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梧桐

　　热浪席卷，太阳底下的街道被热气炙烤成波浪，就像平底锅里的煎蛋，湿气蒸腾。

　　那年的这个小城，街道的两旁种满了梧桐，这些梧桐长得高大，风一吹叶子呼啦呼啦的飞。

　　树叶的影子打在地上，稀稀拉拉的人走在树底下，光和暗影在他们的身上拉扯。

　　不知道哪里有这么一句话，一个人老是开始回忆从前的时候，就是这个人开始衰老的时候。

　　所以当许白白在梦里，梦见那些随风飞扬的绿色梧桐的时候，那个梦境里的许白白告诉躺着的许白白：你老了。

　　许白白摸着脸从梦里惊醒，汗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她起身倒了杯水，喝下之后才驱散了些热意。

　　那个梦里的女孩子，模样让她有些熟悉，只是记不得。许白白靠在床头仔细回忆了一下，才记起那分明是童年的自己。

　　在许白白那遥远的记忆里自己也曾有一个完整的家，也是个被爸爸保护的很好的小孩，不用受委屈，可以尽情的做自己。

　　许白白其实不大不记得了，只是许白白觉得这个记忆可能出现了一点误差。许白白十岁之前的人生里，爸爸曾经也是那么高大的存在，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许白白能记起来的事是在许白白十岁那年，小学四年级。

　　那天许白白值日，放学后同学们都回家了，不久这一层教学楼好像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许白白尽心尽力的打扫完讲台，提着一大袋垃圾，走到楼道尽头的垃圾桶。

　　隔壁班的一个豆芽菜若有所思的看着许白白，看一会儿还发出阴阳怪气的笑，许白白觉得那人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莫名的不怀好意，被那种目光看着，许白白很害怕，但是考虑到手里的垃圾，总不能带着回家吧。

　　所以许白白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并且做出一副我不好惹的样子。

　　那个男孩子对着许白白发出奇怪的笑声，等许白白站在垃圾桶面前的时候，那个男生走过来，一把将许白白按在墙上。

　　男生的眼睛盯着许白白，许白白的腿都被吓软了，手就像吃了软骨散一样，没有一点力气推开这个奇怪的男孩，许白白挣扎着，只见那个男孩子从身上抽出一把剪刀，剪刀的尖明晃晃的，直对着许白白的眼珠，看的许白白心里发毛完了，不是吧，要死在这里了 ，就是不死也要瞎了，啊，我的光明…许白白害怕的紧紧闭上眼睛，手里的垃圾随着挣扎散落一地。

　　很久，很久，许白白都不敢睁开。很久，很久，都没有疼痛传来，许白白慢慢睁开眼睛，眯着眼睛，奇奇怪怪的男生已经不在了，走廊里只有灯光还在闪烁。

　　幸好，许白白舒了口气，靠在墙上。

　　等许白白冷静下来，她四处张望，几只飞蛾在灯下乱飞，然后看见另一边楼道的尽头，那个骚扰她的小孩被另一个男孩子拖走。

　　是谁？

　　等许白白反应的时候，他们已经快消失在拐角，所以尽管许白白大喊着“等我，等…等…我”追上去，她也没有发现英雄救美的男生是谁。

　　第二天许白白的爸爸到学校，许白白认出了那个骚扰她的男孩，她一只手牵着爸爸的大手，伸出空余的一只手，小手一指，那个试图隐没在人群里的猥琐男生就无所遁形。

　　许白白牵着爸爸，就像拥有了世界上最安全的盾牌，丝毫不怕，中气十足的吼，“就是他”！

　　许白白爸爸在人群里把那个男孩小鸡仔一样拎过来教训了一顿，表情恶狠狠的威胁，握起的拳头都快比那个男生的脸还大了，那个男生瑟缩着向许白白道歉。

　　“原谅你了”，许白白昂着头，大度的说，周围的一圈小朋友都露出了崇拜的表情，许白白牵着爸爸站在人群中央，周围注视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保护的公主，威风凛凛，很是享受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

　　从那以后许白白再也没有在学校里遇见那个变态的男生。

　　六一儿童节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带着许白白坐大巴去了市里面的动物园，许白白第一次看见猴子，六一节的动物园人山人海，许白白拉着爸爸的手撒娇“爸爸，我看不见”。

　　许爸弯下腰，一把抱起许白白，把她举得高高的，“白白，看见了吗”？许白白超级高兴，挥着小手对着栅栏里面的猴子大喊，“孙悟空，你看我呀，大圣…” ，许白白天真的举动引得周围的人纷纷发笑，几个阿姨捏着许白白的脸，“这闺女真可爱”。许白白妈妈害怕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带着笑躲在一边。

　　如果坏事可以像天气预报一样提前知道就好了，这样的话，至少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但是转念一想，知道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许白白的性格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

　　有一天中午许白白忽然肚子疼想，那个时候小学是没有校医的，许白白住的近，班主任叫了同学把许白白送回去，那个同学半道上看着街边的油炸红豆饼走不动道，许白白便说她自己回家就好。

　　正午十分，空气都是油腻腻的。

　　等许白白汗涔涔的回到家，奇怪的是屋子的门关的紧紧的，许白白踮着脚尖敲门。

　　“砰砰砰”

　　“谁啊”？

　　许白白看了看并不能被看见的屋内，没有应声，又敲了一声。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许白白蹲在墙角坐着。等开了门，她爸爸看见是许白白，松了口气，问她大中午怎么回来了。

　　某些方面来说，许白白是个早慧的女孩，她抿着嘴，只说自己肚子疼，她爸爸赶紧把许白白拉过去，脸上的关切不是假的。许白白进屋之后四处看了看，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许白白的爸爸换了衣服，把正到处乱看的许白白拉了出来，并砰的一声关上门，带许白白去买药的路上还不时回头张望。

　　“爸爸，你在看什么”？

　　“哦，白白你看”，她爸爸指着天空。

　　那天的天空，许白白抬头，瓦蓝瓦蓝的。

　　这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许白白回家，门没有关，这不像她妈妈平日里的做风，屋子里的吵闹声传来。

　　“房子，钱，都给你，我不要” ，许白白认得，是爸爸的声音。

　　“你好意思要？不要脸！你要把房子钱拿去给野女人，我…我…跟你拼命”。

　　许白白怔怔地站在门口，手抓着书包带子。

　　“你看看你，一贯你就这样，泼妇，泼妇”。

　　“我是泼妇，你当初娶我”？

　　“我现在不想了，还有，白白归你，晓琳说了，她不想带孩子”。

　　“许大海，你还是不是东西，你的女儿，你不想要，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生的，我不要，我就不要”。

　　很久之后许白白其实已经记不得自己那天的情绪，只记得那一瞬间她很大声的哭了出来，一下跪在门口，许爸许妈听见动静出来，就看见许白白跪在门口哭成了泪人。

　　争吵声戛然而止，走过来的夫妻俩看到许白白，面面相觑，或许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一开始，愣是谁都没有来拉许白白一把。

　　最后还是许白白自己爬起来，许妈这才一把拉过许白白，拉倒怀里，拍着她的后背，怒极反笑，神神叨叨的说，“你爸爸不要你了”。

　　许爸冷眼看了看这个女人，进屋拿了个皮箱，只留下了一句疯子，和一个慢慢消失在夕阳里的背影。

　　这是许白白对“爸爸”这个称谓最后的印象。

　　“妈妈，爸爸去哪儿”？

　　“去死”！

　　许白白天真的以为他爸爸是去自杀，她追着男人的背影，“爸爸…爸爸…你别去死掉……爸爸……” 可是男人头都没有回。

　　许白白趴在栏杆上哭喊，一直到男人的身影变成一个黑点。

　　许妈一把把许白白拉进屋子，关上门，把许白白留在门口，她自己坐在床边哭。

　　“妈妈，别哭了”

　　她妈妈猛然抬头，抬眼的时候，许白白看见了她妈妈眼里的恨意。

　　天已经黑了很久了，许妈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许白白拉了拉她妈妈的衣角，她小声的嗫嚅，“妈妈，我饿”。

　　她妈妈看着许白白笑，阴森森的，半天幽幽的咒骂了句，“你怎么不和他一起滚！”

　　许白白吓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

　　又过了一会儿，她妈妈终于反应过来，擦了把眼泪，抱歉似的，把许白白从地上拉起来，声音软下来，“厨房有方便面，饿了自己泡去”。

　　许白白站起来走到厨房，泡了两包泡面，一包给自己，一包给妈妈，她把泡面端给她妈妈，妈妈已经躺下了，许白白悄悄咪咪的放下就走了。

　　等到许白白回到厨房，自己的那碗面已经坨了，结成了一大块，窗外的星星明亮，许白白端碗起来，蹲在厨房门口，把面大口大口的吃掉。

　　许白白吃完面，用手抹了抹嘴，接着蹑手蹑脚的去妈妈的房间里看了看。

　　床头柜上那碗面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许白白进去把面端走，她妈妈把自己裹成了一条毛毛虫，动了一下。

　　关门的时候许白白听见被窝里传来女人痛苦而压抑的呜咽。

　　就像那些被丢弃在草丛里没人要的野猫。

　　许白白站在水槽边，把两幅碗筷洗干净，摆进柜子里，因为平时里妈妈不让她用热得快，所以她没有烧水，提着水瓶里仅有的一点热水去厕所。

　　厕所里有一面大镜子，许白白倒着热水，她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她惊讶的发现她的脸上带着悲伤，一股酸意从眼眶蔓延到鼻腔，许白白忙着打湿洗脸巾，糊在自己脸上。

　　这样就不算是哭了。

　　或许，从那天起，许白白就明白了自己才不是什么公主，她只是个差一点就没人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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