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我从未算计过她！”

　　裴忍感觉自己有些失控。这屋里燃着不知什么香的味道，搅扰的他酒气血气不停上涌，令他烦躁不堪。

　　“哦，是么？难道你这一路舍命相救，竟不是为了获得她的信任，接近景河清，然后查出他当年陷害你哥哥上官媵的证据？而是出自真心真情？啧啧……若是你哥哥泉下有知会作何想呢？最疼爱的弟弟和仇人的女儿……”

　　“可笑！你真当我是初出茅庐的无知小儿么，会受你这种拙劣的挑拨？”

　　那人始终不回头，裴忍不知其面目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听她口气似乎与景河清有仇，难道是和灵修宫或者墨泽教有关？他们对自己又掌握了多少？

　　“对，你是大名鼎鼎的江湖首恶，当然不会。那么她呢？”

　　“你太小瞧她了！”

　　“究竟是我小瞧她，还是你太无知，又太自负？

　　“当年你哥哥被冤枉之时，就是如你这般无知又自负吧？只等着他的好义兄武林将军来救，可结果呢？他连申辩的机会也没有便死了……而他的义兄：江湖军的统帅，墨泽之战的大功臣，武林将军景河清，却什么也没做。趁着他昏迷之际，便任人将自己的好义弟给处死了呢……”

　　“你，你住口！”

　　裴忍体内自身残留的一些零散真气突然躁动不安，四下里急速冲撞。而景言那日度给他的醇厚温和的那一股真气正在竭力安抚，两股真气在他体内游走相较。裴忍只觉自己仿佛就要爆炸，更难以冷静地分析形势了。

　　“她爹爹是人人称道的武林将军，你哥哥却蒙受不平之冤被万箭穿心；她是天之骄子前途无限，而你则是受人唾弃的逆子，江湖首恶！

　　“江湖首恶啊！可你又做了什么呢？不过是杀可杀之人罢了。哦……不对，你还未杀成……然后就被这可笑的江湖正道扣上了一顶“江湖首恶”的帽子……啧啧啧……多有意思啊……”

　　“你不过是想利用我的仇恨罢了。没错！我确实是满心仇恨，恨不得血洗整个武林！但我却绝不会受人利用！”

　　裴忍双目赤红，身体里两股真气互相缠斗。景言的真气虽然明显更胜一筹，但他自己仅剩的那些真气却好像感知到主人的愤怒，发疯了似的横冲直撞。裴忍感觉自己就快要走火入魔了，他强撑着将要崩溃的神经，狠厉地对着那人的背影冷笑：

　　“想让我当你们的剑，哼！看来你对我查的还不够深！”

　　“是么，那又是谁给你透露的消息让你怀疑景河清的呢？你不愿做我手中的剑，倒是很喜欢给别人当一条狗？怎么，难道是因为从小习惯了么？”

　　“闭嘴！！！”

　　裴忍骤然出手，掌风迅疾刚烈，直取幔后那红衣女人后心。而那鬼魅般的红影却倏地飘走，他手掌只触到那些纱幔，扬起漫天白纱。

　　他脚步如飞，身形如电，出掌更加疯狂，可那女人像一阵红色的阴风，穿梭于飞舞的白幔之中，他触不到那人分毫。他当下震悚万分，而那凄厉的嘲讽却一刻不停从四面八方刺入他耳：

　　“八年前你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上官家扫地出门，便只会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自甘堕落与野兽为伍……

　　“两年前你杀入上官家，最后却又对当年伤害你侮辱你的人手下留情。”

　　裴忍的愤怒与惊惧充斥他的四肢百骸，那人太快了，快的令人发指。

　　“那时你无法为自己雪耻，现在却又对仇人的女儿情根深种，舍命相救。你这般可悲可笑懦弱无能之辈还妄想要报仇？你怕是连报仇两字也不会写吧！啊哈哈哈哈……

　　“江湖首恶？我看你这样的恶人着实可笑！不如，就叫江湖笑话吧？啊哈哈哈哈哈哈……”

　　“啊！！！”

　　裴忍纵声长啸，满头黑发煞煞然翻飞不息，身体里那两股真气忽而一致向外，伴着他滔天的怒意和杀气如山洪决堤般朝着那声音那红影袭去。挡在当中的所有白纱都被他的掌风割裂，掌刃亦终于劈到那人宽大猩红的长袍，半空中又多了数片红色碎布。而他双眼的赤红更胜那人衣袍，嗜血嗜杀！

　　“啧啧，没想到还真是一条只会咬人的狗！既然我用不了，他人也休想用！”

　　那人语气陡然转厉，从袖摆之中伸出一只骨结嶙峋，透着青白死灰的手。扯过一根雪白的蛟纱帷幔，带着十足的劲道朝着裴忍面门甩去。那白纱薄如蝉翼比之舞姬手中绸缎所制的水袖更要轻上许多，抓在手上只怕都感觉不到分毫重量。而此刻但见那薄纱在她手中竟如刀似剑，又肖长鞭铁链，刺，挑，劈，砍，卷，缠……随心所欲变幻莫测。

　　本来此人的功力远在裴忍之上，但他此刻受了极大的刺激，悲愤交加更以命相博。他长期在最野蛮原始的无人之境，猛兽环伺之中夺食求生。多年着意的模仿学习领悟超越，更糅合锻造出只属于自己的种种杀招，绝无一丝华丽花哨。而那一身血肉之躯更是被磨炼的如虎如狼，似豺似豹，远非寻常练武之人可以想象。而这完美的身躯在景言的内力加持之下，一切外在招数都发挥出数倍威力，二人转瞬间便已过了数十招。

　　两人迅雷不及掩耳的互攻之下，红白的碎布飞舞不停。

　　啪！她的白纱击中他的胸膛，他吐出一道血箭，嘶！同时那白纱亦彻底被他的掌风撕碎，更划破她未被青丝遮挡的半边脸颊，但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忽而那女子露出的那半边脸开始狰狞扭曲，加之那道红痕更有说不出的诡异。而后她猛地撤掌抱头，哀嚎不止，全身筋挛，竟似站立不住。

　　裴忍不做他想，抓着这个机会立刻反击，五指抓向她咽喉……

　　那红衣女子癫狂失控，好似走火入魔或痼疾发作。但眼见裴忍右手已至，她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转身，不但及时躲过，更反手一拍。裴忍只觉整条手臂瞬间被卸了力，而后那人又似一阵红色旋风般，直直刮过那挂着画像的墙，而后那红那画一并消失……

　　*

　　景言跟着那侍女慢慢走在一条狭长的楼梯上，不一会便听不到身后一丝声响。又走了一阵却仍未有声音与光线从前方传来，这旋转的楼梯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她心中开始有些不安。

　　“快到了么？”

　　引路的侍女持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绿莹莹的幽暗光晕，边走边回头对她答道：

　　“快了。”

　　正在这时，她骤然听到一个极轻微的声响，像一只濒死的野兽绝望的哀嚎。她心跳陡然加速，一把抓过那侍女手中的夜明珠，弓着背脊足尖轻点，像一只轻盈的猫，在这狭窄的楼道中一跃而起。

　　那侍女只觉得自己被一阵香风扫过，身子撞到了一边墙壁，刚刚在她下方台阶之上的景言便已经消失不见了，四周又陷入黑寂。

　　景言举着莹绿的夜明珠疾驰而上，终于看见楼梯尽头上的光，而后视线刹时开阔，数千摇曳的烛光之下是漫天飞舞的白纱，其中点着数片猩红。而那之中一个黑色的人影正疯狂地拍打着身前一堵墙。

　　她认出那熟悉的玄衣黑影，更慑于他周身的猎猎煞气，却义无反顾地朝他疾驰而去。

　　裴忍耳闻身后风声，猛地回头，蓦然看见一人。

　　“裴……”

　　“忍”字未若，景言便觉一阵厉风袭面，喉咙一紧，嘭！后背更是重重砸在身后的墙上。

　　眼前骤然放大的裴忍的脸，因疯狂而扭曲。双目骇人的赤红，脖颈额角青筋暴起。粗大的手掌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

　　“我说过！我不是狗！我不是野狗！”

　　裴忍此刻便像一只未开化的茹毛饮血的野兽，带着滔天的怨恨，要将她生吞活剥。

　　“裴，裴忍…………我……是……景……言……啊……”

　　强烈的痛感穿透她的大脑，紧随其后的窒息又让她渐渐失去五感。唰地滚落一行清泪，而眼前之人无半分察觉心疼。手上的力道不断加大，浓重炽热的喘息直喷】打在她脸上：

　　“你们都该死！！！”

　　“呃……”

　　景言已经发不出一个字，像一只濒死的鱼洞张的嘴。对死亡的恐惧和绝无攫住她。

　　嘭！

　　夜明珠掉落在地上。

　　她两只手不断地在墙上胡乱抓着，指尖划在墙壁上发出锥心刺耳的声音，夜明珠触地弹起又落下……一切声响都变得十分遥远虚幻，眼前只剩他那嗜血嗜杀的赤红双瞳……

　　在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身后的墙突然翻转，两人一起从那墙后滚落了下去……

　　*

　　红袍女人强撑着在密道里踉跄，行不过四五步，她上前用力拍打墙面上一突起后，即刻蜷缩在地，似乎再也抵档不住疼痛，不住的抱头打滚。

　　小院屋里的不染先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催命音，电触般的弹起也推开了西面墙边的药柜一闪而入消失在柜里，药柜旋即自合。

　　院里正在煎药的秦姝听到这声响，走进房才发现不染先生竟然不见了，可她明明没看见她出去，心下生疑，却又不敢离开小言恩半步。

　　不染先生快步走入密道进到一间暗室，正见从对面另一个暗门匆匆赶来的储执，想是和她一样听到声响。二人对视一眼，便都向那暗室出口的甬道跑去，果然看见蜷缩着的那个一身猩红的女人。

　　二人脸色登时一变，储执快步上前将她抱回刚刚那密室。绕过密室当中一个一人高的香炉，将她放置在其后一张石榻上。

　　不染先生伸手如电，迅疾封住她的周身大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了几颗一并塞进那人嘴里。

　　一息之后，那人脸上十足痛苦扭曲的神情果然稍缓，又过得片刻，她慢慢睁眼。

　　不染先生当先担忧关切地问道：

　　“你是不是动用内力了？”

　　“为什么这次发作竟然这么厉害，我差点便控制不住。”那人声音虽显得十分虚弱，可是语气却是压迫质问。

　　不染将两根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之上细细查探，脸色越来越凝重，

　　“你的身子损耗太过，如今那毒素已经扩散至肺腑，你决不能再使用内力了！不然这毒会发展的更快！”

　　“你想办法压制它！”那人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不能再压制了，你会死的！！！”

　　“死亦我所求，这么多年本就是苟活。我要你尽全力压制，听见了么！绝不能再像今日这般关键时刻发作。”

　　“可这样的话，你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

　　“三个月，”说罢，她转头看着跪在一侧，未发一言的储执，“足够了吧？”

　　不待储执回复，不染先生失声道：“姐姐！你为何不能抛开执念？好好活下去？”

　　“抛开执念？哼！如果我没有执念，你早在四岁时就已经死了！还由得你今日在此做着这不染烟尘的神医，活菩萨？”楼主不屑冷笑道。

　　不染先生哑然失语。

　　“要是没有执念十七年前我也死了，哪里有命好好活下去？又何必受这般磋磨，我的痛苦你难道不知？！就是这执念让我撑到今日！！！”

　　不染看着疯狂的她忍不住留下泪，眼里满是悲悯，可悲悯无用。

　　“你过来！”那人朝着储执招招手，他往前跪挪了两步，身体靠着那石床。

　　储执在那人的手落在自己头上之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他先是听到头顶一声轻轻的叹息，又感觉到枯瘦的手轻抚着他的发，那凄厉的声音终于柔和了些许：

　　“待我走了，你也就自由了。”

　　*

　　景言和裴忍两人一起在黑暗中跌了一阵，她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窒息感顿失，大脑又开始运转。

　　裴忍的手显然已经离开她的咽喉。她还来不及大口的喘气，嘭！的一声后背着地，只是这地面却是一个斜坡，他们两人抱在一起又顺着这漆黑的斜坡往下滚了半盏茶，方才看到一丝微弱的光，而后两人从那通道掉了下来。

　　这次景言后背终于没有开花的感觉，触着的是坚硬且燥热的肌肉。原来是裴忍当先着地，而她正趴在他身上。身下之人浑身滚烫似烙铁，鼻息混乱，胸膛剧烈起伏。

　　她忙撑起身子连声喊他，并没有回复。又想起他坠落之前那副骇人的模样，不会又走火入魔了吧？！

　　景言心苦，忙从不远处捞回来刚刚随他们一起掉落的夜明珠。绿幽幽的荧光照在他脸上，只见他双目紧闭，剑眉深锁，那面相大概像一尊好看又可怕的修罗？

　　可是修罗有好看的么？

　　景言劫后余生般的自嘲。

　　她又探了探他的脉搏，发现他体内的真气虽有些凌乱，但是亦有一股温和之气正在其中一遍遍的循环，安抚这那些奔突乱窜的散兵游勇。他刚刚的癫狂大概只是酒气和刚刚那间屋子里过量的安魂香的共同作用。

　　她刚刚一出那楼梯便闻到了，这香是一种常见的静气凝神的香，但是过量燃烧反而会导致心绪不宁，更甚便会致幻。

　　还好，应该没有走火入魔！

　　她又更庆幸了，长吁了口气。方才感觉得喉咙一阵火辣辣地肿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修罗肯定都是可怕的！！！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刚刚那屋里满是打斗痕迹，难道是这憺忘楼的楼主？他们为何会大打出手？又为什么只留下一个堕入幻觉已致发疯的他？

　　景言毫无头绪，艰难地将他扶起，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塞进他嘴里，那也是娘亲给她的舒心丹，对寻常的迷药都有奇效。自己也吃了一颗。此间有令人作呕的经年不散的浓重血腥味，药的苦味冲淡了许多不适。

　　然后举着夜明珠打探此间环境。在这阴惨惨的绿光之中，她骇然发现这里竟是地牢。

　　一间间小牢房围着他们此刻所处的空地而建，而当中摆着许多刑具，到处皆是陈年血迹，尤其是那些刑具四周。景言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但目光触及便不寒而栗。整体比憺忘楼的前后厅加起来还大。她抬头看了看那刚刚他们掉落的那个黝黑的洞……只觉阴风阵阵……

　　不过从这地牢的血迹和其中的腐朽程度看，这地牢应该空了多久。她猜测这里大概是之前灵修宫时期所设，只是不知道都用来关什么人。啧啧，如此一窥，昔日这灵修宫可当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啊！她不忍再看，料想或许是刚刚她在墙壁之上胡乱抓，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机关，便把他们送到这里，得赶紧出去才是！

　　她用力扶起昏迷之中的裴忍，戒备地朝着那看似出口之处走去。待走近之后她高高举起夜明珠，借着手中那微弱的光极目远眺，发现这似乎是一个长长的甬道，高约一丈，宽不过五尺，深不知几许。地面和墙壁都是漆黑的不知是什么材料。

　　会不会有火龙箭雨之类的机关啊？还是毒气邪香之类的更符合灵修宫的风格……

　　她对着眼前这幽暗的通道，幻想着各种可能的危险，脑海里过于逼真可怖的画面，让她举步不前，内心极度不安。景钰说得对，这个地方真是太邪门了！也不知道景钰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又突然暗自庆幸至少在这里的是她不是景钰。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适才不染先生那一番莫名其妙的关于执念的话。这之前她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执念。可是此刻，她看了看未知的前路，又偏头对着肩膀上这人的脑袋道：

　　“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如果我真有执念，那就让这执念带你我二人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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