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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心苦
镜中人一头如瀑的乌发,微圆的猫眼,上翘的睫毛。高挺的鼻子,鼻头圆润细滑,薄嘴虽然因为生病而显得唇色发白,倒另有一番让人心疼的风味。洁白滑腻的皮肤仿佛上好的绸缎,只是背上一道长长的肉红色的伤让人触目惊心。我知道这丝毫无损于我的美,残翼的蝴蝶,才最让人心折。弹痕换刀疤,除此之外,这个身体与上一世的我无异,绝不妖冶,却惊人的魅惑。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我下床这三日来第一千零四十五次叹气了。替我数着的自然不会是我自己,而是莫离派来照顾我的小厮。这个叫衍墨的孩子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傻了,直到我第一次叹气时才喃喃道:“这么美的人,竟然也要叹气么?”
我笑着看他:“我很美?”
他愣了好半天,才面红耳赤地点点头。
我又叹了一声。
美有什么用,美,我爱的人也不是我的。他只看着连生,只有在连生来时才有那人前从未显出的笨拙。连生不在时他是夏日的清风,温暖而温柔,却让人摸不到他来去的痕迹;连生来时他是冬日的暖阳,将地上的雪都融化,汇成一条欢流的小溪,向个快乐的孩子。
我知道他对我的美貌一无所动,但我对他的爱恋却与日俱增。
第一次脚触到地面时,苏连生携小童去庙里上香。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床上躺过多久,竟然连路都走不好了。莫离扶着我,将我的手握在手心,另一手搭着我的腰,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动我背上的伤——尽管它已经愈合,再也不疼。
“慢点……小心……”每一次踉跄都会换来他的关心,换来他手上的温度和力量,我对他虚弱一笑:“莫公子,镜非劳烦公子操心了……”
他微笑着摇摇头:“这没什么,你能好起来,就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月透纱窗,白色的皎洁铺了一地,染在他霜白的两髻。我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白发,心里说不出的疼。
他微退了一些,下意识要避过我的手指。我咬咬唇,轻声问他:“这是为了什么?可是为了苏公子?”
莫离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用微笑掩饰而过——那个惊讶的瞬间过得很快,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年轻气盛的时候犯了些错,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何公子,我们再试着走两步?”
“好。”我点点头,垂下眼。
真的是他。
为了他,你即便白了头发,也甘愿么?
“公子,您今天要配什么样的簪?萝春送来了十二色玉制的簪子,还有另外二十支象牙的,十支犀角的。还有苏先生从帛州带回来的缎子,意思也是让公子挑喜欢的裁些衣服。”
我懒洋洋地躺在美人靠上,不经意地摆弄着乌黑的发梢,身上淡紫的袍子领口敞开着,外面一件雪白的狐裘顺着肩膀覆盖到脚趾。
“衍墨,流血了……”我用发梢指了指正端着黑檀木盒的小厮的鼻子,淡淡道。
看着手忙脚乱差点打翻盒子的衍墨,我心里小小冷笑了一声。
挑簪子?裁衣服?
你和苏连生天天腻在一起没时间管我,连亲自来问问我喜欢什么的空都留不出来,我还费心神打扮个啥?
翻了个身,我将自己埋进那件狐裘,莫离身上那独特的清响味道飘进我的鼻子,我心里一揪,又甜蜜又酸楚。
这是那天下雪,莫离从身上解下来,亲自为我披上的。
“镜非,你冰雕玉砌一般的人儿,配这件狐裘更不染凡气了,好像天上下贬谪的仙人。”他眼里满是赞叹的神色,笑容晃得我神魂颠倒,心却越来越疼。
莫离啊莫离,你可知道,你的一言一笑,于我,都是穿肠的毒药。
我越来越爱你,你却只把我当作一个相貌出色的朋友。你爱苏连生爱得那么深,叫我情何以堪?
镜非,镜非……
你虽然已经愿意叫我的名字,但是什么时候,我才能听到你像呼唤苏连生一样地呼唤我?
“公子,照水亭的梅花都开了,您要不要去看看?”衍墨抱着深蓝釉的细颈胆瓶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我回头瞥一眼,一枝鲜艳的红梅正在盛放。
“……不去。”翻个身,继续补眠。
“可是苏先生说,公子的病老是闷在屋里也不见得好的。公子好不容易才能走起来,应该到处多散散心才是。”
我挑了挑眉,转回来看他。
兴许是目光太逼人,衍墨的神情显得有些畏惧,但接着还是红了红脸,放下胆瓶轻声续道:“小墨虽然懂得不多,但是还记得娘跟我说过,身子和心情之间的联系还是很大的。如果心情不好,病也好不利索,如果心情愉快,用药事半功倍的。”
“事半功倍?”我眯了眯眼睛笑笑,“谁说你懂得不多?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嘛……懂得用上这四个字。”
衍墨的脸又红了:“这,这是将军教我的,将军教我识字,还教我念一些书……”
他口中说的将军,也就是我的莫离。虽然心事大半为情所困,不过该有的常识总还是要具备。趁着躺在床上的几天,我向莫离借了几本志怪传奇,上面一律是隶书,但不完全,部分字还用篆体代替,其中夹杂了一本写着我不明白的文字的,一问才知道是所谓的外语。我料想这样的年代断不会太先进,就向衍墨打听了一下现在的世道究竟一副什么样子。唯一让我惊讶的就是我不在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年代,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只能说与战国有些相似,但制度说不清楚——所谓战国,就是很多很多国家在打仗的年代,忙着打仗的国家,一般不会有闲功夫在谈判桌前讨论一下制度的统一。
我来自哪里,不只我不知道,连救我的莫离也不知道。他那天不过沿着宛河骑了一会儿马,就在河边上发现死在岸上血流不止的我。按说我这条命早在顺流而下的时候就该完了,不过硬是让苏连生这神医给救了回来。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不易觉察地笑了一声。
不是救回来一条人命,是招回来一个妖怪吧。
我现在所在的国家,叫宛国,都城就在我坐着的这座宛城。如此老土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由那条葬送了我这身体原主人的大河而来,但我问到宛河之名的来历,就无人知晓了。
除了宛国,在这片大陆上逐鹿中原的还有另外六个国家,按东南西北的顺序,依次是宛国、瑶国、白国、晋国,而剩下的两个名叫晞国和梁国的小国,则在地处中央的玥国东北方向,与玥国串烧似的连着。
宛国作为东方的军事大国,除了一般国家都重视的陆军外,还有编配齐全的水师。全国的军队除了国王的近卫军外,余下的由将军们在不同的辖地掌管,总的兵权一半由国王掌控,另一半,则握在监国大将军手上,一旦国王的半面虎符在手,与自己的一半相合,这位大将军连主上的命令都不用听,权利不可谓不大。
而这个权利不可谓不大的大将军,就是莫府的莫离,我的心上人了。
看着莫离这气势宏伟的豪宅,不难想象他是个显贵之人,不过他竟然是个大将军,倒真的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印象里,武夫多半是职业文盲,以李云龙为经典案例,实在不是我的那个菜。
但是莫离举手投足间都显示出他良好的教养,他书房里的书本本是精心挑选过,细细看过的,许多处还有批注,字迹工整而有力,内敛而沉稳,与他的性格十分一致,也是我更爱他的原因。
我喜欢美人,更喜欢聪明的人。聪明内敛的美人,是我的最爱。
莫离是我最爱中的最爱。
衍墨说,将军教他识字,还教他读书。孩子腼腆而崇拜的神情全在我眼里,心里暖了一阵,我忍不住又逗逗他。
“小墨,你且用你家将军教你的东西,与我说说外面的梅花是个什么美法。若是说得动我,往后起居行走,我听你的安排。”
好整以暇地靠上软绵绵的狐裘,我唇边勾起一个微笑,指尖抵在膝盖上,轻轻地敲着。
衍墨不自在地将头垂下去,连耳根都成了熟透的红色,他绞了绞了衣摆,突然抬起头认真地问我:“若是,若是公子不满意,那会怎么样?”
我怔了怔,似笑非笑问他:“怎么,还没开始,就想着输么?”
衍墨挠挠头:“不是,就是怕公子又使性子……”被我一眼瞪了回去,他知趣地闭嘴。
“若是我不满意……你把头发全剃了再来见我。”我邪魅地笑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要小心了。”
衍墨愣了愣,咬咬唇,先是迟疑了一阵,一双大眼睛渐渐透出坚定来。
“好,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呵呵”一声:“自然,我向来一诺九鼎。”只是要你这年代也有九鼎这玩意罢了。
来回踱步的声音,带着衣衫摩擦的清响,我半闭着眼睛小憩,心想他若想上那么一两个时辰,让我补眠其实也够了,若是他真的有心,今天陪他去看看梅花也罢,至于以后,那是看我心情的事了。
“有了,公子,您醒醒!”
衍墨的声音传来,我皱眉一愣。
这就好了?
睁开眼睛,我看着衍墨兴奋的脸:“说来听听。”
抱起那细颈胆瓶,衍墨的脸笼上一层寂寞的温柔,他刚过了变声的年龄,青涩的唇齿间还依稀听得出童音:
“朱砂色夺,沉香瓣落。一着雪衫,双抛红袖。清心气泽,持心倦若。
“繁华万状,红白相望。昏晓流年,零落誓言。隔春芳讯,尤难梦应。他年花事,欲待何枝?
“禹禹胆瓶,寥落影形。窗寒晓处,一片痴情。芳心何觅?芳踪何迹?芳菲刹那,在照水亭。”
他读到“持心倦若”时,我已然有些感伤,当他念到“他年花事,欲待何枝”又是一番感叹哀愁。
“禹禹胆瓶,寥落影形。窗寒晓处,一片痴情。芳心何觅?芳踪何迹?芳菲刹那,在照水亭。”
我的花枝插在莫离的胆瓶里,何尝不是隆冬晓处的一片痴情?
“芳心何觅,芳踪何迹……在照水亭,照水亭……好吧,好吧……”我点了点头。
他的诗做得有些讨巧,言辞虽然生涩,却偏偏入了我的心。我要的并不是多好的东西,只要我喜欢,他就赢了。
我虽然素来喜欢抵赖,但是这一次,我想好好遵守。
在衍墨欣喜的目光里,我站起来,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还不放下瓶子,为本公子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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