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之虞我也

　　古有大圣闹地府，今有阿蓁当无常。

　　顾蓁迷茫的从阎王殿里走出来，眼神涣散，仿若一个没有思想的木偶。她忽然猛地摇了摇头，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双颊，直到将嫩白的皮肤拍的通红才停下。

　　顾蓁喃喃道：“这就被清空记忆了吗？”

　　是了，想做地府的官员必须是要清空人间的记忆，美其名曰脱离世俗的红尘是非。

　　今日是顾蓁上任白无常的第一天。

　　她站在殿门前，略显嫌弃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一身的白色，真素。

　　顾蓁撇了撇嘴：“哎，不喜欢，要是来点花纹就好了。”

　　以为不会有回应，正打算往前走的顾蓁突然停下了脚步，震惊的盯着身下的裙摆。

　　这身衣服似是通了灵，像是听懂她在说什么一样，自裙底缓缓爬上了花纹。

　　墨绿色的花，不错。

　　顾蓁满意的点了点头，心想：这衣服当真通人性，居然晓得我最喜欢绿色，不过可惜了，这帽子不能变成绿色。罢了，那便不带了吧。

　　一挥手，她头顶上那长长高高的象征无常身份的帽子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立在一旁树上的鸟雀实在看不下去，扭了头便不再理会。

　　“用法力做这种事情你学起来倒快。”缓沉的嗓音自不远处想起，顾蓁循音望去。哦，是黑无常，她勾魂的搭档。

　　看着黑无常一身黑的模样，顾蓁忍不住吐槽道：“你怎么黑漆漆的跟煤炭一样？“

　　小黑：“……”

　　小黑：“那难道我要把我的衣裳都变成我最喜欢的白色？”

　　黑无常有些无语，他是知晓这位白无常清空记忆之前的仪容体态的，端正方仪，亭亭玉立，典雅间似有若无的透着些许上位者的威严。

　　他接了阎王令去调查眼前这位，得知她在人间的身份后便明白了这如同用量尺量过一般的姿仪是从何而来。

　　内廷女官顾氏，当真不一般。

　　不过当时的那双眼眸，满是无尽的思念与孤寂，当时的她是个在人间活了整整百年的新魂，但她似乎只有肉身老去，魂魄仍是桃李之年的模样，面若凝脂，青丝及股，如柔荑般的玉手搭在身前，用那双不合面容的深眸凝视着他，微微俯身：“顾氏阿蓁，见过无常大人。”

　　那声清丽悠扬，却又如同地府的忘川水一般，载着悲凉与沧桑。

　　那是黑无常见过最凝实的魂魄。后来阎王告诉他，那样的魂魄，定是有天材地宝傍身，且日日不离身边方能养得。

　　再看如今，眼前的顾蓁像是脱去了繁文缛节的枷锁，没了沉重的镣铐与负担，她倒是能真正的释放了本性，眼眸里没了孤寂，满眼清澈，灿然如星辰。

　　再严谨的女官，曾经也是个受尽宠爱的小姑娘啊！

　　黑无常追忆从前的神思被顾蓁的话语打断。

　　“那要不我跟你换换，你来当白无常就可以一身白了。”

　　说罢，还不等黑无常应答，她便否认了自己。

　　“算了，我也不想一身黑，跟办丧事一样。”顾蓁连连摇头，像是见了地府丑陋的幽畜一样嫌弃。

　　黑无常：丧事？你难道忘了你现在在全是鬼的地府？连你自己也是办完丧事被我勾下来的好吧！

　　被她的想法折服，他无奈的道：“罢了，我不是来找你的，阎王找我有事，我就先走了。”

　　“哎，你！”

　　顾蓁：哎，我可真是个没人要的小白菜，连勾魂搭档都不是特意来找我的。

　　顾蓁叹了一声气，背影萧瑟的走了。

　　黑无常走进了阎王殿，恭敬道：“阎王。”

　　“嗯，”低沉的声音由大殿的四面八方传出，在空荡荡的殿里回响：“见到顾蓁了？”

　　“是，刚刚遇见了她。”

　　“她以后就是你的新搭档了。而你，以后就是黑无常了。”阎王似意有所指。

　　黑无常听到这话，心蓦地沉了一下，哑声道：“……是。”

　　念及故人，思不得止。

　　“不过你要多注意些她，能成功上任无常的人，都不简单。”

　　万鬼齐哭，能撑下来的人确实不简单。

　　黑白无常作为地府的勾魂使，若是没了不可搓灭的心性自然不行，不然魂魄还没钩到，便被厉鬼尖啼震散。

　　像他们这样的人，若是想恢复记忆，大有可能无需阎王的秘术。

　　有了记忆，与人世间有了无法斩断的情丝，那岂不是容易脱离掌控。这一点，被一任又一任的阎君视为大忌。

　　黑无常明白这件事对于阎王的重要性，只得应下。

　　顾蓁进了鬼城。

　　地府鬼城分东南西北四城，南城最为繁华，它东临孟婆姜氏的奈何桥，西临大力鬼王的封地，正前方便是阎王殿，往来还复之魂都乐意来这儿。

　　鬼城虽名为鬼城，但其中的烟火气一点也不输给人间最繁华的街市，魂茶，魂食，魂衣，魂事……该有的，不该有的都应有尽有，就连人间最热闹的秦楼楚馆，在这鬼城也有一模一样的翻版，当真是将地上翻了个十成十。

　　商铺小贩热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的城民摩肩接踵，包子胡饼馄饨那些食物的香气如江南最轻纤的丝线般柔柔的缠在顾蓁周围，勾引着她左瞧瞧右看看，什么都想尝上一点。

　　“你听说了没，咱们地府新上任了个白无常，是个顶顶的大美人儿呢！”

　　“哟，大美人儿！那还真不错，不过我记得这上任白无常任职还不到百年吧，怎得就不干了？”

　　“嘘！你快别提，不知何故，阎王将上任白无常调职啦，如今啊，他是咱们的黑无常大人！而且啊，还不许百姓议论此事呢！”

　　“黑无常？这调动的还真是奇怪。”

　　“嗐，咱地府的这些官员奇怪的还少嘛！栗子饼鬼王、糖葫芦鬼王，还有那大力鬼王，这封号……一言难尽啊。”

　　“噗，我听说啊当初阎王允许他们自己起封号，这孟婆大人啊觉得新奇，就随便写了个最爱的栗子饼上去，谁知这一写就改不了了，直接登记入册了。”

　　“那这判官大人的糖葫芦鬼王是……”

　　“这糖葫芦的封号啊，是孟婆大人写的呢！她气不过，就拉着判官大人一同下水了哈哈哈哈哈。”

　　“那这些封号平日里喊着岂不尴尬？”

　　“是啊，所以孟婆大人和判官大人都不许咱们称他们封号呢，只有那大力鬼王，哈哈哈，他呀是着实喜欢大力这个封号！”

　　顾蓁：这都是什么奇怪的同僚啊……

　　不过提到栗子饼，她记得刚刚路过忘川河时，有小鬼向她推荐这鬼城里鼎鼎有名的酒楼饕餮记里的栗子糕，说是那香气直勾的人……哦不，直勾的鬼挤挤攘攘的往里飘，再配上一碗饕餮记嫩羊馄饨，当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美妙。

　　顾蓁打算循着香气去找酒楼，一路上顺便买点小吃垫垫。虽然成了鬼之后不会饿，但不论是人还是鬼，总会有点难以割舍的嘴瘾，说到底，还是馋了。

　　但她感觉不太对。

　　可以说是自从顾蓁进了这鬼城之中，便一直能感受到似有若无的打量的目光扫视着自己，这让她感觉浑身都不对劲。

　　顾蓁心想：不应该呀，我明明已经把帽子摘下来了，衣服上也不是光秃秃的白色，总不会还能被认出来是白无常吧。

　　说巧不巧，她刚如此想到，余光便瞄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走来。

　　看上去像是个店小二。

　　那店小二微微弓着身，长长的辫子编成麻花状一圈圈的缠在脖子上，脸看上去很是消瘦，瘦的都脱了像，颧骨突出，一层皮如同被绷紧了一般紧紧的贴在身上。

　　骨瘦如柴。上辈子怕不是个饿死鬼。

　　只见那店小二眼睛眯得连缝都快要看不见了，满脸的恭敬与讨好，他装模作样地将汗巾往肩上一搭，点头哈腰地向顾蓁说到：“无常大人要不要进我们饕餮记一坐，我们可是有全鬼城最棒的茶水美食和糕点，您不进来尝尝呀，那可当真是可惜了！”

　　说罢也没有再继续宣传夸耀，像是怕顾蓁厌烦的模样，只是满脸期望的望着她。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但那双在消瘦脸庞衬托下更加突出的眼珠却不失神。

　　顾蓁倒也没有犹豫，径直跟着他进了楼。

　　堪堪于包厢之中坐定，端着食物的店小二如同流水般鱼贯而入，餐品种类之繁多当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哎，等一下，我，我还没点啊！”顾蓁叫住一个进来送餐又打算火速出去的店小二，谁知那店小二说道：“无常大人，这是我们楼主给您点的。”

　　楼主？饕餮记的楼主怎么会认识我？

　　顾蓁纳闷儿地想着。

　　虚虚的理了一下胸前的衣襟，挺直了腰背略微咳上那么几声：“咳咳，那个，这菜，是你们楼主给我点的？”

　　“是的，无常大人，我们楼主说这是祝贺您任官之喜，我们楼主还说等会儿要亲自下来呢！”

　　顾蓁瞧那店小二的一脸谄媚样儿，暗暗低下头窃笑了两下。

　　顾蓁：我这白无常的地位还挺高。

　　果真不论是人还是鬼，都是禁不起念叨的，正在顾蓁吃的正香的时候，楼主便到了包厢门口，轻轻敲响了厢门：“白无常大人，可否请小人进去一叙？”

　　“进。”

　　门被推开了，那人进来时，可把顾蓁吓上一跳。

　　长长的头发全部遮盖在脸前，将整个头挡得严严实实的，完全无法叫人看清他的样貌，头发直直地垂着，发梢处还在一直不停的滴着水。

　　只不过这水还未滴到地上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像一场幻术。

　　不光是头发，就是他全身都是湿漉漉的，衣摆拖在地上，水痕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倒是没有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痕迹。

　　顾蓁瞧他这样，不禁往前探了探，弯了些许脖颈想找条缝隙看清他的样貌，然后发现他整片头发被水连在了一起，根本钻不到空子。

　　她试探性地问：“你是饕餮记的楼主？你是……被淹死的？”

　　“是。”没瞧见他的模样，没想到这淹死鬼的声音还蛮好听的。

　　不知道他回答的是哪个问题，顾蓁也没好意思再问下去。在地府生活就是有这点不便，这人世间总是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死法，要么是不让人全须全尾，要不就是让死去的人狼狈不堪。

　　这位兄台算是好的，起码四肢健全。顾蓁刚想开口夸上一句“完整”，谁料面前这人突然将头发一甩，双手在发前一拨，倒是将那“水帘洞”分到了两边。

　　哟，小模样长得还不错！

　　剑眉星目，不知是不是泡肿了的缘故，白皙的脸看上去肉肉的，有点邻家小弟的感觉。

　　他突然眼睛一眯，眼角翘起，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杨富贵在这里恭贺大人上任白无常！”

　　“你叫杨富贵？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白无常的啊？”

　　顾蓁憋了一路，终于找到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啊？您不知道吗？您上任白无常的消息和您的画像全鬼城的人都看到了啊，就在城街尽头的那个布告栏上，画的可好看了呢！您要是想去看，我等会儿带您去！”杨富贵热情地笑着说道。

　　………

　　也不知道那布告给我画的好不好看。顾蓁暗暗想道。

　　杨富贵虽然是个娃娃脸的淹死鬼，但大概因为前世就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的缘故，这嘴皮子像是对风吹过的竹片子一般，劈里啪啦讲个不停，顾蓁在这饭桌上差点没给他鼓起掌来。

　　不过顾蓁倒也明白他的用意，商人无利不起早，与白无常交好对于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一顿饭就这样在杨富贵的唾沫星子里过去了，吃完一顿饕餮盛宴，顾蓁便由着好奇心牵引着和杨富贵一起来到了布告栏前。

　　“来让一让，让一让啊！正主来啦！”顾蓁还未来得及阻拦，就让他一嗓子给嚎了出来，这下倒好，本来打算低调“赏画”的顾蓁瞬间成为全场的焦点。

　　“拜见无常大人！”周围的百姓齐刷刷地问候，当真是声势浩大，只不过这礼行得千奇百怪，什么年间的都有。

　　顾蓁来到地府后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顿时有点手足无措，尴尬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脚都不知道该往哪落。

　　这时，顾蓁接到了黑无常的传音：“你还打算愣在那里多久？快点过来。”

　　她四处张望了一圈，老远的看到黑无常立在松树之上。

　　虽模模糊糊看不清表情，但顾蓁料想这小黑定是板着一张脸，内心指不定怎么吐槽自己呢。

　　顾蓁朝周身虚虚抬了几下，散出一片法力将这些百姓都扶了起来，趁他们还没回过神的时候赶紧溜了出去。

　　“找我作甚？”顾蓁在黑无常面前站定，问道。

　　“我只是来提醒你，明日是人间的中元节，你今晚记得和我去鬼门关那儿守着。”

　　顾蓁惊讶道：“都已经到了中元节了啊！”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地府十年。

　　照这么说，她在地府待了许久了，顾蓁不禁有些恍惚。

　　“我知道了，不会忘记的。”迷迷糊糊应了下来，黑无常见她这样，就知道她还没有完全适应地府的生活，也不打搅她，传完了话就离开了。

　　子时，顾蓁来到鬼门关前，黑无常已经到了，正背对着她，将要开门。

　　似是察觉到了顾蓁的到来，黑无常微微偏头，沉声道：“时间到了。”

　　说罢，手上猛地一推，一股凛冽的寒风掺着沉郁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风自鬼门关外的那片黄沙吹来。

　　在鬼门关外有一片黄沙，里面设了阵法，孤冷无垠，阴风肆虐，将这黄沙吹得漫天飞扬，似是要冲破这片天的，夹着哀魂悲鸣回到人间。

　　入眼尽是黄，再无其它色块的装点，别说是枯木了，就连枯骨也未曾发现，虽然没有羌笛怨柳，但一定是春风不度。

　　无人知晓这片黄沙有多宽，有多广，只是在地府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这片天地是禁地，却也是妄想回魂之人的福地。

　　魂魄一旦入了地府，除非轮回否则再不得入人间，这是天地的法则，但似乎这天总是喜欢留下一些虚无缥缈得如同仰望天空时看见的星子一般的希望，令世间万物飞蛾扑火得奔赴。

　　据说一个入了地府的魂魄要想回到人间，只要在鬼节子时越过鬼门关，穿过黄沙，就可以磨去鬼气隐入人间，便是阎王也寻你不得。

　　没有人知道传说的真假。

　　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黑白无常在这儿不仅要勾回涌入地府的新魂，更要与判官一起拦下那些执念犹存的鬼，不让他们踏出鬼门关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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