借口，明明是想看她笑话。

　　钟意不理他，对763说：“因为等你十分钟，我采访杜衡就要迟到了，所以……”她眨眨眼睛，“你把我变过去，就像上次那样。”

　　763看着她，停顿两秒，说：“不行。”

　　钟意抓住漏洞：“哈哈，昨晚我们怎么约法三章的？你要在能力范围之内帮助我。”

　　“但这是违反我们戒律的。”763说。

　　“等等，昨天我们约法三章的时候你没提戒律的事啊。”钟意有点生气了。

　　什么嘛，本来想友好合作，合作共赢的，怎么这么小气，又搬出什么戒律来骗我。

　　“我们在你们这里所有行为都必须在戒律允许范围内。”

　　“可是你那天明明带我瞬间转移了啊？不是已经违反了吗？”钟意可不那么好骗。

　　“所以我不能再犯戒了，被巡查抓住会受到惩戒的。”

　　“真的假的？有什么惩戒？”

　　“严重的话会被关进省闭阁。”这句话是真话，但他有隐瞒钟意的部分。

　　最早时，昳城为规范在地球执勤的解愿者行为，炮制了几十条戒律，后来根据出现的新问题不断上加，加到最后变成了上千条戒律了，以至于连戒律院的师父都记不清了。

　　所以像这种带协助者瞬间转移之类的小错误一般不会有人在意，更不用说受到惩戒。不然戒律院会忙疯的。

　　只有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才会被关进省闭阁。

　　人家把话都说到这地步了，钟意再勉强就显得格局特别小。

　　哎，这一局又输了，真是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啊。

　　“那我们杜衡家里见吧，”她无精打采地说，“你先嗖的一下飞过去，帮我打探一个人。”

　　“什么人？”763问。

　　“杜若，就是杜衡的姐姐。”

　　763没出声。

　　“我怀疑杜衡变成这样跟他姐姐脱不了干系。”

　　“变成这样？他不是一直这样吗？”763没上当，他寻思钟意这意思是，她想利用协助解愿的机会，把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一并解决了，真是一点都不吃亏啊。

　　“你们根本不了解他，他绝对不是看起来这个样子。”钟意笃定地说。

　　“那我怎么打探？”763只好问。

　　这一问反倒问倒了钟意，她毫无头绪地大手一挥：“盯着她就好，看她都干什么之类的，你当了这么多年解愿者，怎么干还用我教你吗？”

　　他不得不提醒她：“许愿者是杜衡，不是杜若。”

　　“都一样，”钟意摆摆手，“我们做人物特稿时，不止采访主角这一个人，他的身边肯定还有另外一个对他影响至深的人，所谓第二主角，总有其他重要的人让杜衡成为了杜衡，我怀疑这个人就是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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