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人的生存法则

　　平荣走进那两扇宏伟的大门，站在大堂内环顾四周。
　　不出半刻，就见一瘦弱中年男子从内宅小跑出来，一边整理衣冠，一边气喘道，“下官临埠县县令裘怀参见御史大人！”
　　两位亭长互相对视了一眼，面露出讥笑，这位裘大人的丑态显然让他们俩都觉得十分好笑。这时，裘大人又笑呵呵地依次朝王亭长和马亭长作揖拜见，“参见两位大人！”
　　出于某种恶劣心态作祟，两人都没有反应。
　　平荣双手背在身后，说道，“我在来县衙的路上遇到一件怪事，村头的老妇人跟我诉冤，说裘大人无缘无故关押了她的儿子。此事是真的吗？”
　　裘怀叹了口气，直喊冤枉，“那老妇人，唉！御史大人您可千万不要轻信那老妇人的胡言乱语，她的儿子几年前就在山里被豺狼咬死了，后来就得了失心疯。”
　　“原来如此。”平荣点点头。
　　“御史大人长途跋涉，从大殷都城来到这里，怎么没有遣人提前告知下官？下官也好提前恭候几位大人的大驾光临呀！”
　　“裘大人恐怕不清楚，本官奉命前来巡察州县，要是被某些贪官污吏提前知晓销毁了证据，那不就坏了吗？”
　　“是，是。御史大人说的是。”裘怀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御史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已经十分疲惫。下官已经命人备好厢房，几位大人可往内宅移步。”
　　平荣背手走出大堂，但他并没有走向内宅，而是把目光放在了大堂东侧的几间库房，那里依次是“吏”“户”“礼”三房，分别主管官吏档案、粮马税务和县考庆典。
　　这时候，裘怀的冷汗已经掉在地上了，他的脸色随着平荣一步一步靠近那危险的区域而变得越来越惨白。
　　“御史大人，不妨先去厢房休息片刻，待我叫厨子做些酒菜……”裘怀还想再说什么，平荣却打断了他的话。
　　“县丞何在？”

　　大殷国官制为三省六部制，其中三省分别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三省各司其职，分别为草拟、审批、执行各项政令政策，尚书省下面又设有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各自负有不同职责，统称为六部。
　　地方县衙署内则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吏”“户”“礼”三房位于大堂的东侧，和钱粮库一起统称东库房，交给县丞（正九品下）分管。
　　平荣坐在大堂官阁的座椅上，方才侍童已经将上面的灰尘全部掸去了，他缓缓地翻阅着收缴上来的账簿文书，脸上的表情是少见的冷酷。督查仓库粮税和户口赋役，这是他身为廉察史的工作之一。
　　在御史台任职监察御史的这些年，他曾经经手过的贪官污吏多不胜数，但那些都是小案，牵扯的数量和金额不大，最后基本上都是判决罚俸禄一年或贬职稍加惩戒。
　　相比之下，平荣越看这些账簿越觉得惊心动魄，尤其是他方才还亲眼目睹了当地百姓们水深火热的处境。
　　此人罪大恶极，绝不能轻易罢休，否则如何捍卫大殷朝廷公正廉明，如何守护地方百姓安居乐业？
　　幸好他来得突然，裘怀来不及将这些证据销毁，刚才马亭长踹开户房大门时，县丞正准备把这几份文案偷偷塞进衣袍，其鬼鬼祟祟的举动立刻被王亭长大声喝止了。
　　此时，裘县令和那县丞一起跪在大堂下，官帽早已斜斜地挂在脑袋上。
　　事到如今，他们头上这顶乌纱帽必然是保不住了，稍有不慎，连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
　　大堂内安静得可怕，高阁上方的“明镜高悬”牌匾仿佛一块巨石，将两人压在下面动弹不得，而廉察史翻阅文案的声音更是锋利得像一把铡刀。
　　“裘怀，”平荣整理好账簿和文案，将其归拢到一旁用镇纸压住，说道，“本官收到状告，称你身为临埠县县令，为官昏庸不作为，强征税赋，与土匪勾结欺压百姓，你可认罪？”
　　裘怀连忙哭诉着往地上磕头，“御史大人，下官冤枉啊！”
　　平荣看向县丞，“你身为县丞，不仅没有协同长官管理地方，反而助纣为虐，故与其同罪。”
　　巨大的威压将县丞吓得屁滚尿流，他跪着向前爬行一段距离，眼泪和鼻涕淌了一脸，“御史大人饶命，御史大人饶命啊！下官全是受了裘大人……裘怀的指使，下官不敢抗命才做出这些糊涂事来。求大人网开一面，饶了下官一命吧！”
　　王亭长走上前，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把他踹了回去，“别叫嚷！”
　　平荣敲击惊堂木，冲二人说，“肃静。好，你如果上交物证，录下口供指认裘怀，此事本官将上报朝廷，为你减少刑罚。”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的愿意录口供！”
　　裘怀见状，又大声喊道，“御史大人，下官冤枉啊！这狗娘养的血口喷人，下官实在冤枉啊！”
　　一块赤红色的令签被扔在地上，平荣瞪大眼睛，怒道，“大堂之上，竟敢口出不逊！来人，拖出去打十大板！”
　　两个衙役收到指令，连忙上前将人拖出大堂外。
　　两人一左一右，像打铁似的敲打裘怀的下臀，那声音沉闷而厚重，伴随着裘怀的惨叫声传进大堂。
　　县丞此时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而平荣从前都是做一些伏案工作，没有监督过刑罚，更是头一回下令仗责犯人。
　　他也不知道十大板是什么概念，但令签筒里只有白黑红三种颜色的令签，其中红色代表的是十大板，已经是最多的一个。比起他犯下的罪过，这已经是极轻的惩罚了。
　　大堂外，裘怀被打晕了过去，他的裤筒中缓缓地渗出了少许血迹。
　　两个衙役早就对他心生怨恨，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进行报复，自然一下打得比一下狠，恨不得把他双腿打断！
　　见裘怀痛晕了过去，衙役问，“大人，犯人晕了过去，还有三大板要不要继续？”
　　平荣皱起眉头，远远地看见了地面上的红色，他的心里隐隐约约升起一丝惧意。
　　他哪见过这些？
　　忽然，只听王亭长在下面大喊，“打！给老子重重的打！”
　　马亭长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用胳膊肘捅他。
　　口直心快的王亭长心中也是一惊，紧张地看向官阁上头的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也正在看他，轻咳了一声后说，“打。”
　　衙役连忙领命，又出去把剩下的三大板子都打了。
　　稍微整理完心中的小小波动后，平荣朝下面吓尿的县丞问道，“你可知被裘怀关押的农户刘大？”
　　“知道！刘大，刘大，刘大他被关在牢房里！”
　　平荣给马亭长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拘礼后离开大堂，在衙役的带路下从牢房中把刘大带了出来。
　　刘大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面色惨白，形如槁枯，双腿难以直立，被马亭长搀扶着来到了大堂上。
　　“来人可是农户刘大？”平荣问。
　　“正是草民。”
　　刘大刚才听马亭长介绍说上头坐着的是御史台监察御史大人，那可是专门惩治贪官污吏的大人！
　　再看外头躺在血泊中昏迷不醒的裘县令，刘大心知自己得救了，临埠县得救了！
　　他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控诉起裘怀的所有罪行，包括他如何强收农户的赋税，与当地的土匪强盗勾结欺压百姓，又将他押入牢狱百般折磨……
　　种种罪行听得众人咬牙切齿。
　　直到案子审问完毕，退堂后，平荣坐在官阁座椅上，仍然不能平息心中的愤怒和震撼。

　　天色渐渐昏暗，那种令人烦躁的荒谬感始终在平荣的脑海中盘旋。
　　他不停地想，在朝廷的眼睛无法达到的偏远角落，究竟还有多少个像临埠县一样的地方？
　　而且他翻看的所有账簿中，错假数目从四年前就有了，贿赂账本上甚至还出现了御史台察院同僚的名字——那是上次秋季巡察时委任此处的廉察史，他收受了裘怀的贿赂，对百姓们的苦楚视而不见，然后便心安理得地离开了。
　　“大人，该用膳了。”侍童小声提醒，“您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样才能做更多的事，还有许多地方等着您呢。”
　　平荣这才起身，往内宅走去。
　　此时，裘县令及其数十名家眷已经被全部押入牢狱，县丞、主簿等辅官同样如此。
　　人证物证具在，他们犯下的罪行简直不可饶恕，平荣用完饭后会将他们的罪状一一列名，快马加鞭上报朝廷，然后等待皇帝处置并下达降罪召。

　　半月后。
　　皇帝诏书到达临埠县，与之一同前来的是知枝州刺史（正四品下）蔺鸿达。
　　下属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身为州刺史的蔺鸿达推脱不了干系，管理失职也是重罪，他已经收到了辰帝下发的罚俸诏令，如今带着另一份更为“残酷”的降罪召来到了临埠县。
　　蔺鸿达手捧圣旨，表情紧绷着，大声诵读诏令：“见召如朕亲临现场。”
　　众人闻言，连忙双膝跪下，俯首接旨。
　　“大殷国知枝州临埠县县令裘怀，身为父母官，懒政惰政，不为民谋利，其罪为一；勾结土匪，迫害百姓，其罪为二；贿赂朝廷命官，其罪为三。朕已知悉百姓冤情，每每想起心中大痛，难以忍受，奸佞之辈罪不容诛，当重刑以儆效尤！着令裘怀斩立决，其余同党一并剜其双眼，家眷贬为官奴，世代不可入朝为官。钦此。”
　　宣完圣旨后，平荣几人依次站起身来。
　　蔺鸿达看向平荣，脸上有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他的声音和刚才宣读圣旨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听上去缓和而低沉，“平大人辛苦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本官来处理吧。”
　　平荣这半个月在临埠县的县衙内重新审录了许多刑犯，重判了数件错假冤案，职责范围内的小案全都当庭释放，超出自己官级以上的便重诉至御史台等待刑部再审。
　　这些都是他熟悉擅长的领域，而且他以往都在纸上谈兵，这回竟然还能亲自审讯犯人。
　　平荣对此感到了久违的快乐。
　　自从他被御史大夫任命为廉察史，离开大殷都城开始了自己的长途之旅后，平荣鲜少有高兴的时候。
　　可惜，知枝州刺史已经前来接管临埠县，平荣等人便不能再继续逗留了，他此行的任务是纠察而不是纠正，接下来的事情自有其他人去做。
　　临走前，平荣忽然想起了知枝州地界上的那块破烂石头。
　　他回过头朝蔺刺史笑着说道，“蔺大人，我们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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