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索绪尔

　　时间一转眼就来到了2004年，阳光市威威幼儿园，午后一点。

　　“咚咚咚……”敲门声十分轻柔。
　　“阿姨，你来啦。”两位老师压低音量，用气音讲话，同时手上接过阿姨送来的饭。
　　“这是你们的。”
　　“好好好，谢谢阿姨。”
　　门又被轻轻地带上，落了锁。

　　老师们的饭跟学生们吃的不一样，而且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学生，他们也是要等到学生都吃完饭，并且开始睡午觉才能开始吃。
　　窦可以躺在床上，感官相当敏锐地察觉查到了老师们打开饭盒的声音，接着传来了一阵相当诱人的饭香。
　　她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怎么回事？今天中午吃的饭明明是她最爱吃的火腿炒饭啊！而且她还吃了两大碗，怎么现在又开始馋嘴了呢？

　　窦可以翻过身，拉过小小的棉被紧紧地裹住自己，试图用柔软的棉花来抵抗“老师饭”的诱惑。
　　但她还没开始抵抗几秒钟，有人就忍不住坐起了身，弱弱地说道：“老师……”
　　一位老师闻言，放下碗筷快步地走过来：“嗯？怎么了？”
　　苏建豪满脸痛苦地回：“……我饿。”

　　“你饿啦？怎么刚才吃饭的时候不多吃一点呢？”老师温柔地说，“这样吧，你吃一点老师的饭，好不好？”
　　苏建豪得逞，笑着点了点头。

　　读幼儿园的这三年来，大家都把“老师饭”视作更高级的存在。虽然心中暗暗地向往，但从来都没有把觊觎之心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
　　这一天，居然有人开口了！
　　而且他还得到了“老师饭”！

　　沉睡已久的火山终于将要爆发，喷出炽热的岩浆——其他所有佯装在睡觉的小孩，包括窦可以，都纷纷“缓慢”地、“痛苦”地起身，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苏建豪张开嘴吃下老师递过来的一小块肉时，不约而同地发出哀嚎：
　　“老师……我也饿。”
　　“老师老师，那是什么啊，好香啊！我也想吃！”
　　“老师……我感觉我快要饿死了……”
　　“老师，救命！”
　　更有甚者干脆在嚎完之后，还作势倒头摔在了被子里，用一连串流畅的动作来示意老师：我要是吃不到“老师饭”，真的就快要死了。

　　老师起初把他们没吃饱当了真，就近地一个个喂过去之后才发现事情不对——
　　这些小孩都长大了嘴巴，趴在了栏杆边，等着投喂。
　　老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这样吧，我看看谁最乖，我就给谁。”
　　话音刚落，所有小孩争着抢着高呼：“我最乖！我最乖！”

　　窦可以喊得声嘶力竭，喊了好一阵也没等来“老师饭”。
　　原因是她睡在最里面，老师都还没走过来，菜就已经被分得一干二净了。
　　唉，真令人沮丧。她在听见老师说完“就到这里啦，我都没饭吃了”之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场午觉过去。
　　窦可以已经把没能吃到“老师饭”的遗憾抛在了脑后。

　　“来来来，排队梳头了啊！女生们要准备好发圈喔！”老师手里拿着把梳子坐在了教室的最前面。
　　窦可以手里捏着蒋琳给她新买的Hello Kitty发圈，坐在原位等着。
　　第一位同学扎了个马尾辫，简简单单，太普通了；
　　第二位同学只让老师帮她梳理了头发，再把发卡别了上去，也很普通；
　　第三位，绑了一个麻花辫。

　　她也想扎麻花辫。
　　但她伸手碰到自己的头发，还很短，绑不了。

　　一下子过去了好几位同学，窦可以都没挑选好她想要的发型。
　　随便吧。她心里想。
　　她磨磨唧唧地走过去，把崭新的发圈递给老师。
　　“可以，你想要扎什么样的头发呀？”老师问。

　　窦可以的目光在班级里扫视一圈，最后还是不知道该梳什么。老师只好直接动手，一梳子梳下去，她觉得自己的头皮好像都快要脱落了。
　　——这就是美丽的代价。美丽是必定要经过痛苦的历程。
　　老师手劲十足，梳头的过程中，窦可以那颗小小的脑袋被扯得一下往后、一下往前。

　　“好啦！”老师说道。
　　窦可以摸了摸头，发现老师给她梳了两个小揪揪。
　　不错，很好，太棒了！她现在一定很可爱！

　　“还有没有要扎头发的呀？”
　　全班齐声答道：“没——有——”

　　老师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胖胖的收音机，动作流畅地把磁带塞了进去，摁下播放键。
　　收音机顿时冒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等下你们就开始唱喔。”老师提醒道。

　　一段二胡的前奏响起，全班齐唱：“笑，就歌颂，一皱眉头就心痛……”
　　每天午觉睡醒后，老师们总会播些流行音乐给他们听，久而久之他们也都会唱了。
　　虽然窦可以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但她还是大声地唱着：“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

　　唱完之后，窦可以慢悠悠地喝了一大口水。

　　就在她放下水杯的时候，坐在后面的苏建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抬起脚蹬了一下她的椅子。

　　窦可以回头，皱着眉，小声地说：“你干嘛？！”
　　苏建豪不理她。

　　窦可以屁股粘着椅子，双手扶住椅子的两侧，小心翼翼地把椅子稍微抬起一点点，想要往前挪动。但她抬起时，却发现自己的椅子怎么都动不了。
　　她低下头，发现苏建豪的一只脚迅速地往回抽。
　　——看来是他刚刚勾住了自己的椅子腿儿。

　　窦可以恶狠狠地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个人吃到了“老师饭”也就算了，现在还无缘无故地勾住了她的板凳，甚至还冲她做鬼脸！

　　“我警告你，你不要欺人太甚！”窦可以咬牙切齿道。
　　“欺人太甚”这个词还是她最近新学的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苏建豪平日里没少欺负女孩子，向来就很皮。他摇头晃脑地说道：“有本事你来打我呀！”

　　窦可以死死地盯住他。
　　苏建豪不以为意。
　　所有被他欺负的女生，最后都以女生哭哭啼啼地跑到老师怀里、老师随意地批评他几句为结局。
　　今天他也是一样，以为大不了就是窦可以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再举起手跟老师告状。

　　但他肯定没想到，窦可以伸手就往他那张看了就令她反感的脸上狠狠地一挠！

　　苏建豪愣住了。

　　窦可以脸上的表情还保持着极度愤怒，她看着苏建豪脸上逐渐泛红的印子，心想着一定很痛吧，毕竟她的指甲是昨晚她新啃好的。

　　她静静地等待着苏建豪也给自己同样的一挠。

　　果不其然，苏建豪也抓向她的脸！
　　大战一触即发！

　　老师立马发现了状况，飞快地朝这里走过来。
　　苏建豪一见老师走近，一下子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老师……她抓我！”

　　窦可以反过身，被他的哭声熏陶，也跟着哭：“老师……是他先踹我的椅子！”

　　老师被这调子一高一低的哭喊闹得头疼，为了以防耽误上课，把他们两人都给带到了教室外面。

　　“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老师蹲下来，看着眼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窦可以和苏建豪。
　　窦可以心气上来了，完全不想输给苏建豪，所以她正在努力地哭、用力地哭，疯狂地挤着眼泪，脚下的地板都被她打湿了一小片。
　　苏建豪先开口说：“老师，是她先抓我的。”
　　说着，还探出一根食指指向正专心致志哭的窦可以。
　　窦可以哭道：“老师，是他先踹我的……”

　　老师问：“他还踹了你？”
　　窦可以哭得喘不上气，歇息了几秒，之后补充道：“……踹我的板凳。”
　　“……喔，这样啊。”老师说。

　　窦可以向前走了几小步，走到离老师更近的地方，“我在那里坐得好好的，他非要弄我的板凳。”
　　苏建豪有样学样：“我在那里坐得好好的，她非要抓我。”

　　老师问苏建豪：“是不是你先踹她的板凳的？”
　　苏建豪张口就想否认，但在老师严厉的眼色之下，他只得承认。

　　老师转而问窦可以：“是不是你先抓他的？”
　　“嗯。”她点点头。

　　“以后记住了啊，说什么都不能先动手！”老师说，“他动你，你就举手告诉老师，老师会帮你解决。”
　　“而且你还是女孩子，女孩子怎么能打人呢？”
　　窦可以想要接着说点什么，但她没有说出口。

　　老师又简单地教训了苏建豪几句：
　　“不许再招惹别人！听见没有！”
　　苏建豪答：“听见了。”
　　“不许再有下一次！”
　　“我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这才是老师的好孩子。”

　　老师最后把两人的小书包都给拿到了办公室，让他们在那里冷静冷静，冷静完了她再单独给他们上课。

　　窦可以哭声渐弱。

　　过了几个小时，终于到了放学的时候。
　　窦可以默默地掐指一算，算到今天是窦康来接她。

　　她坐在办公室里，猜想着窦康会不会在听见老师的告状之后臭骂自己一通。
　　还没想出个结果来，窦康就很准时地出现在了……办公室的对面，也就是教室的门口。

　　窦可以有些脸红。
　　小孩们都知道，办公室是个很可怕的地方，那里是老师的家，但却是学生的监狱。只有调皮捣蛋的学生才会被叫去办公室。
　　——讲得好像窦可以就不调皮捣蛋了一样。
　　只不过她以前都很懂得规避被叫去办公室的风险，今天她是彻底没忍住。

　　窦康被老师领到了办公室，看见了脸上有三道划痕的窦可以，不由自主地“哦呦”了一声。
　　老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窦康，“希望您回去的时候，能好好地教育教育她，也安抚一下孩子的情绪。”
　　窦康连忙回道：“哎哎哎，好好好。”
　　再把左手上的菜换到另外一只手上，跟老师握了握，“谢谢您。”

　　于是窦可以就这么被窦康带出了幼儿园。

　　踏出幼儿园的第一步，窦可以就感到了自由。
　　今天的幼儿园，让她很难受。
　　她握着窦康的手，纠结了好久，鼓起勇气地抬起头看了眼窦康。

　　没想到窦康正好低头看着自己。

　　他是不是要开始批评自己了？窦可以很疑惑。

　　怎料窦康拽了拽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便利店：“想吃吗？”
　　这要是放到往常，她肯定会很开心，但今天她哭得用力过猛，有些精疲力尽，没有力气吃了，只能摇头。

　　“好吧，你不吃，那我吃。”窦康牵着她走到门口，拉开冰柜，随意地挑了根冰淇淋，“你真不吃？”
　　窦可以还是摇头。
　　“行。”窦康自己捏着冰淇淋去付了钱。

　　窦康手里拎着菜，不太方便吃，“小窦，你能帮我拎一会儿吗？”
　　窦可以：“……”

　　她从窦康的手里接过菜。
　　远远看去，窦可以小小的身躯，不仅背着一个其实没有装着多少书的小书包，还拎着一大袋的菜缓慢地走着。而她的父亲，窦康，“撕拉”一声，撕开了包装袋。

　　在这么一个令人难过的傍晚，她的好爸爸，自己吃着冰淇淋。

　　窦可以吸了吸鼻子，告诫自己不能哭，要坚强。

　　窦康把冰淇淋嚼得嘎嘣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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