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山河

　　又是一个新年，钧天，洛京。
　　大战之后的钧天依旧繁华，城里家家户户都张罗着过新年，丝毫看不出就在几个月之前，他们曾被异邦之军逼到退无可退。当时正值琼州官员仗着海运便利，又逢新帝继位，便勾结南越，企图自立为王。岐王殿下在南边忙的脱不开身，来自北边的河宗氏却又兵强马壮，听闻便长驱直入，差点拿下了洛京。幸好有岐王殿下及时赶到，将洛京救了下来，让河宗氏答应和谈。虽然结果并不尽如人意，雁门关以北都割与了河宗氏一族，但好歹钧天还在，依旧是这片最广袤、肥沃的大地的主人。
　　大家都相信，只要钧天在，岐王在，总有一天，失去的都还会再回来。
　　城里最繁华的春风楼中，人来人往，最顶层的雅间却悄无声息。岐王坐在围栏边，手中提着春风楼特供的春花酿，独自饮着。他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嘴角不自觉的翘起。
　　岐王方踏宴是当今圣上的一母胞弟，因为不是嫡长子，没有继位的可能，从小便没学习过帝王之术，反而因为兴趣习武，被送到蜀中，拜名门为师潜修。世人只知岐王生得风流，武功兵法造诣也高，在大将军告老还乡之后，返回京中接手其所留下的事物，而后便开始征战生涯，至今从无败绩，被封为战神。
　　只是这王爷样样都好，唯独酒品不好。
　　惊蛰再上楼来，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本该是美人独醉，一幅好景，可惊蛰却仿佛被吓着了一般，急忙冲上去将酒壶夺了下来：“主子！您可少喝点吧！这春花酿名字好听，酒性却烈，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老人家喝醉了是什么样的，这可是四层高！您摔下去了可怎么办！”
　　方踏宴有些不以为意，“不过一壶而已，我能喝多少心中有数。我只是看着这景象，心里有些高兴罢了。”他朝惊蛰招了招手，“你看。只要国在，百姓总是最会生活的。无论外面如何变化，他们只操心自家的衣食，喜怒哀乐全在一屋之中。”他又从惊蛰手中取回了酒壶，“我只是希望，我在这儿一天，就能守护他们一天。”
　　堂堂岐王殿下，世人眼中的战神，此时也不过一身白衣，在这春风楼上，望一世平安而已。
　　惊蛰随眼望去，正待惆怅之际，却见楼下似是发生争执，轻声叫道：“主子，你看楼下……”
　　春花楼外被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若不是身在高处，也是看不清里头的情形的。最中间有两名女子，一名红衣一名青衣，两名女子样貌皆是不凡，但青衣女子似乎更甚一筹。她身上有着本不属于女子的洒脱与英气，这气质比样貌更能吸引旁人的注意。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们才被这样为难。
　　“你们知道你们冲撞的是谁吗？这可是户部尚书的嫡子！就凭你们，给咱们爷提鞋都不配！”一个小厮在旁边说着，“不过是咱们爷看你二人姿色不错，这才手下留了情，怎么，还不给咱们爷赔礼道歉？”那小厮仗着主人的身份，说话却越发得意了起来：“各位，不是我们爷欺凌弱小，这二人在街上打闹无状，冲撞了我们爷的马车，害得我们爷撞着了脑袋。本来想息事宁人，谁知她二人身有武艺，竟将我们这些小厮都给打了一顿，我们爷气不过才来找事！你们都给评评理，看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一番话出来，周围人顿时是议论纷纷，都开始指责起两位女子的不是。
　　“是户部尚书柳大人家的二儿子，原是嚣张惯了的，不打事。”惊蛰看了看，“他本就是京城二世子中最混的小子，不过这些年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来，所以一向是随了他去的。”
　　方踏宴笑了笑，“原是他小子。小时候还跟着我屁股后面转呢，没想着出去这么多年，倒是长变了不少。”将手中的酒壶递给惊蛰，“那也不能随了他去。这毕竟是大街上，又逢新年，还和两个女子计较，脸上总是无光。小事化了吧。”说完便起身朝楼下走去。
　　红衣女子似是还有不忿，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青衣女子拦了下来，只一个劲的道歉，但对方似乎并不想放过她俩，气氛一度就僵持住了。惊蛰走进人群，那柳家小子见着他身后的方踏宴，正准备行礼，被惊蛰拦了下来：“不必客气。我就是帮我们主子来调解的。柳二公子，既然你认得我是谁，那这事不如就听我一句，不必再追究便是了。”惊蛰随后又转了身去，朝着围观的人群挥了挥手：“都散了散了，各回各家去吧。”
　　柳二一听，岂有不答应的，赶紧拱手告退，带着一众随从走开了。青衣女子上前一步，却是绕过了惊蛰，向后微微行礼：“多谢公子搭救。”
　　惊蛰看了看方踏宴，正准备说话，方踏宴略一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两位姑娘无碍便是。在下只是举手之劳，无事便好。”说罢又转身上楼去了。
　　这二位女子正是姜姒和毕方。自河宗氏派出和谈队伍后，姜姒自觉咽不下这口气，便带着毕方偷偷溜出了营帐，说是来钧天踩踩地皮。这事儿瞒的紧，直到海德清到了洛京准备谈判之时才知道这位公主早已不知去向了。是以姜姒也根本没去参加和谈，而这岐王方踏宴，自然也无从认得。
　　姜姒带着毕方走出去好长一段路，才开口：“我们本就不应该在这里，若不是你想要体会体会这钧天的新年，我们也不应该来这洛京城中。这城里到处都是达官贵人，谁知道我们会遇到什么事。你倒好，偏偏还去招三惹四，叫你赔礼你还打人，差点给我们惹出了大麻烦。”她又回头四处看了看，见周围无人注意，才又道，“我们的身份你也知道，若是被什么人知晓，千刀万剐都是轻的，你可千万千万别再使性子了。”
　　毕方难得这么气愤：“这中原人果真是阴险狡诈！明明是他们将马车驶来撞我们，我不过怕小姐受伤出手阻拦，竟被他们说成是主动动手！我这不是气不过，才为难了他们一下……”
　　姜姒拍了拍毕方，“不管怎么说，下次可别再这样了。这次遇着的是个户部尚书，下次若是还有别的，只怕是更加难缠。”说罢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看，“不过后来的那个白衣男子却不寻常。连这样的三品大员都要卖他一个面子，身份地位应是极高的。却不知到底是谁，希望不要引起他的注意便是了。”
　　毕方倒是不在意：“小姐，你就是过于小心了，我们外表口音，听起来都与这钧天人并无二致，想来是不会惹人多思的。下次我再不这样就是了。话说小姐，”她抬头看了看沿街挂满的红灯笼，“这钧天过年真是与我们不一样。你看，满街的红灯笼，多有气氛呀！哪像我们，不过是多杀几头牛羊，做一场大一些的祭祀罢了……”说完，目光就被街边摆摊的小玩意儿吸引了，跑开一边与卖家讨价还价去了。
　　“是呀，一方水土一方人，”姜姒站在路中央，抬头看了看鳞次栉比的屋檐，“我们河宗氏，也应该得到片刻的休息了……”

　　岐王府位于洛京中正大街上。这里原是皇宫中线上，一般是没有住宅的。只是钧天的开国皇帝在这条中轴线上修了几座府邸，本是给开国元勋所住，不过这些世家在漫长的岁月里，或因位高权重导致的异心，或是功高震主被皇帝所忌惮，纷纷留在了历史的长河里，成为史书上不轻不重的一笔。而这些整修精致的宅院，便也就空了下来。钧天先帝在位时，自认是一位明君，自然是不怕这些流言蜚语的，于是这中正大街上的宅院也赐了几座给那些一品大臣。
　　岐王从蜀中回来后，已经到了开府成家的年龄，先帝就把剩下的宅院挑了几间整合重修，赐给岐王做了府邸。所以如今在洛京城中，除了皇宫，便是岐王府最大、最为精致。岐王府亭台楼阁，九曲回廊，层层递进，别致清雅。先帝又在西面拓出一块西苑，作为练武场供岐王日常习武，周围也修了些小院给岐王手下的小将们留宿用。最为难得的，是后院有着一个小小的汤池别院。这汤池虽不是纯天然的，而是太医院特制药石铺就，常年加热而成，但于练武之人舒筋活血最是受用。这也是岐王府最特别的一处。不过这园，虽然精致，却也显得有些冷清。只因岐王常年征战在外，家中又无妃妾，自然显得有些没有人气。
　　今天是旧年历最后一天，按规矩，今天宫里会有赏赐群臣的百花宴。宴席过后，岐王便要与庆帝一同守岁，迎新历，所以今天岐王起了个大早，准备收拾进宫。
　　亲王服饰繁琐，配饰复杂，方踏宴虽说在军营里也是早起，可要穿戴亲王冠服，还是让他有些头疼。不过侍女们倒是有条不紊，一应伺候均不出声响，方踏宴索性站在那里，眼睛一闭，随她们折腾去了。
　　“主子，快到辰时了。您是在府里用饭还是……”惊蛰打外头进来，询问方踏宴的意见。今日惊蛰也换了一身新衣服，显得精神头十足。方踏宴掀开眼皮子瞅了他一眼，“你倒乖觉。成日里也不打扮打扮，出去到处丢我的人。今天进宫了，知道收拾自个儿了。”
　　惊蛰闻言忸怩起来：“主子净知道笑话我。昨儿皇上身边的刘公公还来问我呢，咱们岐王殿下可有什么看上的人没，皇上好趁着过年把婚指了，年后就能操办喜事了……”
　　方踏宴斜眼瞧他：“我倒是看上了皇后身边的绿央，就是不知她肯不肯赐我。”又见惊蛰变了脸色，顿时笑开，“还敢笑话本王？我今日还没想好要带谁入宫呢，你倒拿我开涮，小心我真把你心尖上的绿央姑娘给带走了……”
　　“王爷！”惊蛰越听越是着急，却又不敢再顶撞。方踏宴见他是真急了，也就不再逗他：“好了。我还是现在府里用些吧，也不必多，两三样即可，就垫个肚子。”他最后把代表亲王身份的玉佩往腰上一挂，一边出门一边说道：“进宫去要听那些世家大臣们念经，听得我头疼，也吃不下什么。你看着办吧，我先去挑点顺手的贺礼，辰时咱们就出发。”

　　方踏宴进宫时，庆帝刚换完朝服。见他进来，拉着他便往外走：“朕倒是许久没见你了，你这打仗回来，除了进宫谢恩也不说来找朕闲聊，朕和秋月都很是挂念你呢。正好，你随朕一同用早膳，我们兄弟俩也好多聊几句。”
　　方踏宴见周围没有什么小太监，便问道：“那几个世家大臣还没来么？”庆帝闻言，有些无奈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朕刚登基，苏家仗着外戚的身份，最近又被驳回了几份折子，对朕甚是不满。他苏家在朝堂上资历最深，学生众多，他不来，其他人又哪里敢来呢。”见方踏宴有些话要说，又拍拍他的手，示意周围有旁人在，“你久不在京，这其中的事你也不懂。好了，不说这些了，秋月还亲手做了你最爱吃的笋饺，可别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皇兄还跟我客气什么呢，”方踏宴微微拱手，“臣弟多谢皇后娘娘的关怀了。只是臣弟又不识宫中的人情规矩，身上又带了些军营里的陋习，这才不敢进宫叨扰皇兄皇嫂。”
　　庆帝闻言倒是停了脚步，转身过去看着方踏宴。看了一会儿，又不言语，直到方踏宴有些等不住了，抬头看他，他才遣散了周围的人，说道：“我看你不是不识规矩，是太懂规矩了。这里私下无人，你也不用再跟我客套。”说罢抬手扶了方踏宴。
　　“你知道的，前几个月，父皇突然病逝，恰逢我又去西面，与高昌国主议事，朝中竟一时无人，这才使得河宗氏毫无阻拦，一直打到了我们洛京城下。虽然种种原因堆叠，使我不得分身，让河宗氏占了这便宜，但是我现在登基做了皇帝，这和书上是我亲盖的玉玺，我就要对这片被割出去的地，这些被分离的百姓负责。”
　　他又走近一步，声音也小了许多：“父皇的死颇有蹊跷，这其中因由我一日查不出，皇位我就一日坐不稳。这事儿我本不想你插手，是因为不想你知道的太多，但苏家一事我便明白了，就算我竭尽全力想保住你，可是他们却不会相信你是什么都不懂。我让你今后多进宫来，也是为了让你多熟悉熟悉这朝局事物。你虽不感兴趣，但你不得不学。若有一日……”
　　庆帝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幽远，嘴上却没停住，“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也该明白我是怎么死的。”他的眼神突然又锋利起来，看向方踏宴，竟让他有种想要逃避的冲动。庆帝握住他的手，不让他躲开，“这皇位你得替我们方家守住，坐稳，而雁门关以北的这块地，你也都得再夺回来。我们钧天不应该有流离失所的百姓，你明白么？”
　　方踏宴还未开口，庆帝却突然退后一步，扬声道：“作为君主，朕原先是有一些意气用事了，可苏应的折子却也是我权宜之下才驳回了的。朕也对秋月有所补偿，”他又转过身去，继续走着，“朕今日还等着苏老来，向他赔罪呢。踏宴你来得正好，你也得陪个罪。”
　　“臣弟何罪之有？”方踏宴也跟了上去，听言便问道。
　　“苏老前几天替侍中韩大人家的嫡小姐求亲呢，被朕给拒绝了。”庆帝笑道。
　　“求亲？这与臣弟又有何关系？”方踏宴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庆帝见他有些愣，哈哈一笑：“是啊，当然与你有关。这求的，便是朕的胞弟，岐王殿下。你说，你该不该也给苏老陪个罪？”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呢，臣妾久等陛下不止，还说派人来瞧瞧陛下是怎么了。谁知道，陛下竟是躲在殿外与岐王说悄悄话，可见是臣妾有什么不对，惹陛下不痛快了。”说话的正是皇后苏秋月，她今日也身着皇后的品服，此刻正站在千秋殿门口，看见庆帝与方踏宴，便朝这边走过来。“今日的早膳都是臣妾自己亲手做的，还不快来尝尝，这是不给臣妾面子了。”
　　庆帝示意方踏宴不必行礼，走着过去迎了皇后：“原是家里人吃个饭，也不必那么多繁文缛节了。”说罢执了苏秋月的手，便朝殿内走去。方踏宴见状，也跟着往里走，只回头对惊蛰说：“不必候着我了。这里里外外都是人，你自去做你的事吧。”
　　惊蛰一听，顿时笑开：“好嘞！主子，有事吩咐我便是了。”
　　方踏宴也不再理会他，径直往里去了。惊蛰也不多耽误，径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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