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钟意一言不发地在前方走，走出杜衡小区大门时，才发现原来天色早已大暗。

　　她环视四周，没发现杜衡派人跟踪，于是低声说：“出来。你要装神弄鬼到几时？”

　　763瞬间出现在她右手边，钟意恨恨转头看向他。

　　“763！我告诉你，那个什么协助者老子不当了！罢工！杜衡爱怎样怎样，我管不着了！我好傻，竟然相信非我族类的话，傻了吧唧的去当什么协助者，让自己沾了一身腥！”

　　一股脑地说完这些话，怨怒、惊慌、忐忑、失望等复杂的诸多情绪，像被扎住口的水袋，突然整个崩裂在她头上。她两腿打战，俯身用双手支撑住膝盖，终于承受不住蹲下身去，把脸埋在胳膊里，抽泣起来。

　　刚才在杜衡家里，她经历了有生以来最荒诞的转折。

　　曾经，她看着杜衡从一个小小的写作者，变成拥有影视帝国和网文帝国的风云人物，看着他从门庭冷落变得炙手可热，看着他从单薄弱小变得强大无惧。

　　她想，至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凭真本事获得世俗成功；她想，至少有一个她认识的人能过的称心如意。

　　对杜衡圆满人生的一切想象，都让她在穿越无数暗夜时感到一丝光亮和温热。

　　可是，杜衡亲手打碎了这一切，他不加伪饰地承认自己只想红，承认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靠卑劣的炒作得来的。真是可笑可叹，甚至还要挟钟意陪他一起炒作。

　　一阵发泄过后，剩下的尽是无力和虚无，她擦干眼泪，环抱双膝，看路灯下她的影子缩成一小团。

　　不知多久，腿有点麻了，她才发现，763也蹲在她身边。他没有影子，行动也没有声音，所以她一直没有发现。

　　钟意把头扭向另一边，承认自己对杜衡的失望已经转化为对763无来由的愤怒，刚才确实有些失态，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有些羞愤。

　　“我知道你很生气，”763说，“早一点认清现实难道不好吗？”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安慰钟意，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并不像安慰之语。

　　钟意转头看他：“你早就知道了？”

　　路灯下她的脸被敷上一层金斑，刚哭过的眼睛隐隐泛红。763心想，以前没发觉，原来她的眼睛这么亮。面对这双眼睛，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是的，他一早就知道杜衡是什么样的人，只消观察一段时间他便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星球的人类真的会有人将所有幻想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而这种寄托有可能只是凭空想象而已，最终收获的除了失望还有什么？

　　他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人，只好回答：“嗯。”

　　钟意回转头去，轻笑一声，然后点点头，站起身来。可能蹲的时间有点久，可能精神涣散有些虚脱，她感觉腿脚略微发麻，稍事停顿便径直往前走去。

　　763跟在身后，钟意头也不回地说：“你的忙我帮不了了，从此以后杜衡的所有事情都与我无关。这种人，能有什么好的愿望？算了，你回你的城市复命吧，就说协助者帮不了你。”

　　钟意说完这一番话后，已经想好了反击之词，毕竟763一路神出鬼没死缠烂打，绝不会轻易放弃。

　　可是过了好久，身后都没有声音。她也不好意思直接回头，就先把脚步放慢，屏住呼吸，慢慢感受身后是否有人。

　　没有脚步、没有呼吸，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风流动的声音都没有。

　　嗯？难道他又隐身了？这样想着，钟意索性直接站住转身。

　　这一转身太过突然，导致她险些迎面撞上了763。两人之间距离不到一寸，钟意的额头正对着他鼻下，眼睛瞄着他的下巴。

　　太近了……

　　原来他也有呼吸，呼出的气有些急促缭乱地吹向她的额头。钟意甚至不敢抬头，视线便一直停留在他的嘴巴上，才发现他嘴巴弧度真好看啊。

　　两人像两颗嵌进水泥地一半的钉子，直直的相对而立，纹丝不动。

　　只听763短促地呼了一口气，说：“下雨了。”

　　钟意这才猛一抬头，头顶的几根发丝擦过763的脸，他微不可查地往后错了一点。

　　钟意红了脸，怪声怪气地回答：“哦。”

　　心里却很尴尬，哦哦个屁啊，她只好掩饰尴尬地抬头看。咦？头顶没有雨滴落下，它们全部被一张黑色大幕阻在外面——763不知何时打开了伞。

　　只能听见雨滴砸落伞面的声音。

　　钟意下意识往后一退，763伸手把她捞进来：“等会儿雨会下很大。”

　　第二次和他一同藏在伞下，上次是躲路萍夫妇，这次是躲雨。

　　她这才意识到，两次也不过发生在区区一天早晚之间，他们什么时候如此熟稔了？

　　还是因为，这一天实在是太漫长了？

　　钟意默许他的安排，转身继续走去，763打伞跟在身旁。两人无话，钟意想，他怎么不劝服我继续当协助者呢？

　　刚走两步，有个人突然出现，钟意马上停住脚步，差一点撞上他。“这人不看路的吗？”钟意心想。

　　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763说：“他看不见我们。”

　　钟意恍然大悟，她衣服的一角被763抓着，又同在伞下，按照他的说法，这样外人是看不到钟意的。

　　只见这人没有继续走，而是停步于在钟意和763的面前，四下看看，继而一脸疑惑，口中念念有词：“诶？人呢？刚刚明明看到她了呀。”

　　原来他刚才看到了我！钟意心下大惊，那他肯定也看到我被拉到伞下瞬间消失了？

　　她想象那个场景，夜幕之下，一个女孩蹲在地上哭的稀里哗啦，站起身来就突然不见了。如果是她亲眼所见，一定以为见鬼了，就像刚认识763时一样。

　　“真是见鬼了……人明明刚刚还在啊。”那人喃喃自语道，又往四处扫视了一遍。

　　钟意伸出食指向左边指了指，对763示意往那边走，没想到那人也向左移动了一下。钟意赶紧回转，结实地撞到763，还吓得差点出声，她食指往右一指，763无奈跟她向右错身。

　　回头看那人已经径直向前走去，雨越下越大，他连伞都没打。

　　钟意正想回头，突然电光火石之间，像想起什么似的，她皱着眉看着那人的背影：“怎么这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那人背着大大的黑色双肩包，包鼓囊囊的像装了很多东西，他中等微胖身材，穿一身深色衣服，步履匆匆地走在雨中。

　　“啊！想起来了！”他就是今天发布会上坐在钟意旁边的那位神神叨叨的记者。

　　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763在旁边说：“走吧。你时间很多吗？”

　　钟意心存疑惑，但是仍然点点头，现在她自身难保，哪有时间考虑那么多。

　　可是，763一直抓着她的肩膀上的一角，她不自然的“嗯嗯”两声，763脸色冷漠地没看到她。

　　于是，她只好说：“那个，你可以放开我了。”

　　763低头看一眼，发现钟意的衣服都现出褶皱来了。他不自然地垂下眼睛，然后松开了手。

　　钟意终于有机会抖搂一下被他抓的有点酸痛的胳膊，还没来得及动，只见763伸出拇指和食指来，捏住了她袖子。

　　钟意瞪大眼睛，看一眼胳膊又抬眼看向763。

　　763没看她，反而看向远处：“你现在在我伞下，如果我不跟你有身体……接触，”看起来他不自然地咽了下唾液，“别人会看到你。”

　　“看到我，但是看不到你？”钟意问。

　　763点点头。

　　“那不是跟平常一样吗？”

　　“可是现在下着雨，别人看到你会感到奇怪。”

　　“怎么奇怪？”钟意想不通。

　　“大概就是能看到你，也能看到雨从你的周身避开流下。”

　　钟意心想，那确实是比较奇怪，绝对会被当做怪物抓起来的，人在伞檐下，不得不服从他们那里的古怪规定，于是赶紧说，“原来如此，那抓紧点吧，别突然松开了，我可不想被人当做怪物。”

　　……

　　雨越下越大，钟意看到前面的地铁站，停住脚步：“好了，我要去坐地铁了。我们就此告别吧，我是真的不能当你的协助者了，真的，短短一天，我差点把命搭进去也就罢了，更糟的是，明天可能连工作也没了。”

　　763失笑，上下看她：“你认为丢掉工作比丢掉性命还要糟糕？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这种人类，嗯……就是你们说的要钱不要命？”

　　轮到钟意打量他了，这个763竟然又一次忽略了她的“辞职申请”，于是她说：“你虽然不是人，却是个人精。”

　　不好对付啊。

　　没想到763面色不动，竟然默认了这个评价！

　　钟意决定速战速决：“763，真的，算了吧。你我萍水相逢，我对你一直恭敬有加，还给你取了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对吧？你以后可以拿去用的，不用还，真的。”

　　“但是做你协助者这事我看就算了吧。我也很想帮忙，可是你看，现在因为帮杜衡，哦不，因为帮你，我都自身难保了。你们吃风喝露的人不知道，我们人类活得有多艰难，我得吃饭，我得买衣服，我每个月还有4000多房贷呢！”

　　“没了工作我连网费都交不起！真的不要逼我了，我一介凡人，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你们以后都不要再找我了好吗？就这样算了吧。”

　　她从小有个毛病，激动起来说话又密又快，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反正一股脑塞进别人脑子里，能不能消化全靠对方造化。

　　763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他再一次有意忽略了钟意提出的“辞职申请”：“你就这么喜欢说‘算了’？”

　　钟意火了：“我喜不喜欢算了跟你没关系，老子不干了，你另请高明，别跟着我哈，要不然我……我报警！”想了想好像不太有威慑力，于是改口，“我找法师抓你！我高中同桌就是灵婆，她可厉害了，你到她手上有去无回！别以为我们人类还治不了你了！”

　　她满脸通红，见763还捏着她的袖子，一使劲便挣脱出来。

　　763看着她说：“你还会找我的。”

　　钟意听罢没有答话，而是冒雨直往地铁站奔去。找你？哼，我那么喜欢见鬼吗，还找你？

　　……

　　钟意不知道，在她言辞恳切地提交“辞职申请”时，有人正在热烈讨论她。

　　“小衡，那个叫钟意的记者有问题，你为什么还要答应她的采访？”黄钢擦擦额上的汗，谨慎地问道。

　　“一个记者，能有什么问题？”杜衡背对着他，看着打在玻璃上的雨滴，面无表情地回答。

　　“她……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然为什么会提到杜若？”黄钢说完，小心瞥了杜衡一眼，这个外甥的背影单薄又疏离，藏着他始终无法猜透的主见和任性。

　　在杜衡答话前，路萍赶紧对黄钢使了个眼色，补充道：“关键是她来路不明，之前的名字是假的，工作单位也是假的，又好像对你很了解似的，我们还是要小心她。”

　　雨渐渐小了。

　　杜衡的脸映在玻璃窗上，雨滴顺流而下，如同虫子在窗上蠕动。他在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里，听见眼前的这张脸对自己说：终于有人怀疑了，她是来救你的，不要怕。

　　终于有人来救你了。

　　……

　　一路到家，雨势渐小。钟意进门前严密排查了所有监控镜头，一一锁好门窗，卸妆洗澡，马上钻进被窝里。

　　还不到10点钟，对于经常熬夜的钟意来说，这个点儿睡觉实在有些早。毫无困意，但是她仍然拼命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快点入睡，睡着了今天就过去了，睡醒后就都好了，就都好了……

　　没想到这一觉竟然睡到9点多，她看着从窗帘外透进来的光，恍若隔世。

　　她想，昨天真的过去了。

　　起床洗漱，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面包，准备对付一下早餐。然后这才打开手机，心里忐忑，害怕杜衡那边有人联系她。

　　还好，没有。她松口气。说明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新一天的太阳是个照妖镜，早把前一天的纠葛热闹全数照得魂飞魄散。

　　钟意整个身心终于放松下来，她拉开窗帘，窗外阳光尽数铺洒而来，什么杜衡，什么许愿，还有那个什么763，都离我远远的，我只想做一只遗世独立的美少女。

　　她站在窗前，一手拿着面包片，一手刷着手机，享受着劫后余生的惬意。

　　微博怎么又爆了？是哪对明星又官宣了吗？

　　等定睛一看，只觉头晕目眩：杜衡深夜家中遇袭，生命垂危，警察正紧急调查到访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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