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蔷薇

作者:空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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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程


      天高气清,秋意正浓。摆脱了夏日的酷暑难耐,多丽斯的街道似乎比往日更加喧嚷,蔬果成熟的甜味与凉丝丝的晨风混杂在一起,完美得不由让人疑心是个梦境。
      城门大开着,每个除庆典之外的清晨六点都是如此,那时,总会有满载着新鲜蔬果的马车恰从城外驶来,车夫扬一扬马鞭算是同城墙上的士兵打过招呼。马蹄嗒嗒,总会有八驾马车是直朝国都圣得堡驶去的,载着城堡上下贵族仆从一天的蔬果。当然,这和多丽斯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若多丽斯再向北移一百公里,国王王子们绝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天天都能享受到新鲜采摘的刺芒。
      街道旁的百姓纷纷停下手中的活,面对着我们,目光半是感激半是崇敬。他们只当我们是去葛米拉接运粮草的军马,一个城,无论大小,总是要囤积到充足的粮食才能令百姓安心。
      我骑在悠米背上,昂首挺立,以轻快的步伐从人们的视野中行向远方。葛米拉并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不管国王对外是何说法,我们要去的地方比那远的多,那里,没有葛米拉的富庶繁华,光是想想,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莽苍丛林。
      已经出了城门一段距离了,我骑着悠米登上缓坡,向东眺望。王城主建筑的尖顶直没入天宇,一色的蓝,仿佛通往天堂的天梯。一旁的小白塔顶部,印有奥斯汀王国标识的旗帜舒展开,风车花的图案无比清晰,奥斯汀的国花,虽不开在此时,却在以无声的方式为我们送行。
      是个征战的好天气!
      我脱下特殊材料打制的轻质头盔,左手按在右侧胸口,向国旗传达我的敬意。微风阵阵,没有被盘起的发丝摩挲过我的耳廓,痒痒的,有点儿奇妙的感觉。
      这个姿势维持了三秒,我重新穿戴好头盔,掉转马头,高举右臂,大声呼喊:“向西!”如风翻过的麦浪,千军万马缓缓向前。前方,不再是熟悉的景致,而是未知的征程。
      作为王国最年轻的女骑士,我骄傲。
      我在16岁便以全A的成绩通过了骑士考核,这在当时,王国上下都传为美谈。可是人的记忆会变淡。两年以后,再谈起那件往事,人们仅会微笑着答道:“是,是啊,考核格斗术时我还在场呢!”这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价值,至于别人是怎么看的,那是别人的事。
      悠米踏着轻快的步伐朝城外驰去。它是一匹混血魔能马,既继承了洛尔德魔能马高大健壮的体魄,又继承了阿塞克魔能马灵巧的身姿和疾风般的速度。我从十岁就开始饲养它,它强烈的好奇心可给我惹过不少麻烦,像吃光邻居家菜园里的胡萝卜绝对只算是小事。所幸八年之中,它变得愈发稳健,作战时判断力无比精准,在去年与蒙卡王国的战斗中还救了我一命。
      不需回头,我便知道王都已淡出了视野,只能看见云端若隐若现的蓝色尖顶。她会站在城墙之上为我送行吗?
      诺拉·斯瓦卡是我的妹妹。尽管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我们是双生子,我只比她早几秒钟来到人世。虽然我并未见过所有的双生子,但据我了解,如王都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她们一起上学,一起去王都魔能武器博物馆做讲解员,最后嫁给了莫里农场的一对兄弟,应该说各方面都何其相似。而我和诺拉,除了长的像一点以外,没有任何共同点。
      我们16岁时,王国军来学校选骑士团人选,搬来了偌大的魔力储蓄测试仪。
      我始终记得诺拉拽住我衣袖时如被逼上崖顶的山羊的那种胆怯目光。当上骑士是我的梦想,并未顾及她,我甩开手臂挣开她的同时,大步流星朝测试仪走去。这是一个封闭式的圆柱形空间,能对个体的周身魔力进行感知,进而推算出其魔力储蓄。魔力储蓄划分为黑红橙黄绿青蓝紫白九个等级,逐级递减。我看着指示灯上的颜色从白紫蓝渐渐变深,最后定格在红上。实际上魔力储蓄只要能达到黄就能入围骑士团的下一步筛选。我有些飘飘然,这天的剩下时间里都没再见到诺拉,也没太在意。
      后来听别人说起,诺拉是最后一个去测试的,成绩也是最差的之一,只勉强达到□□。我知道诺拉不是名强者,却不曾料想她会是吊车尾。她的理论成绩很好,可实战不行有什么用呢?大家给她起了个绰号—“长发的乔治克”。
      乔治克是奥斯汀王国国书上都有记载的呆子。他是著名骑士科龙的独子。一天,国王召见他,道:“乔治克,他们都说你很博学,我们的军队在悬崖谷被斯万王国的军队围困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这很简单,”乔治克镇定地答道,“苏伊火山离那不远,给我三十个火属性□□,我能制造一次假的火山爆发。斯万王国军撤退后,我们的军队便可安全撤离。”
      “好极了,我封你为大骑士。我现在便拨给你三十个□□,以便你去救出我们的军队。”
      结果却令众人大跌眼镜,乔治克只在书上读到过这种战术,却对魔法的使用一窍不通,不仅没救出军队,还赔了三十个火属性□□,自己身死战场。奥斯汀王国只得向斯万王国求和,为历史添上一记污点。
      诺拉也不呆,只是和乔治克一样是个魔法白痴。别人这么叫她时,她温和地笑笑,显得毫不在意。
      我们的双生是祖上的一个诅咒。既双生,则双死,生生相克,争夺养分。
      这样看来,我似乎是赢家。但我不屑于说这个词。是的,不屑。
      一路向西南方向前行,周身是绿茵茵的原野。之后还要穿越一片森林。森林在奥斯汀和斯万王国的交界处,需小心提防,不要中了埋伏。
      “科索娜,前方是一片沼泽,我们要怎么过去?”整支军队中,敢这样直呼我名字的只有塞尔斯·伏历克斯了。他有一头红棕色的短发,微卷,硬朗的脸部轮廓,笑起来时微眯着眼,眼底有狡黠的光。上学时,除了我和诺拉,似乎全校的女生都为他疯狂。他偏偏喜欢像牛皮糖一样黏在我身边。与我一起通过骑士团的考核,他的能力并非在我之下,却申请做我的副将,与我同赴战场。我们都是骑士,为国家出生入死。我给不了他什么,因此选择一次次的漠视与回绝。我的心中,只留有一个人的位置。那人离我太远,我静静地看着他便好。选择做骑士,除了对骑士本身的憧憬外,也是为了离他近一点。
      我打算先试探一下,前方那棵笔直的红皮树不错。我对准那棵树伸出右手,离掌心两厘米之处瞬间出现一个白色的小魔法阵,一阵飓风从掌心的法阵中刮出,形成一道利刃。“咔嚓—”巨树被拦腰截断。沼泽地冒着气泡,巨树在一寸寸下沉,起初是看不见年轮,然后是树干,直至最后一片叶子沉没在污泥之下,不过十五分钟。士兵们面面相觑。
      我不觉蹙起了眉头,向塞尔斯招招手,一边掏出了地图:“塞尔斯,地图上并没有标注出这片沼泽。”
      他骑着枣红马来到我身边,注视了地图一会儿,便把目光移向我:“我原来听说这片区域有一小块沼泽地,面积太小所以没有标注出来。大概是这两年面积扩大了吧!”
      “这可麻烦了!会误事的……”我从马背的囊袋中取出一支鹅毛笔,在地图上圈出了我们所在的区域。改日一定要让国王派遣勘察师重新勘测并标注出沼泽地的范围。我定了定神,高举起右臂,声音高亢:“绕路!”
      这片沼泽就如迷宫一般,偌大复杂,蛛网虽复杂,好歹也有规律可循,而这片沼泽的排布让你无法始终只朝一个方向前进,不停地绕路,最终就等同于迷路。我们已经在这转悠了几日,相似的景致不由让人抓狂是不是在原地打转。
      我知道我们不在打转,因为塞尔斯使用火系魔法在我们路过的一些树上做了标识,而我并未看见过先前的标识。这或许是唯一的宽慰,我们至少没有中敌方的法阵埋伏。
      隐隐约约耳畔传来呼救声。
      “斯瓦卡骑士,不好了!有人掉进沼泽了!”一位年轻的士兵慌慌张张跑到我的马边,单膝跪下。
      我一跃下马,匆匆向沼泽边走去:“我去看看。”余光瞥见塞尔斯也跃下了马背紧跟在我后面。
      泥土变得松软,我不再朝前走。不远处,一位半跨在马背上的士兵以诡异的姿势挥舞着双臂,挣扎求救。看样子,他大概是发觉自己的马陷入了泥淖中,想弃马而逃,却不料马旁的泥土同样松软易陷,想缩回左脚重回马背上却来不及了,只有用右脚紧夹着马背来维持平衡,使自己不至于翻身跌下。
      泥淖已漫过他的腰,他骑的白马高仰着脖子,哀嚎悲鸣。
      我使的是风系魔法,没有直接帮助。塞尔斯的火系魔法,更无法帮忙。士兵们为数不多的储蓄魔力已全注入他们的魔能武器之中。我无能为力。
      静默在岸边,我注视着他与马的挣扎,直至那匹马安静下来喘着粗气,眼中求生的光芒渐渐熄灭。直至泥沼漫过那位士兵的脸颊,他失去了呼吸,干瞪着灰色的眼睛,面如死灰。直至他最后一缕发也消失不见。十分钟,比之前时间还短。
      我摘下头盔,对着他和马下陷的地方行了个骑士礼。眼,竟是涩的。
      我转身,问身边刚才给我报信的年轻士兵:“你认识他吗?他家中有谁?”
      “是的,我们曾是很好的玩伴。他家中有一个年轻的妻子,一位年迈的母亲,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
      “他叫什么名字?”
      “雅各布·加答。”
      “雅各布·加答,”我缓缓重复,骆驼进大漠前咀嚼草料时也必是这种感觉,无味甚至有些酸涩,我猛地抬起头,“记下他的名字,回去时对他的家人进行抚慰。告诉他们我很遗憾我对此无能为力。”
      他看着我的眼,声音温和:“这不是你的错,斯瓦卡骑士。真的。”我有些诧异,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他。他相貌平平,实在说不上有什么亮点,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双眼睛,充满希望,仿佛胜利就在眼前。我的心底被这光芒点燃,冷冷的薄冰一点点融化。
      “你叫什么名字?”我忍不住问道。
      “啊?”他有一瞬的呆愣,转而又明白过来,爽朗一笑,“阿门·斯夫曼。”
      “好好干,小伙子!”我拍拍他的肩,朝我的马走去。征程还要继续。
      若要给这片沼泽命名,我很想称它为“魔鬼沼泽”。人马走得精疲力竭,兜兜转转不说,五天里,我们损失了二十七位士兵,十八匹魔能马。大家提心吊胆,吃饭都站着,生怕一坐下便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科索娜,喝点儿水吧!”塞尔斯殷勤地递过一个牛皮水壶。我接过,啜饮了一小口,便合上盖子,递了回去。现在的情况真的很糟,这里的沼泽地形复杂,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是踩进硬地还是软泥。此外,这里水源稀缺,实在不是个应久留之地。
      一天之中,也只有用餐时士兵们最放松,凑在一起,聊几句天,笑骂几句。我微笑地看着,也感到一种温馨的美好。

      最早听到长笛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可能是几天前的夜晚,细弱的笛声断断续续,让人疑心是幻觉。现在回想起来,可能笛声从未在哪一天消失,如幽灵一般,无形,却能使人汗毛直竖。
      我疑心吹笛人一直在远远地跟着我们,直至今天……
      长笛声忽然响起,忽远忽近,忽远忽近,我却灵敏地察觉这声音比平时要近得多。不,不单单是我察觉了。塞尔斯防御地拔出了剑;士兵们停止聊天,牵好马匹,摆出警觉的姿势。我则从马背上拿下了弓和箭。这笛声甚是怪异,从四面而来,仿佛我们四面受敌。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我们摆出如临大敌的阵势之后,从树丛中钻出的仅是一名看起来刚成年的女子。她大概是异乡人,长长的黑发编成两股发辫垂下,浓密的黑色睫毛向上卷曲。她身着轻便的红纱裙,赤着脚,黄色的泥土掩盖了脚的本色。她右手握着一支白色的长笛,笛尾的形状像是两个连体的骷髅头。那是……我和塞尔斯交换了一下眼神。是的,那是魔笛,原以为只能在教科书的图片上见到的魔笛。
      不一会儿,她左手牵着的东西也从树丛中钻出,是一只白色的小山羊,一副机警的模样,脖上除挂了一个囊袋之外还环了一个银项圈。
      “你们可是迷路了?”她歪着头问道,嘴角上挑。
      我没有回答,仍处于警戒状态。我估摸着她极有可能是引子,引诱我们走入斯万的陷阱。敌方如若知道我们的动向,大概认为我们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会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她毫不在意我的失礼,拨开她刚钻出的树丛,道:“跟我走,我能带你们找到出路。”异国的口音。源于战争,我也和斯万的本土人打过交道,并非是这种口音,但斯万派来的引子未必要是斯万的本土人,实际上,应万万不该是斯万的本土人。我的警惕性又增添了几分。
      塞尔斯用手肘碰了碰我,我回头,正对上他的双眸,当即我便知道他也不信任眼前这个女子。
      身后,是一众单纯无辜的双眸。我的士兵在等待我的决定。若我不相信她,我们的结果又会比进入陷阱好多少?在沼泽地中挣扎,最终饿死渴死或身陷沼泽而死……我的心一痛,跨上悠米,大声发令:“跟上!”
      如若有其他人看到我们的队列,一定会很奇怪。领头的是一位红裙女子,她的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两位骑士,再后面跟着长龙般的军队。
      她很安静,停下来稍作休息时也不言语,而是从挂在山羊脖子上的囊袋中取出一支细木棍条,不停地把前头磨尖,最后再取出彩色的小干花缠绕在细木棍条尾部。
      有时,她走着走着会突然拿起手中的魔笛吹奏起来。关于魔笛,我了解的不多,只知有这样一件物件,却不知它的作用。
      如往常,入夜,我们停下休整军队,她拿出了木棍条打磨。
      我在一旁注视着这深色皮肤的小姑娘,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冷漠坚毅的美,我估摸着冷漠是假的,坚毅大抵是真的,毕竟她只和我一般大,在这沼泽地走起来却轻车熟路。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倾向于信任她,要是师父知道了大概又会说我极其愚蠢。
      我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近看,她半垂着的双眸上方睫毛的振动无比清晰。我试图寻找一点话题:“你在做什么?”
      她似乎这才注意到我的靠近,身子一颤,声音弱弱的:“他喜欢我做的箭,我要给他多做几支。”
      她在做箭么?我十分怀疑这没有金属箭头的木棍能有多大杀伤力。
      她没有解释那个“他”是谁,我也没过问。毕竟,打探他人的隐私不符合骑士精神的准则。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僵局,但这种静谧却让我感觉舒适。抬头,我能看到星星,在小小的树缝中,星星,孤独的代名词。
      她身旁的小羊好奇地抬头看我,甚至靠前来,啃了啃我披肩的金色卷发。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被逗得“咯咯”直笑。
      她停下手中的活,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布朗喜欢你。”布朗?是那只山羊的名字吗?我回以笑容,她却没再说话。

      很多地方不便骑马,只有下马行走,她带我们行了三日。这三日,掉入沼泽的人马少了很多。
      四周的景色甚是单调,低矮的树丛,墨绿的水草,潮湿的泥土。我的靴子沾满了黄泥,斑斑点点,我皱着眉,思考该不该脱下它,像那位女子一样赤足。
      “那个……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快步走到她身边。
      “玛莎。”她没说姓。
      倏地,她停下了脚步,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怎么了?”我问道。
      “来了,毕哥达水晶……”她的声音很小,大概是在喃喃自语,却被我听到了。毕哥达水晶是什么?等战争结束后,我要去王国图书馆查阅一下。如果我能活着回去的话。
      她猛地回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目光复杂:“一直往前走,很快你们就能到达慕尼卡王国。那里的国王会欢迎你们,你们可以从慕尼卡境内去斯万王国。”她都知道了?她知道我们是远征斯万的军队。
      没有道别,她转身钻进了右边的树丛。布朗扭过脖子看了我一眼,也跟上钻进了树丛。
      塞尔斯上前,靠近我的耳畔低语:“你觉得她可信吗?”
      我没有正面作答,目光凝固在前方的小路上:“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如若她想引我们去陷阱,又不想牺牲自己,中途逃脱倒是一个很好的主意。然而,我并不认为她的目的是如此。是什么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呢?我试着从事情开头进行回忆。
      首先,我若是斯万王国的骑士,想设计让在沼泽地找不到出路的敌方大军覆灭,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自生自灭。若我害怕他们最终找到了出路,想找一个引子把大军引入陷阱,那我得有十足的把握敌方会相信这个身份不明不白的人,而不是把她杀了或是对她进行逼供。而相信的前提是足够绝望,以至于一只机灵的兔子跑出来了,都会以为是天神派来的天使。实际上,我们便是在足够绝望的前提下暂时信任了玛莎。可若敌方已绝望到如此,大可令他们自生自灭,而非大费周折了。
      “跟上!”我振臂呼喊,声音铿锵有力。
      穿过一片密林,不多时,我们便彻底摆脱了沼泽。视野之中,是大片大片金黄的麦田。西下的阳光斜斜地打在面颊上,温暖惬意,士兵们纷纷舒展自己的胳膊和腿,让几天来浸泡在阴湿环境中的神经脉络得到激活。
      明明是收获麦子的好时辰,麦田上却空无一人,唯有田埂上坐着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丝质的衬衣熨帖地贴着皮肤。
      看见大批人马涌入他的土地,他用力揉揉眼,似在确信没有眼花。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一跃下马,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一边盘算着该如何解释。
      他后退了几步,目光不时往庄园那边瞥,大概是想叫仆从过来。
      “你好,我们是从奥斯汀王国来的军队,迷路了之后来到了这里,希望你能带我们去见你的国王。”我酝酿了一番,尽量表现得真诚。
      他看看我,又望望我身后的军队,挠了挠头发:“时间不早了,不如先在我的庄园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前往国都。”
      “那样恐怕太麻烦您了。”我其实并非出于此原因而不愿留下,我只是不相信有哪个庄园主在面对一批突然而至的军队不仅不疑惑,还那么热情。
      他轻轻摇头,领着我和塞尔斯朝他的庄园走去:“不用客气,一起来吃顿晚餐吧。”
      “多谢了。”我把笑容堆到脸上,趁他不注意时转身朝塞尔斯使了个眼色。塞尔斯轻轻点头作为回应,一边招呼着士兵去马厩附近的空地搭帐篷休整。

      慕尼卡王国的土地和别的国家不一样,并不通过勋爵分封的方式分配,而是可以进行私人买卖,但是土地所有权不得转给其他国家。只有慕尼卡一些重要的城镇的土地权才直属于国家,居住在这些地方的人民需每年缴纳一定的地税。因此,别的国家的领主同时拥有土地权和人口使用权,而慕尼卡的庄园主需花重金雇佣仆从、劳动力。
      这大概便是我一路上没看见几个仆从,麦田也无人收割的原因吧。
      庄园的建筑很小巧别致,仅两三层,漆成白色的外墙,圆弧状的屋顶,第三层有架空的长廊把几栋建筑连接在一起。这里不像通常的庄园一样种着大片大片的玫瑰来衬托庄园的华贵,却有很多苹果树,主人大概是一个很现实的人。
      秋意也因这弥散在空气中的苹果甜香而变得浓郁起来。
      “你和你妻子住在这里“他走在我前面,听到这句话,他的背明显僵了一下,随后又放松下来。
      “我的妻子五年前就去世了,只有我和我儿子。”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很抱歉。 “我懊恼自己的直言直语。
      他急急地答道:“没事。“显得不怎么真诚。
      我刚要跟他进门,塞尔斯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一把拉住我,太过用力,以至于我跌入了他的怀中。庄园主狐疑地打量着他。他笑盈盈地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要跟她说件事。”““谁是……”我未说完,嘴便被捂住,他扳过我的身子,嘴角还含着笑意,眼神却极度认真。我不再作声,直视着他如深潭一般的翡翠色眼眸。庄园主仍紧盯着我们。
      “亲爱的,我们结婚后也要买一个这样的庄园啊!“他极力在笑,握住我的手偷偷地塞给了我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我垂下眼眸,看到那样物品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我觉得苹果园比玫瑰园有新意多了。”我配合着答道,把那样物品塞入袋中。塞尔斯松开了我,我明显感觉他松了口气。
      我理了理服饰,踏上台阶,嘴角微微上扬:“多谢您的款待,我们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拉扎尔·伯格。”
      庄园主背过身子,走进里屋。我回头,塞尔斯对上我的目光,轻轻颔首,红棕色的卷发晃出耀眼的光芒,我突然很感激他一在陪在我身边。
      拉扎尔打了个响指,屋里的灯便一齐亮了,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我抬起头,发现壁灯的灯罩里充斥着黄色的小球,“咝咝”作响,一会儿膨胀,一会儿又缩小。
      我皱皱眉,道:“你也是魔法士”
      他耸耸肩:“ 谁不是呢?”
      确实所有人一出生体内便有魔能储蓄,就如一个容器一般。可是,有很多人魔能储蓄太小,几乎不能使出魔法,只能借助于一些商店里卖的魔法道具,方便于生活。那些人,不算魔法士。
      我冷冷地打量起他,对他多了份戒备,“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亲自摆好餐盘和桌布,叫喊着仆人的名字。 “拉布,该上菜了!“接着,他自顾坐了下来,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我的骑士,你的历史似乎不太好。”
      被说中了,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紧不慢地切着盘中的肉,道:“不过没关系,借此机会我可以给你补补历史。”
      从他的口中,我了解到慕尼卡王国的建立和其他王国有所不同。所有的魔法士都向往着住在高度文明,可以自由使用魔法的净土。在多国混战的黑暗时期,大魔法士黑格尔号召众人开辟一块没有战争的净土。得别了众多魔法士的响应。各国魔法士向他们的同王提出协议,要求让出一部分土地建立一个新的国度。经过众人坚持不懈的努力,奥斯汀王国、雷特王国、蒙卡王国、斯万王国都让出了交界处的土地,魔法士在此建立了慕尼卡王国,意为“和平的净土”。这里没有固定的王室,而是奉行实力至上,若无意外,每一届国王任期十年,由长老会选出。长老会有十二名成员,是慕尼卡王国中实力最强的十二人。国王之位,将从他们之中选出。国王受长老会制约,但国王直接控制幕府会。幕府会接受各种任务,无论多奇怪,都恪守职责并不过问原因,暗杀、绑架、做间谍……
      “慕尼卡王国的国民都是著名魔冼师的后裔,不会使用魔法会成为本国的笑柄。”他补充道。我的脊背渐渐僵硬。看来在这里还是小心点儿为妙。
      一个精致的水晶瓶被拿上了桌,浅棕色的液体被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映在白色的桌布上,恍若雨后现出彩虹的晴明天空。
      塞尔斯脱口而出:”普元1440年的约翰·贝利芬!”
      今年是普元1630年,看来这酒已经有190年的历史了,我并不诧异于塞尔斯对酒的熟悉。他是富家子弟。准确来说,他的父亲是奥斯汀王国数一数二的大富商,而塞尔斯又是他父亲的独子。他父亲的产业遍布各个领成,晶矿业、房地产、魔能武器制造业……他完全不用冒生命危险去当一名骑士,可以选择舒舒服服地当他的大少爷,然后继承他父亲的事业。让我不解的是当我问起他为什么要当一名骑士的时候,他微眯起眼,兴味盎然地反问道:“你不一样?”哪里一样了?我扫了一眼他嘴角不怀好意的笑意,默默走开了。
      拉扎尔看向他的目光满是赞赏,扭开瓶盖,道:“不枉费这并瓶好酒啊!”语罢,便给三个水晶杯斟满,浅棕色的液体散发着醉人的醇香。
      拉扎尔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敬玛尼拉国王!”
      我和塞尔斯应声举起酒杯,我趁他仰头的一刻极其迅速地倒了一些白色粉末进酒里,才饮下美酒。之前塞尔斯塞了一个小银瓶给我,我瞬间就明白了他不信任拉扎尔。小银瓶里装的是中和药,如若倒一点儿进液体里,便可中和液体里的毒。如果拉扎尔真的不简单,就极可能会往酒里下毒。
      拉扎尔喝了几口酒,心情变得舒畅起来,开始侃侃而谈。约翰·贝利芬是劲酒,我仅喝了一杯便有些晕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偶尔点点头。
      塞尔斯酒量真不错,连喝了三杯,却还能和拉扎尔有说有笑,对答如流。
      头可真有点儿沉了,我起身,想摆好椅子,却撞碎了一个盘子。“啪”!清脆的声响在我听来却如同一声闷雷,响在很远的地方。“对不起。”我弯腰想拾捡碎片,却头重脚轻,差点儿一头栽到碎片上,还好塞尔斯及时扶住了我。
      “我先退席,扶她回房休息。“塞尔斯迅速移开椅子,站起了身,左手搂住我的腰肢,右手把我的右臂绕过他的脖子。我真是晕得很了,就没有抗拒。
      他点点头,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骑士先生,房间在二楼的走廊尽头,拉布会引你们去的。”一旁恭敬站立的仆人立即走到了距离我们前两步的地方,给我们引路。不同于我们白色的皮肤,拉布肤色偏黑,应该是混血种族。
      漆成白色的旋转扶梯很有年代感,漆深一块浅一块,因部分剥落而不均。我盯着脚下的污渍,把身体的重量压在塞尔斯身上,暗暗埋怨自己的贪杯。普元1440年的的约翰·贝利芬,第二次喝如此名贵的酒,怎能拒绝第一次喝名酒是在两年前被选入骑士团时,塞尔斯为了庆祝这个伟大的时刻从家中拿了三瓶普元1300年的波杜。来聚会的人很多,我只分到了一小杯。现在想想,那股浓稠香醇的甜味都还萦绕在舌尖。我怂恿塞尔斯再从家里拿名酒来畅饮,他却笑了起来,微眯着眼,眼底有狡黠的光:“好啊,在我们的订婚仪式上。”我转身就走,默默埋怨他的小气。我难道只值几瓶名酒吗
      “吱——”门开了,拉布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与外墙一样,里面也是一色的洁白,不染纤尘,暗示着主人的洁癖和一丝不苟。一张大床,一张梳妆台,床上放着一个大花瓶,可惜是空的。像是女性的房间。她妻子在里面住过吗
      半个月的野外行军,如今终于有床睡,我却觉得内疚和羞愧。我的士兵们如今正在外面露宿,我却……塞尔斯等下会去定抚他们吧
      刚一接触床,意识就模糊起来。
      王都正是春天,有很多木系魔法士穿梭于花丛之间让花朵提前开放。七彩洛丝玫瑰在枝头盛放,传佛卷成一团的彩虹,一瓣一色。我走近,忍住摘下一朵别在衣领上。“不能摘,它会痛。”不知从哪冒出了一个姑孩,正是诺拉八岁时的模样。尚稚嫩的小脸带点儿婴儿肥,金发编成两股发辫垂在胸前。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才发现自己也是八岁时的模样。哦,这是我的记忆,我记得这件事。妈妈要带我们去参加城堡里的宫廷舞会,我随手摘了一朵七彩洛丝玫瑰装饰舞裙,却被诺拉指责。我的嘴唇微微颤
      抖,只吐出一句:“要你管!”这不是我想说的话。她垂下头,似乎有点儿难过。
      “走了,小甜心们。”妈妈走了过来,年轻漂亮的脸上带着疲倦之色。我记起,就是在这一年,妈妈得了重病去世了。我仰起脸庞,想把那张十年未见的脸刻入脑海之中。我伸手去牵妈妈的手,却抓了个空。
      “妈妈!’”我惊慌地叫喊,无助地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脸和身子。妈妈消失了,最后一刻还保持着要来抚摸我们的动作。泪水划落,无声。
      感觉到有人靠近,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拉扎尔的身影,很暗,看不清他的脸,但确是他无疑。那套白色丝质衬衣,晃得刺眼。
      我想坐起来,双臂撑在床上,无力。这是怎么了?我开口,声音是沙哑的:“你做了什么”
      他冷笑:“你应该问我现在想做什么才对。你猜我会在酒里下毒,却不知道甜蜜的苹果香同样会害人。”我哆嗦着身子,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他续道:“你放心,我不为难你们。毒的效力只有一日,可让你们流失魔力与体力。“
      苹果的香气。恐怕我的士兵们也中了此毒。
      “你想要什么”
      “你在沼泽地里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人对不对?”他紧盯着我的双眸。
      头昏昏沉沉的,这几天发生的事像断片一样,我隐约记得记忆中有那么一个人,却不记得对方的任何特征和相貌。这是怎么了?
      阴湿的沼泽地,少女艳丽的纱裙随着轻快的步伐微微扬起。月夜之下,篝火驱赶着寒意,一团毛茸茸的生物轻啃着我的卷发,却让我感到温柔和暖意。
      “布朗喜欢你。”一个清脆的声音自我脑海中响起。我咽下口水,急促地喘息:“布朗……”
      他的双眸一亮,指尖流过轻微的电流,“咝咝“作响。他是电系魔法士。“果然……”
      “若不是他们,你们怎么能走出沼泽地中布下的阵法。”说着说着,他的音调突然抬高,脸颊因愤怒而涨红,“若不是你们干扰了阵法,他们也逃不出去!”
      他的右臂突然迸出一道雷电,直朝我的心窝,快得让我摸着腰间佩剑的手还来不及反应。闭上眼,身上却没有麻痹的痛觉,只听闻“哐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弹出去。
      “抱歉,我来晚了。”熟悉的翡翠色眼眸散发着柔光。塞尔斯站在门边,腰边空荡荡的剑鞘还在微微震动。我耳畔的羽毛枕头散发出焦糊的臭味。刚刚是他抛出剑引开了雷电吗?
      拉扎尔见到他后的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我。“你……”
      他挑挑眉:“用毒多不光彩啊!”语罢,指尖的火焰一跃而起,幻化为伸展着藤蔓的烈火玫瑰,一步步朝他噬去。
      他双手挡在胸前,形成一方雷电之盾,将火焰消融。僵持了一段时间,黄色的盾渗出猩红的色彩,渐渐变薄,出现裂痕。他的面目也渐渐改变,高鼻梁,独眼,左眼失明蒙着白纱,秃顶,额上是三道深深的皱纹。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他之前大概是喝了变形水。
      他往后退了一步,朝窗外看去。窗外劈下一道惊雷,黑云聚集,遮盖着天幕。我不由愣住,回过神,那人已然不见。
      让他逃走了吗?我真是大意了呢。一股温热从右手传来,我无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对方却抓得更紧了。我低垂下头,道:“谢谢。”“不必客气。”
      僵持了一会儿,我听闻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站在祈愿树下祈祷千年却不应验的人们的一声哀怨,苍凉而又无奈。终于,温热感不再,黑暗中,彼此心照不宣。他捻了捻被角,嗓音有点沙哑:“好好休息。”
      “嗯。”
      我看着散发着暖意的发梢没入黑暗,霎那间,听到了自己心中的轻叹,如轻抚过竖琴一般。

      塞尔斯再进入房间已是中午。他一把拉开了窗帘,刺目的光线刺痛了我的双眼。“哎呀,你干嘛?”我抬起手肘挡在眼前,一边跃下床,想把这个讨厌鬼赶出房间。
      拳头还没打出去,我发觉眼前晃着一张明媚的笑脸。他精致的容颜恍若神树赐予的一般,没有一丝瑕疵,白玉般的皮肤在阳光下格外透亮。“看来你完全好了,可以出发了嘛!”这欠揍的语气让昨晚的温柔沦为幻想一般。
      “话说你怎么……”我顿了顿,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表情波澜不惊,只是目光停在了别处:“我带士兵去驻扎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事——庄园的仆人们都被关在屋子里不让出去。再加上这里的苹果都散发着香甜的气味却无人采摘,然后就多提防了一下。”
      奇怪之处已经那么明显了我却没有发觉。我垂下眼眸,暗自检讨。“我们现在出发吧。”我建议道。
      “不会是直接去国都维耶尔特见国王吧?”
      “有什么不对吗?”
      他略微思忖:“只恐我们领着一大批军队去见国王不妥。我想起我在维耶尔特有一个叔叔,可以让他把我们介绍给国王。”
      我不满地嘟囔:“你怎么不早说?”
      他的目光飘忽不定:“因为他有点儿……奇特。我怕你会对我们家族产生什么误解。”
      奇特!再奇特能超过玛莎和那个自称是拉扎尔的人吗?我一挥手,说着:“没事。”一边朝门边踱去。
      “科索娜。”低沉的嗓音,如花瓣一般柔软。
      “嗯?”我停下脚步,含糊地答应道。
      “我找出了一瓶名酒,你要不要喝?”我听到了液体与杯子碰撞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两盏盛满浅黄色液体的水晶杯,如月光漾过的湖面。再看一旁桌上的那瓶酒——普元1300年波杜。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普元1300年这种类型的波杜,全大陆只产了六瓶,伏历克斯家族收藏了四瓶。三瓶在之前的聚会已经喝完,这是最后一瓶。
      他体贴地把杯子端到我面前,然后高举起自己的水晶杯:“敬伟大的征程!”浅黄色的液体在他翡翠色的双眸中投出斑驳星光。
      两杯液体被一饮而尽。

      三万六千人的军队,正浩浩荡荡地前往维耶尔特。
      关于维耶尔特,我略有了解。作为慕尼卡王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维耶尔特相当繁华。每一年都会有魔法竞技,选出长老会的十二名成员。不过据说长老会的那十二个人,自从普元1602年就再也没有变过。至今二十八年,那些家伙该有多老?如若有机会,我倒是很想去看看慕尼卡王国的魔法竞技的。跟塞尔斯说起时,他微微一笑,眼睛微眯,眼底有狡黠的光:“你会见到的。很巧的是,再过两天,竞技就要在维耶尔特举行了。”
      行过蜿蜒的小路,长长的军队看不见尾巴。慕尼卡王国完全看不出秋季的冷肃,草地仍墨绿墨绿,天空湛蓝,阳关正好。
      可惜我从十五岁就不再记日记了,不然我一定会在普元1630年11月10日记下:晴,征程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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