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二人走了进去，只见除了姑姑，还有一个四十岁上下中年男子，着一身极为朴素常见的劲装短打，身量适中瘦狭的脸，和小师叔祖一样，看着像个好脾气又能干的长辈。只是此刻不但愁容满面，更觉心急如焚：

　　“二庄主说的是啊，我这信阳镖局本就是个小镖局统共不过八九个镖师。他们要押送的那东西又那般贵重，我如何敢接。只是我们这开门迎客的小镖局，最是不敢得罪人的，所以即便他们百般折辱，我都忍气吞声再三推辞。最后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也当这事已了。只是次日一早醒来，却又在我枕边发现这个，您看……”

　　他说着抖抖嗖嗖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景时枫，景言瞥见上面写着：“五日后将镖物送至”

　　“我当时真是惊悚万状，这人半夜入我房中不但我一无所觉，整个镖局上上下下更是全然不知……这，这这……”他面如死灰，说不下去了……

　　不用他说完，景言也能料想他心中的骇然。

　　“啪！”景时枫拍案而起，怒气冲天地道：“简直是无法无天！这哪是要押镖，这是要人命！”

　　“是啊！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想着即刻扔了家什，带着镖局上下赶紧逃难。可是偏偏我夫人身怀六甲临盆在即……我我我……”

　　景言听得心惊肉跳，只感觉宋镖头都要哭出来了。

　　“宋镖头莫急，您放心。我景家庄又岂会坐视不理？只是……”

　　五日？照他所说的，如今是第二日，还有三日。而从申州到洛州正好要三日，如果事情顺利也只能将将于八月十四赶到洛州，实在有些太赶了……

　　“二庄主！只望您看在夫人的份上，定要救救宋某一门上下啊！”宋望风看景时枫没有立刻答应，竟就要跪下相求……

　　“使不得使不得，宋镖头快快起来！”

　　景言忙帮着姑姑去扶他，更觉得自己怒气翻涌难挡，当下不管不顾豪气干云地道：“宋镖头放心，我这便随你回去！绝不让那贼人得逞！”

　　“阿言！”

　　“好好好，这位少侠侠肝义胆，宋某真是感佩于心呐！”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景言，此刻在宋镖头眼里拔地七尺，简直就是吊睛白额虎本虎！

　　“宋镖头，这位便是我大哥的独女景言。”

　　宋镖头一听更是大喜过望急拉着景言道：“女侠却原来便是武林将军河清大侠和夫人的女儿么，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景言此刻顾不上惭愧了，却是又才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夫人原来是指娘亲。这位宋镖头竟认得我娘么？

　　景时枫又道：“我这边还有许多未经过事的年轻弟子，怕是没什么用处，还添乱，我实在不敢走开。这样吧，我着外子带一部分年长的弟子前往相助，他们虽还年轻，但都深得我大哥的真传，个个都可以一当十，当今江湖怕是没多少人能挡得了的！”

　　宋望风看着真虎虎生风万夫莫开的二庄主，和腰杆挺直，器宇轩昂的两位年轻后生，十分鼓舞：

　　“好好好！有‘推背圣手’钟池钟大侠和诸位年轻有为的少侠在，必然万无一失，我们信阳镖局可算是有救了！”

　　景时枫清点了曾慕寒和景言在内的十名弟子又和钟池吩咐了一番，一行人便快马加鞭地往申州赶去。他们刚到信阳镖局门口便听见有个脆脆的声音喊到：

　　“风郎，风郎你可回来啦！”

　　只见一着丁香色裙衫的女子大步疾走而来，腹部明显的隆起，显然就是宋夫人了。她带着身子，脚步却半点不滞，小丫鬟差点追不上。

　　“你怎么出来了，难道他们提前来了！”宋望风看着风风火火的夫人，急忙冲上去问道！

　　“他们？谁呀，谁要来么？”宋夫人一脸茫然。

　　一行人都吁了口气，原来宋望风怕她夫人担惊受怕动了胎气，故而并没让她知道。此刻见她这般模样，只道是那伙人已经来了呢！

　　宋望风惊而转怒：“你你你！你真是……这么大肚子还跑出来，成何体统！快回去，没得让人笑话！”

　　“风郎……”宋夫人一门心思在门口候着郎君，却不料莫名其妙一番训斥。她咬着唇，眼里蓄着泪……

　　景言见这位宋夫人，低挽着头穿的深暗，极力扮着深沉，但是也难掩其年轻，大概比她大不了多少。和这宋镖头站在一起，实在不肖夫妻，更像父女。甚至……她刚刚还将他和小师叔祖相比呢……

　　“小老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嫂子这是心疼你担心你，你怎么能这么凶呢！”

　　宋望风皱着眉尴尬地对着众人道：“这是贱内，乡下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诸位见笑了。”他刚刚实在是太担忧，一下没控制住，此刻见着爱妻这般模样，亦是心疼愧疚的紧，连忙稳稳地将她扶着。

　　“欸，这就对了嘛！不过我说老兄，你这艳福可不浅，你可要懂得感恩呐！”

　　“姑父！”景言急打断他，又见宋夫人脸上倒没什么，宋镖头一张黑脸已涨成猪肝。

　　“哈哈哈……讨打讨打！宋夫人别见怪哈，我就一粗人，给您陪个不是，您就当我是放了个……”

　　“姑！父！”

　　“噗嗤！”宋夫人性子极好，眼泪来的快，去得更快，当即便被钟池逗笑了。

　　景家一众年轻弟子早已习惯钟池这幅没遮没拦，都跟着笑了。

　　景言心下喟叹，真是一群糙老爷们！还好人家脾气好，不跟你们计较。生怕姑父刹不住，忙向她拱手作礼：“见过宋夫人。”

　　“这位是景小姐，她便是我跟你提过的陆庄主后人，是咱们的恩人。”

　　宋望风这般慎重其事地介绍景言，让无功不受禄的她有些不自在。

　　原来路上她已经知道，这宋望风的父亲正是她外祖陆家的家丁，从小跟着她外祖陆慎予一起长大。后来陆慎予创建幽篁山庄，便在庄里做管家，深得外祖信赖。宋望风更是生在陆府，连他现在的功夫都是当年她外祖点拨传授的。

　　宋夫人忙又对她深深做了个福：“给小姐请安。”

　　景言忙将她扶起：“不敢当不敢当，宋夫人你还有身子呢。你就叫我阿言吧，可千万别喊我小姐！”

　　宋夫人刚刚虽有失态，但此刻却比她夫君更爽朗明快许多，一点儿也不见外。大眼睛朴闪着望向景言，很有农家少女的恳切，见景言言笑晏晏的一副极易相处的模样，便即抓着她手道：“阿言小姐，你长的真俊呀，我在画里也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

　　宋望风怕她说起来没完，打断道：“外面风大，你赶紧……咱们赶紧让客人进去歇息。”

　　景言对这位宋夫人颇有几分好感，又委实不想再和姑父这群糙汉待了，便主动陪护着她一路进了后院。宋夫人更是热情不拘了，拉着她的手问：

　　“阿言小姐，咱们两一般大吧？我上月刚过十七，你呢？”

　　“我还有三月也要满十七了，还有，真别叫我小姐了……”

　　“呀，太好了！我只比你大四个月呢。那我便叫你阿言妹妹吧，我叫白敏，你就跟风郎一样叫我阿敏就好了。”

　　“好啊好啊。”这风郎二字实实在在让景言起了许多疙瘩。

　　“阿言妹妹，你们要待几日呀，风郎都没告诉我。你来的正好，我这肚子太大了，风郎总是不放心我，这个月不让我出门，只让我呆在家里好生养胎，我都快憋死了！”

　　景言看着只比她大四个月的女子竟马上就要做娘亲了，委实有些不能想象。她知道许多小门小户和农家女子过了及笄之年就谈婚论嫁结婚生子了，有些大户人家心疼女儿，会在家中多养几年，而她们习武之人普遍成家较晚。她第一次见有身子的女人，此刻看着她的肚子，有些尴尬和手足无措。又想到过两日说不定便会有一场打斗，她这个样子，到时候会不会有危险啊，又有些担忧。

　　宋夫人看景言皱着眉，只道她是女孩家害羞呢，心下好笑，直抓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啊啊啊，你干什么！景言上一刻内心还在狂叫，下一刻却果然感受到了宋夫人肚子里的动静，好像是条大鱼经她手掌划过，这种感觉太神奇了。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不可见的神圣之地肆意徜徉着。

　　“他，他，他在动！他真的会动！”

　　景言那一刻突然抛转了所有尴尬和担忧，只有一种莫名其妙又难以言传的感动。抬头看着宋夫人满脸笑意，温柔且自豪。

　　“这太神奇了！”

　　宋夫人又抓着她的手去摸肚子左侧，肚里的家伙大概在伸懒腰，握拳的小手直将他娘的肚皮整个顶出了一大块，景言摸到那像个肿块一般十分明显有力的凸起！触电似的急收回手：

　　“啊啊，他，他，你，你的肚子……”感动顷刻化作惊骇。

　　“哈哈哈哈，看把你吓得！我儿可真厉害，一出手就把个武林大侠吓得哇哇叫了呢！”宋夫人笑的好不开心！

　　“啊，那是他的手啊，我还以为！我……”景言被宋夫人爽直的笑声也带的大笑起来，“哈哈哈……”

　　两人年纪相仿，这一笑便再无半分生疏了。

　　“好玩吧。”

　　“好玩，不过也挺吓人的，你不害怕么？生孩子？”

　　生孩子辛苦又凶险，世人皆知。

　　“怕呀！不过有风郎在我就不怕了！”宋夫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夫君的信任爱慕。

　　“你们感情真好。可是，你们嗯……”

　　宋夫人长的十分娇俏，心形的小脸红扑扑的，杏仁眼灵动传神，加之性格开朗甚是可爱。景言不自觉的竟替她有几分惋惜……

　　“我知道妹妹想说什么，你是不是和那些市井俗人一样觉着我和风郎年岁相差太大？”

　　好嘛……转眼我就成市井俗人了。

　　“风郎可是一等一的好人，是最厉害的英雄！我只觉得自己十分配不上他，能嫁给他，替他生子是我白敏这一辈子能碰上的最好最好的事！”宋夫人义正严辞护夫心切。

　　可是，宋夫人越认真，景言越想笑。一等一的好人也就罢了，最厉害的英雄？看来是情人眼里出英雄吧！

　　“你是不是不信？”

　　“没有没有。宋镖……”她生生将嘴边的头字咽下，违心地改口：“大侠一看就武艺高强，真英雄好汉！”

　　“哼，我就知道妹妹你不信，你别笑，且听我说……”

　　…………

　　“你说，风郎是不是真英雄！我是不是必得以身相许，才能报答得了这泼天的大恩！”

　　“是是是，宋镖头义薄云天，敏姐姐你知恩图报，你二人果真是天生一对！之前是妹妹世俗了！姐姐莫怪。”

　　宋夫人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在乡间的戏台上看了太多戏，将她夫妻二人一出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戏码讲的跌宕起伏，景言简直是恍若亲临，犹如亲见。

　　卓子越几句话的“恩情”都要以身相许，你这好歹是救命之恩，确实值了！

　　二人说笑间宋望风回来了。

　　“你们二人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景小姐客房已经准备好了，您随时可以去休息。”

　　“妹妹，你今日就与我同睡吧，我与你实在投缘，还没聊够呢。”宋夫人非常热情的挽着景言。

　　“啊！”景言自小一个人睡习惯了，虽然自己应该睡相还成，可是宋夫人顶着个球一样的大肚子，顿时倍感压力。但转念一想，万一那贼人还真就晚上再来呢？想起宋镖头所说的……自己贴身守着她却是更保险些。

　　“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呀，好不好？我睡觉老实的很，从不打呼噜，不信你问风郎。”宋夫人一副天真烂漫的做派。

　　“好啊，悉听姐姐安排。”

　　宋望风难掩喜色，道：“如此甚好，没想到景小姐如此看得起贱内。你二人这般合得来，实在是太好了。只是贱内是农家人，甚是粗鲁，还望你不要嫌弃啊。”

　　“姐姐别嫌弃我就行！”

　　“行行行，我就在隔壁屋，你们有什么需求随时叫小翠来叫我，或者大喊一声。”

　　宋夫人心想今天风郎是怎么回事，还说我粗鲁，大喊一声那才不成体统呢！

　　宋夫人和景言又闲话了许久方才意犹未尽地洗簌更衣躺下了。她毕竟有孕在身，聊这么久大概是累了，不一会就睡着了。

　　景言却毫无睡意，此刻夜深人静，耳闻身侧敏姐姐略沉重的呼吸。今日一日奔波，直到此万籁俱寂之时，景言才惊觉就这么倏忽之间，竟似背负起两条人命！景言越想越后怕，这万一自己武力不及，没有保护好敏姐姐，万一她真被劫了，被伤了甚至……这可是一尸两命啊！

　　呸呸呸！不会的不会的，外面还有姑父呢！怕什么！

　　可是心里这么想着，却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了衣，又仔细检查了门窗紧锁无虞，搬了张凳子抵着门。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搬个凳子能干嘛，还不够一脚踹的！可谁叫她第一次碰见这种事，当真是异常紧张！

　　她又坐在桌前，取过‘山陵断’。

　　‘山陵断’剑鞘通体黝黑，无一丝多余的纹路，剑柄上亦未镶嵌任何炫目的宝石明珠，外看并不起眼，却自有其古拙深层。景言来回缓慢轻抚着，便渐渐驱散她的紧张，得以平静下来。景言将剑横举眼前，吐呐一息，虔诚地将它抽出一寸。

　　霎时寒光闪耀，更则嗡声大作，于这寂静无声的暗夜之中，便如一道青白闪电，伴着闷雷，直劈入房来！果真是‘冬雷阵阵，夏雨雪‘！

　　床上宋夫人翻了个身，景言立刻又将它送入剑鞘，抱紧在胸前。是啊，景言，有山陵断在怕什么，拿出你的气势来！

　　她抱着剑和衣躺在敏姐姐身旁，睁着大眼睛紧紧盯着她，就这么不合眼的守了一整晚。待到天终于明了，听见外面渐渐有走动洒扫之声，想是下人起来了。终于安心，将凳子搬回桌前。又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只见宋望风也已起身，立在院里紧盯着这门。一张黑脸都难以遮掩眼下的发青，更显苍老，想他必然也是一夜未睡。

　　宋望风见景言这般谨慎细致，感动莫名！连连道谢相拜。景言让他先看着宋夫人，着个小厮带自己去找姑父他们。

　　“好家伙！你这一晚上做贼去了？多大的事啊，看把你吓的！放心吧，姑父在这坐镇呢，你赶紧去补一觉！”钟池见着她立刻叫起来！

　　景言方才觉得困意袭来，当即让丫鬟领去之前备好的客房休息。倒头大睡，直到晚饭时间才起，精神大好！此后两天都是如此夜间坐守宋夫人，白日里补觉，倒也不觉得累。

　　到了第三日晚间，也就是约定的最后时辰，就跟话本里说的一模一样，怕什么来什么，宋夫人临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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