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惜流年

作者: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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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不悟



      这几天天气渐渐暖起来,原本铺了满城的雪在阳光下都成了冰,从照水亭斑白的亭顶下来,一路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绕着整个将军府的汶水溪冻得很结实,几个小童抱着梅花从溪水面上踏过去,说说笑笑,见到披着狐裘出来散步的我,都先是愣了愣,然后恭敬地行礼,再羞羞怯怯地走开。
      我望着亭边艳红的梅,细弱的花瓣上堆着层层的冰霜,像血染的白绢。梅花特有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庭院,走在其间,仿佛连时光都停止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北方的冬天不多风,却很冻,我呵了口白气在手心,由衍墨引着坐在亭子的右首,从这里望外看去,正好可以瞥见听水榭的一角,汶水溪就从小榭后绕出来,直贯亭底,穿过我身后的通花门,走向莫离住的延曦院,那里有专人守着,平时只有莫离和苏连生进去——总之,是绝好的景致。待我坐定,衍墨再吩咐一个丫鬟在一边架了个小火炉,为我温酒。

      “莫将军和苏先生陪宣太后去鹿山,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啜着暖暖的黄酒,我仿佛不经意一般抬眼问衍墨。衍墨立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垂头应道:“将军和先生陪太后出行,一向是十天半个月。这次不出意外,也该是这么多时候。”
      我点了点头,露出一个不知是苦还是甜的微笑。
      若不是我自己清楚,别人大概以为我才是这个将军府里的主人了罢。自从有一次染了寒气突然咳嗽不止,让莫离来不及请退账房先生就来看我以后,莫离就十分放心地把他将军府上财务教给了我。我不再是将军府里的客人,当然也不是管家。我就像莫离高薪聘用的财务主管,或者说门客——据我所知,我是他的第一个门客,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为他打点府上的经济事务。
      作为一个国际注册会计师,看账本和合法避税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古人做帐虽然也有些小伎俩,不过没有经过什么血与火的洗礼,本质还是很淳朴的——况且在以农业为主的,半奴隶半封建的社会里,我也不需要为工资分配和财产的再利用费什么心思。

      这次出行,莫离和苏连生本来担心我的病,要我一块儿走,被我用“礼数不合”与“将军府需要人看管”拒绝了。凭心说,我很想去,不过如果我跟去,莫离就不得不向太后举荐我这么个人。被举荐的结果有两个:一是太后不搭理,那我反正是不能去的;二是太后对我十分感兴趣,我成功地成了跟屁虫。太后若是赏识我,我自然有机会做一番事业,但代价是搬出将军府,太后另外给我找个住处,再把我往上推荐给宛国的君主。太后若是不赏识我,可能就直接让莫离将我打发了,那末莫离即使不愿意,我恐怕也不能在将军府里继续住下。
      这个年代没有选拔人才的考试,想要出人头地,就是找个靠山当门客,等待家主的举荐。我并不想要什么出人头地,只要能够留下,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镜非心不在功业,只想得片隅安身而已。还望将军和先生在人前,不要提到镜非。”他们临走前,我是这么交代的。

      对,我只要能够与你在一起,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看你,就足够了。这几天的牺牲,换的是将来的幸福。

      温酒入喉,一路暖到肺腑,暖到肠胃,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满院的梅花,轻轻哼唱一曲《梅花三弄》,柔软的歌声从我口中飘出,在照水亭里悠悠回响。当唱到念白处,我忽然停了下来。

      “梅花一弄断人肠,
      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
      云烟深处水茫茫。”

      这几句念白小时候常听奶奶提起,我一直不懂,好不容易现在懂了,却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首《梅花三弄》,直到日已西沉,晓月东上。衍墨静静立在一边,没有出声打扰我,只是听着我唱歌,若有所思。我很喜欢他的乖巧伶俐,该他说话的时候言语流畅,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又能保持缄默。许多人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话说得太少,又或说得总不是时候,毁了难得的机缘。衍墨显然足够聪明,莫离把他招进府来,教他读书识字,也确实是有眼光。

      “小墨,苏先生送给我的那把琴……叫什么来着?”我转头问衍墨。
      “公子,那把琴叫碧漪。”衍墨回道。
      唔,对,碧漪。
      我点点头,吩咐道:“去帮我把那碧漪抱来,我想就着月色弹弹琴。”
      衍墨垂头应了声是,想要去招一个小童来伺候着,被我拒绝了。
      “我一个人坐坐,你尽早抱来就是了。”
      往酒里丢了一颗梅子,我仰头给他一个微笑。他凭着几多日攒下来的适应力,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失态,只是转身的时候稍微有些不自然——也是进步许多了。

      说到那把绿漪,那是我在苏连生为我物色来的礼物里唯一看中的东西。倒不是他给我的不好,只是我不喜欢他这个人。我本来想把他给的东西全部退回去,奈何这把琴,我拒绝不了。
      它实在美得让人不忍心放弃,通体碧玉,弦是吴地的极品丝弦。这名贵的东西是苏连生治好了玥国国主的偏头痛,国主送给他的,被他转手送我,却只是为了庆祝我身上的伤痊愈,健康大有起色而已。
      我曾在七岁的时候学过半年古琴,到现在,指法和技巧都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有种说法是世界上自恋的人都附庸风雅,我自恋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所以看上一把美得不可方物的古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至少,它还是好大一块玉呢——含笑收下它的时候,我得意地心想。在苏连生走后,我曾经兴致盎然地弹拨了几下,无奈溃不成音,它才被我丢到一边沾灰尘。
      我本来想把它当个吉祥物贡起来,从今往后再不碰它,但今夜月光正好,柔柔地撒了一院皎洁,白雪红梅在月光下融合成一种迷幻的明暗光影,让我心神荡漾。
      有酒,有花,有香,有人。唯缺一把琴。我有时候有些怪癖的完美主义,即使驾驭不了碧漪,也想让它来晒晒月光,吸收一点天地的灵气。

      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感受着耳边拂过的冷风,我只愿我是这片月光的精灵,飞至明月的那一头,鹿山上,在钟鼓鸣乐声中,与席上那笑靥恬淡的那人,共享柔情。
      可惜。
      只可惜……

      “此情曾激烈 。
      彼岸魂 ,游离幻景,凝香水榭 。
      月里飞霜流光冽 ,
      宫商角徵清越 。

      晚灯起 ,光影明灭。
      静夜思君穷杯盏,即自逢君多言谢。

      湘妃泪,留人醉。
      红颜如梦花如血。
      清啸一声肠欲裂。
      如何忘却 ,人间时节?
      长恨相逢误年岁。
      迎风夜,怜晓月。 ”

      如果命中注定我得不到你,上天为何要你我相见?相见争如不见,又叫我情何以堪?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何公子好美的诗兴,好美的诗。”红梅深处,一个人拨开了梅枝,含笑看我。月光中依稀可辨他身上的一袭紫衫,发挖成简单的髻,除了项颈上那一枚玉佩,再无其他修饰。
      他一直这么朴素。
      他没有惊人的容貌,与我站在一处,也不过清秀而已。
      他没有高挑的身材,即便比对凡人,也显得过于消瘦矮小。
      但偏偏他笑的时候,满天的光华都汇集在他身上,即使是我,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在那一瞬间的风华绝代。
      他就是苏连生。救我命的大夫,我心上人的情人。

      我惊讶地望着他。

      他不是应该和莫离一道陪着太后,在鹿山上吃斋念佛么?

      还给他一个没有内容的微笑,我站起来作出一个“请”的手势,问道:“苏先生见笑了……你与将军不是陪太后娘娘一起……”
      苏连生无奈地笑笑:“在鹿山上遇到了熟人,娘娘凤驾回宫,我自然也跟回来了。”
      “可是,我并未听到有人通报……将军他……”竟然回来得不声不响?我皱了皱眉,不知是什么道理。

      不过既然你回来了,我的莫离,也该回来了吧?

      “莫离与陪太后娘娘进宫了,我想起何公子的病,就辞了太后先回来看看,不想倒打扰了何公子的雅兴。”
      我摇摇头继续打太极:“先生的好意,镜非千恩万谢不足以表,叫镜非如何受得起……”
      “公子受得起的。”苏连生打断我的话,语气温柔,却带着让我莫名不安的笃定。
      我怔了怔,看向他的眼睛。

      “凭那句‘静夜思君穷杯盏,即自逢君多言谢’,何公子就应该受得起。”他捻了一多红梅,似笑非笑看我,眉宇间尽是遗憾的悲伤,又带着怜悯和愧疚,“我解不了公子的愁,能做的,仅有照顾好公子的身子……”
      “我不否认我有私心,但如公子所知,我与莫离情投意合,委屈了公子,只能请求公子原谅了……”
      他目光淡然,却清澈得好似那梅上的雪,水上的冰。
      我感到自己的心窒了一窒,然后抽搐般地剧烈跳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扯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原来他知道……他早就看出来了吧,是我表现得太明显了么?

      我下意识地移开了眼睛,盯着桌案上那杯冷却了的酒,强迫自己用淡淡的声音道:“苏先生所言,镜非明白了……镜非从未想过与先生争什么,只想在这将军府内做好自己该做、也能做的事情……将军的心,先生最明白不过,不是么?”
      压制着心里强烈的不安,我很艰难地让自己没有发抖。

      轻柔的力量抬起我的手腕,一丝清流顺着脉搏涌入心脏,我有些惊讶地仰头,发现苏连生竟然站在我身边,正为我把脉。
      ……
      ……
      我盯着自己的手,心道这世界也太鬼扯,连瞬间移动这种恐怖的武功也存在的了?

      “公子的身体看样子是没有什么妨碍了,只是夜风寒冷,一件狐衾怕是不够。”依然是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却不像刚才那样遥远得让人不敢亲近,“赏梅煮酒是件风雅的事情,但独自饮酒伤情伤身。若是公子愿意,我去和莫离说一声,大家在这照水亭聚一聚,再请些宾客,不负照水亭的美景,也合了公子的雅兴,可好?”
      他一通话说得密不透风,我心里一阵烦躁,抽回自己的手缩进狐裘里,点了点头。
      “好,镜非听先生的话就是。那这般就告辞了……”
      说着,微微欠身,撇下苏连生站在亭子里,朝我的芳草园走去。

      呵呵,独自饮酒伤情伤身?
      我满腔愁苦无处发泄,还要陪你们强颜欢笑,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么?我虽然喜欢演戏,但也不是这个喜欢法的。

      路过穿花门,衍墨正抱着我的琴匆匆赶来。
      “公子?”看到我一脸阴霾的表情,衍墨怔了怔,“您怎么在这里?”
      他说着,声音小下去,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低下头,颤声道:“衍墨该死,来得太慢,坏了公子的兴致。”
      来得太慢?
      我眯着眼睛看他。
      的确,若是他来得早一些,或许就能封了苏连生那一通让我不痛快的话,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郁闷。
      不过,若不是他来晚了,我兴许还不知道苏连生已经发现了我对莫离的情愫。
      是我太不小心,太悲伤,也太投入了,才会失了自己一贯装腔作势的水准。

      但他竟敢威胁我……

      手攥紧,再松开。我嘴角勾起一个微笑。
      “没关系,小墨。外面风寒,我也该回去休息了。”我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他的肩,“抱好了绿漪,可别弄坏了,那可是苏先生送我的。”
      对我如此通情达理的反应,衍墨显然有些无法适应。他在原地呆呆看了我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要脸红。
      看着他涨红的脸,我心里又涌起一阵得意。

      对,何镜非,看看你自己。你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不上苏连生。没有人能逃过你的手心,只有你不想要的,没有你得不到的。

      “走吧。”我扶着衍墨的肩,带他转过身去,朝向我住的院子。

      若是莫离转而喜欢上我,苏连生,你还说得出“我与莫离情投意合,委屈了公子,只能请求公子原谅了”这样的话么?
      而且,你明明知道我爱上了莫离,到现在竟然还想要救我?
      如果我是你,早就想办法将自己扫地出门,防微杜渐了。

      心太软的人,再聪明,又有什么用呢?

      若是衍墨此刻转头,他就能看见,他所倾慕的公子,脸上正挂着一个天真和善的笑容。

      不是我狠,只是你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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