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人的生存法则

　　玄衣男子脚步微微一顿，回眸看了平荣一眼。
　　而旁边的那名男子则是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玄衣男子听完后便转身往回走，眉宇间仍然冷冰冰的。
　　忽然，那双上挑的凤眼微微抬起，略带审讯般的目光看向了平荣。
　　不知怎么的，平荣竟然在心里咯噔了一声，他上次看到过类似的眼神，那是属于御史大夫万俟慈的。
　　邀请两人上楼后，平荣将他们带到自己的桌前。两位亭长和侍童连忙站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可玄衣男子并未领情，看了眼桌上的残羹剩饭后，便自顾自走到了其他的桌前。
　　王亭长脸色黢黑，幸好被马亭长扯住衣服才没发火。
　　平荣倒没什么反应，跟着玄衣男子也就是瓶水县县令走向了另外一桌。
　　他猜测这位县令可能是刚才听到了王亭长出言不逊，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冷脸。
　　确实，身为一方父母官，就算这个地方再穷再破是事实，恐怕也容不得外人说它“穷乡僻壤”。
　　在不知道平荣等人的真实身份的情况下，这位县令大人没有当场处置他们，治一个“大不敬”之罪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这时，跟随玄衣男子脚步的那名男子主动开口，“这位是我们瓶水县的县令秦大人，下官是县丞郭玅。想必您一定就是上头亲封的廉察史大人吧！”
　　平荣听完这番话，心中舒服极了。
　　这位县丞对于官阶的了解程度和对他的态度拿捏得十分妥帖，既不显得阿谀谄媚，又极其尊重。
　　身为下官，郭县丞主动向平荣介绍了自己的长官，而且一句话就把他们两人放在了相等且尊贵的位置上，平衡了监察御史与县令之间官阶与权利的差和。
　　平荣朝两人点点头，“原来是秦大人、郭大人。我是此次负责巡察知枝州及下属二十八县的监察御史兼廉察史平荣。”
　　郭县丞恭恭敬敬朝他拘礼。秦大人则是平淡地点了点头。
　　虽然说下县令的品秩在监察御史之上，但一般的县令可不敢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平荣，毕竟后者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影响到前者未来的仕途，稍有不慎便会引来大祸。
　　这位县令秦大人当真别具一格。
　　少许停顿后，平荣介绍说，“跟随我的这两位分别是王亭长、马亭长。”
　　郭玅立刻拱手道，“王大人、马大人。”
　　亭长无品秩，是不入流的官吏。郭玅客气礼貌的回馈让两个亭长心里生出了许多好感，也抱拳回应了一个礼节。
　　互相介绍过后，监察御史和县令面对面坐下，县丞和两位亭长站在各自的长官身后，侍童也远远地站在一旁，随时等候差遣——他的面条还没吃完，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可怜的表情。
　　直到两人坐定，店小二才敢走上前来询问，“两位大人要喝些什么？”
　　平荣看向县令，“秦大人有何推荐？”
　　秦大人盯着平荣看了许久，在后者的脸色即将挂不住的时候，才说，“瓶水县盛产清酒，平御史可品尝一二。”
　　“好，那就上一壶清酒。”
　　店小二应了一声，忙不迭跑下楼去准备酒水。往日县令大人光顾小店就已经令这里蓬荜生辉了，没想到今天还来了一个从大殷都城来的监察御史！

　　很快，店小二便端上来一个白瓷瓶和两盏细口杯，和酒一起送来的还有两碟好菜，“这是掌柜的送给两位大人的好酒好菜，两位大人请慢用！”
　　平荣道了声谢，主动将两个杯子倒满酒，“秦大人，请。”
　　“请。”秦大人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平荣品尝了一口清酒，笑着说，“看来秦大人在瓶水县里十分受百姓的爱戴，都赶着孝敬你呢。”
　　他看向秦大人，而秦大人也正在看他。又在看他？
　　平荣怀疑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便用袖子抹了两把。
　　只听秦大人用清冽冷静的声线缓缓说道，“平御史相邀本官小酌一杯，怎么要算我的账？”
　　“说的也是。”
　　不冷不热，不买账。
　　平荣摸不清楚眼前这位瓶水县县令的底细，小小地方的芝麻官怎么会有如此定力？
　　“此次秋季巡察，上头要弘扬清政之风，调查各地方州县的官吏是否有懒政惰政，彻底整肃贪污腐败之风。尤其是长期无人问津的偏远县区。”
　　平荣笑了笑，“秦大人，如果有什么需要提前交代的，现在就可以一并交代了。”
　　这位“偏远县区的县令”秦大人没有说话，只是手抚酒盏，静静地看着他。
　　“秦大人？”
　　秦大人没有接他的话，“嗯，平御史的殊勋茂绩本官已有所耳闻。”
　　“既然如此。秦大人，未来几日我与下属两位亭长将留在瓶水县内，直到所有的巡察内容结束。希望秦大人别再让我扯上什么不好的事情。”
　　秦大人喝完酒盏里剩下的清酒，“平御史，县衙就在不远处，你喝完酒自己过去就行。我与县丞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
　　说完便起身离开二楼，玄色身影里似乎还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冷气。
　　郭县丞朝几人躬身行礼后，也追随着他的脚步匆匆离开了。
　　两人走后，平荣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了下去。
　　他在此行之前就知道自己绝不会受到任何一个地方官吏的欢迎，但对方这明显逐客的模样实在有些太嚣张了！
　　平荣以前在都城的时候都没有受到过这种冷落。
　　加上长途跋涉了几个月，一路舟车劳顿，他不由怒火中烧，一口气又喝了两杯清酒。
　　这酒是高粱酿的，甜度适中，香甜回甘，只是度数颇高，接连几杯下肚后平荣逐渐生出一些醉意。
　　他开始想念起了自己在御史台审批案子时的那段闲暇舒适的日子，时不时他还能偷些懒！他真想早点回去啊！
　　可惜，在未来等待着他的还有和瓶水县一样的十多个县。
　　归途无望。

　　“唉。”平荣深吸一口气。
　　王亭长鼻子直哼气，暴躁地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翻出了州县官吏名录，翻到其中一页时骂咧咧说，“秦墨白！我看他叫秦墨黑还差不多！”
　　“你说什么？”平荣闻言，心中登时一惊，起身的时候竟然把身下的长椅都掀倒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两位亭长面露诧异，这位年轻的监察御史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态过。
　　平荣伸手夺过那本官吏名录，手指在纸上一列列翻找。
　　果然，在记载着“知枝州瓶水县县令”的下方他看到了让他不敢轻易相信的几个字。
　　——秦墨白！

　　十五年前。
　　那时的瓶水县比现在还要贫穷，秦墨白的爹娘是当地唯一供得起孩子去私塾读书的家庭。
　　县里没有教书先生，秦墨白每天清晨就要起来，背上书本去隔壁县的私塾学习，两地相距了七八里路，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只能依靠步行。
　　大约是在秦墨白七岁的时候，有个中年男子来瓶水县看望他的爹娘，那男子与秦父秦母是旧相识，姓平。
　　他的发妻去世过后，他便离开了那个承载着许多痛苦的地方转而来到瓶水县，随行的还有他的幼子平荣，不过那时没人叫他平荣，长辈都管他叫做荣荣。
　　秦墨白是兄长，当然也喊他荣荣。
　　父子俩在秦家住了约一年半的时间。
　　那段时间里，秦墨白就每天驮着平荣去隔壁县的私塾一起读书。
　　内心的伤痛平复后，为了幼子的将来，平父决定带平荣离开这个小地方，往大殷都城迁居。
　　离开的当天，平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住秦墨白的大腿死活不肯走。在他丧母之后，秦墨白的存在抚平了他心中的许多伤痛，因此秦墨白在他心里的位置比父亲还要重得多。
　　“兄长，我不要走！”平荣哭着说。
　　秦墨白安慰他，“荣荣，到了都城后给我写信。”
　　平荣这才勉强止住哭泣。

　　数月过后，平家父子二人在大殷都城定居。
　　年幼的平荣立刻写了一封信笺，将自己的思念全部写在信里，然后兴致勃勃地让平父带他去了驿站。
　　然而，在那里他只得到了一个冰冷的回复。
　　瓶水县与大殷都城相隔四百多里，那里地处偏远且山路环绕——邮驿无法到达。
　　这意味着这封信根本不可能寄给他的兄长。
　　失望和委屈的情绪上涌，平荣手里紧紧攥着那封无法寄出的信，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后来，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也失去了所有联系。
　　数年后，平父因病去世。
　　平荣现在依稀只记得他的兄长唤做墨白，姓什么都不知道，至于那个偏远的小地方叫什么在哪里，任他如何去想也想不起来了。
　　不同于平荣模糊的记忆，秦墨白一眼就认出了荣荣，他眉眼之间没什么改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当年抱他大腿哭的荣荣再次见面时竟然已经成了御史台监察御史。
　　为了确定自己没有认错，秦墨白还特地多看了几眼，观察到对方的反应后，秦墨白意识到对方已然将他遗忘了。
　　毕竟年代久远，那时候他还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