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师妹加油！”
　　“女侠打得好！”
　　“哈哈，雷雷啊雷雷，刚刚不是还“打着雷”骂咱们都是废物么，这会却连个晚辈都打得这般费劲，可真是过瘾解气啊！”
　　“就是就是，这位师妹可真是太帅了！”

　　朱雀台下叫好不断，一众弟子看着台上一灰一蓝两个人影打斗正酣，整齐划一地给那蓝衣女侠暗暗喝彩。

　　在第一位青白面皮的飞雪门弟子将一把大刀使得期期艾艾缠缠绵绵……

　　第二位宽腮虬髯的五虎帮弟子“哼哼哈兮，嘿哟哬哈”声声不断，化作人间喷壶差点浇湿了整个朱雀台……

　　第三个师兄一根九节鞭耍的凛凛生风最后却差点打到自己之后……

　　朱雀台的考官之一王家堡堡主王隳，再也忍受不了，从太师椅上飞跃而出，一脚踹飞了第四个才摆开阵势但明显下盘不稳的弟子后，朝着台下怒骂了一通：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一群废物，趁早滚回去别出来丢人现眼云云……
　　然后不顾规矩地亲自下场跟下一个选手，也就是景言女侠过了近两百招，却眼见着愈落下风。
　　一扫底下一圈“废物”各个众人神色，以及稳坐台下太师椅上看戏的朱雀台另两位考官后，顿感悔恨不及：刚刚真不应该没看过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功夫，就贸贸然出手，这要是当众输给她一个晚辈……那还得了！一思及此，他一声暴喝，浑浊的眼眸精光暴起，全部内力聚集双掌，竭力向景言拍去。
　　景言听着凌冽的风声心下微沉，不敢硬接，向后纵跃，避其锋锐，却不料王隳这看似倾力而出却实是虚晃一招，便即急遽将双掌往两旁画圈，借着掌风后跃至台边，就势收掌背于身后，咬着后槽牙，硬挤了句：“这个倒是还凑合……”。

　　景言见他突然收招，登时明了，心中哂笑。唰！利索地收剑入鞘，犹可听山陵断于其中的嗡嗡余音，微低头道：
　　“多谢前辈赐教。”

　　“你们可知这位女侠是谁？”
　　“她就是景河清大侠和江湖第一美人陆清安的女儿。”
　　“怪不得！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就是长得和她娘差了点！”最先开头的那人说道，又神往地朝锦棚里陆清安的所在仰望着。

　　“我倒觉得各有千秋。这娘亲乃是姑射仙子，吸风饮露，缥缈不可攀。女儿却是人间花木须折终堪……哎哟，谁打我！”那人呲着嘴跳起来，伸手摸着如同被火炭灼烧过的后颈。

　　“我说师兄，一片叶子而已，这你也叫疼啊？待会小心被雷雷揍哭！”前人翻着白眼，帮他取下颈后的一片黄叶奚落道。

　　“奇怪，真是片叶子？怎么那么疼呢？”他揉着后颈的火辣，抬头觑见头顶斜方如云的枫叶，晦气不解。

　　刚入秋的枫叶还未落，浓密稠实层层交叠，红云般笼罩着。上官忍隐坐在其中，斜靠树干，手里把玩着一片红枫，那片绯红在他五指间飞舞，状似一只极小极小的红雀，灵动恣意。他深眸墨瞳，眉宇微锁，凝视着场中那个玉立的湖蓝身影。适才她打斗间恣意飘飞的衣袂此刻翩然垂落，腰间幽蓝近墨的腰封将她的身材束得那样好，起伏的胸口之上是纤长白皙的颈，微扬起的下巴，神色平静，但眉眼斜飞，若欲势待飞的雏凤，额上有汗，脸上绯红。突然她举起剑朝着锦棚上的父母嫣然一笑，斜飞的有些凌厉的眉眼立时便弯了下来，显得有些娇憨。

　　就像昨夜她得了他的召唤朝他飞来，这只骄傲的雏凤便落在他身前，对着他这般娇憨地笑，眉眼弯弯的。

　　上官忍这样看着她，不知手中的那片红枫早已停了下来，忽而心似擂鼓，他低垂眼眸，手中红叶倏地飞舞得更快了。

　　景言下场时见另两位考官均对着她满意地点头，并取过她的名牌画了个圈。她并不敢多待，寻景钰交待一番便朝着场边那片枫林走去，她来的时候早已留意，那里枝桠交错树冠如云正可作遮挡。避开众人，跃上一支合腰粗的树枝，视野极佳，校场尽收眼里，却又不易被发现。

　　她俯瞰着会场，见此刻青龙台上正在演练的那人十足眼熟，她定睛一看，正是秦姝。秦姝才练了几招，突然从那太师椅上一人飞身而出，与之过招。又听白虎台上掌声雷动，却是陆衡与考官相较。

　　原来竟不是王雷雷有意刁难，是我小人之心了，景言心道。啊不对，是王隳，想起她刚刚听到台下的讨论，这诨名，是省事儿了点不过贵在贴切呀！想来大概是每个台的考官若发现种子选手即上前亲试身手。

　　不过她此刻无心细看底下状况，取出腰间玉笛，这是娘亲随身之物，她早间去问娘亲讨要，言语带几分撒娇，她喜欢这份亲昵。
　　她将脑海里的曲试吹了一下，开始有些许生疏，后渐入佳境如风云雨水倾泄而出。爹爹舞剑，娘亲弹琴，她吹笛，是她小时候最美好的回忆，可是就如景钰所说，她已八年未吹过笛了，中断了八年的温馨时光，总算可以再续了，心中无限欢喜。

　　上官忍先时看景言朝这边走来，以为他发现了自己，旋即转身立于另一侧树枝。不料她竟一跃而上正落在他刚刚的藏身之处。果然是来寻我？他无意隐瞒，正想出声示意，却闻笛声入耳，声音不大火热的校场必不可闻，近在咫尺的他却清晰无碍。

　　他确实不懂乐理，初听却也知这笛音有些生疏不连贯，而后确实愈发行云流水，他背抵着树干，倾心潜入一树之隔的身后那人吹的动人笛音。一曲很快终了，刚刚消失的喧嚣复归。她为何要来这吹一首曲子，难道是，在回应我？心念乍起即乱了心神，不行！哥哥的死还未查明，她，她……他不敢去想。我昨日只是胡乱为之，谁要她自作多情！上官忍不可控的又起了几分烦乱躁动。

　　景言突觉一丝熟悉的寒意，“大魔王？”她声音极轻，左右环视，未见其踪影。

　　上官忍裣息，眉目深皱：大魔王？

　　“弄错了？”寒意已退，景言失笑，这怎么像是日思夜想似的，思索着，脑海里又窜出另一张脸，喃喃自语：
　　“上官海棠，上官忍……”心里亦起了阵莫名的烦闷，她摇了摇头将这两人甩出脑后，重又寻找景钰身影，见她正焦急往这边看，便探身向她挥手示意，她目力一般，不知能看见否。

　　青龙台前的景钰果然未见，倒是从白虎台款步而下的‘瞎子’褚执忽然眼中闪着光芒，来回巡视不知作何谋划的姐妹俩，一晌又放空了目光。

　　因之前秦姝与缠斗许久，白虎玄武皆已结束，朱雀台更是因为王雷雷又斥了几人早早收场。

　　就要到我了，阿言，你可别出岔子啊！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得景钰此刻竟微微有些手心发热。

　　“下一个！”“下一个”“人呢，这最后一个了啊，人哪去了？”
　　“景家堡景钰可在？”青龙台考官环视四周见无人应答，正伸手去取最后一块名牌，突然眼前一花，这是一只什么巨大的花蝴蝶？

　　景钰飞身上台，身上的玄色披风滑落，露出一直藏着的那一袭的绫裙，似嵌着千万纯白透亮的晶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腰身下的裙摆裙摆更有粉蓝粉紫的光彩流动，像傍晚雨后日落时分变换莫测的漫天云霞，若烟胜雾，迤逦梦幻。

　　“天，天仙下凡！”
　　“快看啊！仙子显灵了！”
　　“好香啊！”

　　香就对了，本姑娘亲调的！景钰暗自得意，一切如她所料。
　　“景家庄景钰在此。”她身形不顿，空灵飘渺的声音好似从那雪山之颠的流光溢彩中洒落人间，语方落，一声清亮的笛音破空出！

　　好景言！

　　“谁在吹笛？”众人心下的疑问来不及道出，却见台上仙子手持一柄闪烁光耀的软剑，随着笛声，直飞九天，那裙摆上的色泽光彩千变万化。

　　台下众弟子只道竟有缘法身临瑶台，在缥缈如痴如醉，颠倒失倨。

　　卓子越目光灼灼地追随那瑶池边飞舞的仙子，“竟是《剑器》么？公孙娘子见你也要自叹不如，阿钰真有你的！”

　　怪不得昨天问的那般仔细，原来那时竟已有打算。这个旋转腾飞的动作？是昨日最后那西域舞姬所跳的《胡璇》？他看了片刻，便已明了，她定是将他昨日描绘的《剑器》动作与她平日里所练的剑法结合，同时辅以《胡璇》和《绿腰》的步法，再加之轻功，确乎精妙绝伦。

　　之前喧嚣鼎沸的校场此刻只剩下悠扬的笛声，交杂景钰的剑音，场地里的年轻弟子们全都如痴如醉。

　　可惜看台上的一群见多识广的掌门前辈们，就没那么被动了。

　　“景家庄果真人才济济，且门类众多，我都分不清是在校场还是舞坊。”陆夫人放下手中茶盏，抽出丝绢压了压唇，不冷不热地道。

　　“陆夫人说的甚是。”王夫人立时恭敬地接口道。
　　景时枫面沉如铁。
　　“这是大哥为我儿特创的倾城剑法，陆夫人你也觉得很好看吧？嘿嘿，那还得看是谁，要是换个其他什么人， ”他特意提高音量，又来回瞅了眼那两半老徐娘道，憨厚一笑：“比如说我，那你可就不会糊涂啦，哎哟！”手臂吃痛，他小声对自家夫人道：“你掐我干嘛，她在奚落咱女儿呢！”

　　“你给我闭嘴！就你聪明？你是不是早知道？”
　　“我真不知！不过不愧是我女儿，你看底下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犊子们，各个都找不着北！你别再掐了，人看着呢。”他抓住夫人的手紧攥在手心里，景时枫挣脱不开，怒目瞪他。

　　“理她们做甚，打扰我看阿钰跳舞，不是，是练剑。”钟池早已不耐陆夫人的趾高气扬，更反感旁人阿谀之态。他才不管什么面子人情，女儿大过天！

　　“好不好看，老朽确不知，不过，中不中用一试便知。”王堡主说罢起身，似是要下台与景钰过招。

　　“王堡主莫不是想要赐教一二，可惜我记得您好像是朱雀台的考官吧？青龙台许掌门，风堂主和楼大侠可都在那坐镇呢。”

　　“那又何妨，可没规定不能跨台考较。”

　　“虽未有规定，可你若直接下场，怕是台下一众晚辈还道，你与三位长辈或是不和，惹出诸多猜测多不好。”景时枫黑着脸咬牙道。景钰的花架子，她当然知道，在座的肯定也都看得出来，这要是真有人下场，别说好看了，估计就只剩丢人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王堡主还欲争辩，王夫人拉着他的手，娇声软语道：“你看你，怎么越老越不解风情了，小姑娘么，自然都是想出风头的，想当年你可是……”她故作停顿，捏着帕子作娇羞状，而后更声音更媚，“你做甚要扫兴。”

　　她出身青楼，众人皆知，这番娇羞万状语焉不详，各个都心领神会。
　　景时枫听到几声嗤笑，怒气冲天，却不好发作，指甲生生嵌进钟池那死皮厚茧密布的手掌。

　　钟池又吃怒又吃痛！也不敢再言语，只默默祈祷青龙台的三位考官千万别出手，女儿这次爹爹是真帮不了你了。

　　可惜景钰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体谅她老爹老娘，竟又出出格之举。

　　笛声越发清扬高昂，景钰直冲云霄，摸出腰间缠着的紫黛鞭，啪地一声缠住中心圆台上那圆柱，右手手持玉灵软剑，绕杆飞旋，若一团烟雾，裹人入梦幻镜。最后单足尖落地，点在圆柱之上，剑身与后足平行，笛音终了。衣袂回落，遮住那梦幻的流光彩霞，她衣白胜雪，肤如凝脂只脸上透着深红浅红，人间无双。

　　除却她身后猎猎作响的旗帜，场下没有一丝声响，她居高临下，一双丹凤媚眼半眯着，睥睨着场下为她痴迷入醉，无法出梦的众人——

　　“我要众人对我顶礼膜拜，又不敢起半分妄念！”

　　她想起她昨夜的狂语，嘴角泛起不为人所见的轻笑：完美！本姑奶奶真是绝顶的样貌绝顶的聪明！正陶醉在众人的膜拜之中不可自拨……

　　“景钰还不给我滚下来！”

　　额……只可惜美中不足，仙女她娘是个母老虎。

　　“谁呀？怎么这般粗鲁！”
　　“对啊，怎么能对仙女说那个字！”
　　“就是就是！这是天仙下凡啊！”
　　众人这才纷纷醒转，不满地去寻究竟是谁敢如此亵渎神明！

　　“嘘！小点声，那是景家庄二庄主景时枫，玄武台的考较官，比王雷雷还狠！我就是被她扔下台的。”

　　景钰慢悠悠飘落下台，仙女出尘的姿态必得保持。
　　王堡主抢在景时枫之前喝道：“你怎可如此不顾规矩，上中心台，那是四位优胜者比试的地方，岂是……”

　　“这里不能上么？可规则并未禁止啊？”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又怎会知这等俗律，不待王堡主和她娘反应，马上自接道，“不过既然前辈如此说，那便算我违规吧。晚辈甘愿领罚，自请划去我的名牌。”说完向着锦棚略微颔首，即潇洒飞落台下走到景家弟子之中。她的目的已经圆满达成，当然是火速逃离现场啦！

　　王堡主一愣……

　　钟池立刻大喇喇地道：“既然阿钰已经认错，又如此乖巧懂事的自罚。咱们当长辈的怎能再计较，别让弟子们笑话，王堡主，你说是不是？”

　　王堡主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拂袖冷哼。

　　景时枫的怒气已经冲到喉咙口，生生被堵在那，可是这般结果已是最好，她要是此刻发落景钰，丢的是自家的脸。你个死丫头，这次我非打断你的腿！让你给我现！

　　底下不明就里的各门派弟子只更拜倒在景钰这不争不抢的气度之下。

　　“师妹，师妹！你太厉害了！”沈滟秋比昨日看完游街还要兴奋。
　　“师姐，我刚刚都看傻了，你，你，你太好看了！”小师弟摸着脑袋，半晌想不出其他的词。

　　卓子越被挤到一边看着人群中心，镇定的接受众人崇拜，摇着扇子，眼里漾起浓浓地柔情。

　　“看来咱们的帮主夫人怕是要飞了。”兰采采双手抱胸看着他道。

　　“等着吧，本帮主一言九鼎。”

　　“我还从未见过这般爱出风头的女子，倒也有趣。”

　　“只有这般女子，才配得上你卓越绝伦的帮主我啊！”

　　树上的景言见景钰完美收场，长嘘了一口气，轻叹道：“好阿钰，我可算能功成身退了。”收起笛子飞将下来。

　　藏身背后的上官忍，想想刚刚自己心猿意马，一番错付，怒道：“哼！无聊！”

　　第一轮比试已全部结束，由景钰掀起的狂热高潮渐渐消退。

　　景钰看见朝着她跑来的表姐，即抛却了仙女的高冷，憋了好久的狂喜一拥而上，抓着景言的手激动地道：“阿言！你刚刚看到了么？”

　　“万众瞩目的感觉如何？”景言点头笑问。

　　“一生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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